《去北极看冰岛》拂尘点灯

29、第 29 章

　　早上六点半，蒋寰就被蒋姥姥叫起床，洗漱吃早餐，坐上车和姥爷一块去医院。

　　老人家在一所三甲综合医院工作了近一辈子，蒋寰姥爷是医院的副院长，蒋寰姥姥是返聘的妇产科专家，两位都是在岗位上发光发热的劳模。

　　蒋寰姥爷明显兴致非常高，开着车还止不住话头，一路上和蒋寰介绍他们医院。

　　蒋姥姥截住他：“行了老头子，又不是没去过医院。给小寰休息一会，等一下要他要在医院观察一整天。”

　　今天一整天给安排的满满的，早上内科和精神科，下午急诊室，争取让蒋寰深度体验人情冷暖。

　　蒋寰姥爷先带着外孙去几个朋友面前暗戳戳显摆一圈，再安排他跟着自己相熟的医生坐在诊室里。

　　蒋寰架起框架眼镜，戴上口罩，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握着一支笔，一个上午都老老实实窝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上午氛围相对平静，病人们一个个安静的进来，或担忧万分的皱眉描述病情，或一脸镇定的询问复诊情况。

　　饶是这样普通平静没有大意外的上午，刘主任还是忙的脚不沾地。在病人出门的间隙喝口水，像行军打仗一样上一次厕所，其余时间就一直坐在椅子上问诊看诊，看着屁股都疼。

　　起初蒋寰还觉得挺有意思，后面坐着坐着就觉得有些无聊。主要是他吧，一学表演的，完全不懂医学名词，也不太懂给病人开的那些检查。

　　他有心观察，发现刘主任基本上没有什么表情。即使是碰到了难以治愈的疾病，蒋寰远远的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到患者忧心愁苦抑或是绝望的脸庞倒影，可他眼里还是一派平静，甚至是…冷静到漠然。

　　蒋寰有些微微的不适，觉得他没有太多感情过于冷漠。但他压下想法告诉自己，医生也是人，这也只是一份工作。他自己也不是医生，要求这么多干嘛呢。

　　然而晃过神回来，面前的刘主任依旧在尽心尽力的完成自己的工作，他一丝不苟的对待来诊室的患者，快速稳重并且精准的询问患者情况。

　　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敬业和认真，对每个患者的病灶刨根问底，抽丝剥茧的找出病因。

　　蒋寰心里有些复杂，正要继续往下思考就听到刘主任喊他：“小寰，可以去吃饭了。走，一起去找你姥爷。”

　　“好。”蒋寰点点头，唰地起身恭恭敬敬的和刘主任一块去找他姥爷。

　　午饭在医院的饭堂里打好回他姥爷办公室一块吃，吃完没休息多久他就被赶去急诊室了。蒋姥爷
　　耳提面命蒋寰不许给他们添麻烦，只能呆在外面稍微观察，只许远观，不许出声。

　　急诊室比其他科室要更热闹，蒋寰努力把自己缩在一个角落，低调的观察急诊室百态。

　　他刚坐下没多久朱主任就给叫出去，一名穿戴不凡的中年男子给紧急推进来，他手脚软软的垂在病床边，头部有个巨大的窟窿，里面蒋寰没敢看。浑身上下暗褐的旧血和新鲜涌出的红色鲜血交织在一起，血腥味和双氧水味混合着直冲鼻腔。

　　蒋寰隔着口罩都可以闻到这股刺鼻的味道，而急诊科的医生护士们没法多想，迅速上手消毒止血，利落的处理完开始准备手术。

　　在蒋寰看来已经很严重的案例就像一粒石子投入在急诊室这个水潭里，只是轻轻漾出几个波纹，医生们很快散开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该做手术的做手术，该去处理其他病患的处理其他病患。

　　还没缓过神来，救护车又呜鸣着呼啸驶来，紧接就送来了看起来七十几岁的老人。老人家躺着已经说不出话了，胸腔像破败的风箱一样剧烈的起伏，发出嗬哧嗬哧的声音，明显已经在苟延残喘。看样子是老人的儿子和儿媳跟着一并跑进来，边大声哭喊边攥着他们父亲的手。

　　“爸！！！我只剩你一个啦…”儿子悲怆的哭声穿过门缝灌入蒋寰的耳朵。蒋寰不忍继续听下去，转过头强行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的地方。

　　诊厅里还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性，她显然被痛苦折磨着，细密的汗珠从额上冒出，刘海都给打湿了。她捂着肚子侧着头靠在座位上，眼睛微闭，看样子痛苦的五官都有些扭曲。

　　蒋寰手里的本子和笔迟迟未动，他一人独自坐着，像是急诊室里的一尊石像。他此时此刻从来没有这么庆幸他身心健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在这里，生命像是一缕烟，毫不留情的就能从医生的手缝里溜出，和空气化做一体烟消云散。

　　“我老公呢！”一道尖利的女声打断蒋寰的思考，一个戴着墨镜气质优雅的中年女士焦急的走进来。她一把抓住路过的护士，有些歇斯底里的再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护士把手抽出来跟她解释了什么，后面又有人跟着来说了些什么。她整个人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她强撑着镇定的坐在椅子上，但难掩萎靡。

　　就在这时门开了，医生的脸色严肃看起来不太好，但也没说什么。刚刚被推进去的老人家吊着水出来了，蒋寰看着他还是一副没有什么起色的样子，但是人已经给推出来了。门诊外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老人的儿子和儿媳木着脸，抱着老人直接上了车。关门开车，一气呵成。

　　只留尾气在门口乌泱泱的慢慢散去。

　　蒋寰不明所以，刚刚不是还在治疗吗？难道是要转院了？不信任这个医院？他疑惑的扫视门口和病房，一脸费解。

　　咨询台的护士姐姐看着他频频摆动的头，一幅难以置信的样子好心解释了一句：“他们来的时候哭的多好听？一提到救过来要花多少钱就立刻打退堂鼓啰，救过来了还要他们服侍，不划算的买卖呗。嗨，都不知道这月第几个了。”

　　说完真情实感的翻了一个白眼：“哼，这些个人，哭天抢地，一幅有多孝顺的样子就是装装而已，这拉回去老爷子十有八九就是躺着等死。”

　　蒋寰那一腔疑惑像个秤砣迅速沉到了肚底，压得他整个人沉甸甸的。他们夫妇看起来情真意切，一涉及到钱就撕破脸皮了，露出了平静海面底下那张吃人的嘴。

　　急诊室里人来来往往，却一点也没见热闹，空气里只弥漫着凝重压抑的气氛。

　　老人一走刚刚捂着肚子的年轻女性就立刻被收治进院，一直坐在厅里的就剩下蒋寰和那个穿着精致戴着墨镜的女士。

　　蒋寰看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病例，就先去上厕所。他扫到那位女士不停的看着手机，好像非常忙碌的样子，在焦急的打字，手上都快要起火了。

　　蒋寰有些同情的再扫了她一眼，她应该是刚刚那位车祸男子的妻子吧，希望她的丈夫可以挺过去。

　　再回来的急诊室显然比刚才多了好些人，整个房间闹哄哄的里头的声音嗡嗡作响，差点将屋顶都掀翻。

　　只见刚刚那位优雅知性的女士给好几人围着，有好几个看起来年龄不算大的年轻人，领头的是一位面庞稳重年纪略大的中年美妇，脸上略显多的皱纹无一不显出她的操劳，而她的指节正有些发白的捏着她的包。

　　优雅女士失了优雅，紧紧扒住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小的女孩，她瘦瘦小小的带着幅眼镜，脸上怯怯的有些害怕，嘴里吐出的话杀伤力却极大。

　　“你不要抓我张阿姨，平常你老来我们家骚扰妈妈就算了，现在爸爸都已经出了车祸了，你还这样和我妈说话。妈妈说过了，爸爸不会把钱留给你的。”

　　优雅女士满脸不敢置信，她几近疯狂的说道：“你说谎！他说了钱留给我！还有！我根本不在乎冯据的钱！！！我爱的是他的人！”

　　另一个高壮的男子一把推开她，把小女孩护在身后：“张小玉你真是当三当太久忘记自己是三了？真把自己当回事？我爸没有钱你跟着他？他现在在手术室里都可以笑醒！”

　　优雅女士的墨镜被男子打掉了，哐一声摔在地下，露出了她那双没有一滴泪的美眸，里面交织着彷徨和贪婪。

　　她似是鼓起勇气想继续说些什么，一位医生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一脸冷漠的站在拉扯的人群面前：“都不要吵，医院是什么地方？给我安静点。还有冯据的家属是谁，跟我来。”

　　中年美妇脸色发白，捏紧了手里的包跟着医生上前。张小玉也迈开步子想要跟上去，一把给其他几个年轻人团团围住不让她走。

　　蒋寰在一旁站着，带着帽子口罩只露一双在外瞪得巨大的眼。此等大场面，他人生第一次经历，无法描述出他复杂的心情。

　　这一个下午，完全颠覆了他人生十八年对人性的认知。在别的科室他可能见识到的是患者的疾病；但在急诊室，他见识到的，是人性。

　　不否认社会上有许多许多好人，但是人性之恶万万不可揣测，因为恶是没有底线的。就像他读到的剧本，为了毒和钱的毒贩，威胁一个小孩子将一个本应行善积德的医生毒害，一寸一寸敲断他的傲骨和尊严，让他陷入布满魑魅魍魉的地狱。

　　此时有些家属在窃窃私语讨论刚刚劲爆的现场，但蒋寰已经听不见了，他沉浸在自己对剧本对角色的理解上，枯坐在椅子上全速运转自己的脑力去解剖和分析演绎他记得的场景。

　　蒋寰是被朱主任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的。下班了，通知老师的外孙可以回去了。

　　他有些好奇，明明来这里观察，怎么发起了呆？

　　朱主任问道：“小寰，今天坐一下午，没感觉无聊吧？看你刚刚都发呆了。”

　　“朱叔叔，我没感觉无聊，是刚刚看太多意外了，有一些感触。”蒋寰摇摇头，再感谢了朱主任的关心。

　　“呵呵，这是正常的。我学医的刚来都有些撑不住，不要说你了。不过久了哦，就麻木了。”朱主任脸上笑呵呵的。

　　蒋寰欲言又止，有些话想说。

　　“还有问题吗？问吧。”朱主任笑的和煦。

　　“医生的共情能力强吗？”蒋寰有些忐忑，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冒犯。

　　“呵呵，小寰，医生也是人，怎么会没有共情能力呢？只是我们见惯了生死，所以不会太放在心上。要是每个病人我都情绪起伏，那我每天要哭多少次？”朱主任笑了笑，估计这是给吓到了。

　　末尾他又补了一句：“学医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负得起责任，担得起医德就是好医生啰。”

　　蒋寰看着眼前朱主任温和的脸，闪过今天见到的所有医务人员，包括他的姥姥姥爷。

　　他们那张张平凡的脸上，神情都平淡简单，却满是朴实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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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疫情期间的各位医生！你们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