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如旧》章鱼小丸了

53、选择

　　这些日子为了寻找拯救黄家村的办法，尹夕佳的眉间常伴愁云，看得龙吟也不免为他担忧。
　　现下尹夕佳有了头绪，此刻语气变得和缓，龙吟心里也似拨云见日，一片轻松，便随口问道：“你有想法了？说来听听。”

　　尹夕佳答道：“方才我在典籍看到，这里的村民误食的是一种妖花，名为红罗，寻常人服下后，会遍身起红疹，并且会传染给他人。”
　　龙吟懒懒回想了一下黄家村的惨状，“嗯”了一声，附和道：“的确与黄家村的情况相符，那你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尚未，不过……我看典籍上说，这种妖花的母株妖力深厚，常常是子株伴母株而生，繁衍能力极强，若是能找到母株，也许可以将村民体内作祟的毒气吸引出来……”

　　“母猪？”

　　“……”
　　尹夕佳翻了个身，背对着龙吟，表示不想和他说话。

　　——
　　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尹夕佳就火速起身赶去黄家村。
　　龙吟对于人界灾祸并不像尹夕佳那般上心，但既然是自己这位好友所在意的事情，龙吟也会关心一二，便伸了个懒腰，惺忪着睡眼，跟着尹夕佳身后来到黄家村，像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拖油瓶。

　　黄家村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家家门户紧闭，不见外客，染了毒的人都被集中到一处，说是有大夫照料。
　　然而，此毒对于凡人来说蹊跷得很，这里的乡村大夫束手无策，这些中了毒的人只能等死。

　　村落小道上一片死寂。
　　尹夕佳往患者集中帐走去，正撞见一具尸体被草席裹着抬出，脚步微微一顿。
　　他鬼使神差地走向那卷草席，不顾抬者的反对，颤着双手揭开了一角。
　　龙吟见他的脸刹那失了血色。
　　草席里卷的是一个少年，却面色僵白，死在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年纪。
　　尹夕佳定然十分感伤。

　　龙吟正打算安抚两句，尹夕佳却忽然走开，加快了脚步。
　　他直直闯进帐子，找到大夫急切问道：“你们在采摘毒花的时候，可否在附近见到与它相似的，颜色更为眼里、形状更为巨大的花朵？”
　　那大夫脸上蒙着白巾，只露出一双迷茫的眼睛：“记不得了，好像没有吧……”
　　尹夕佳便又匆匆问道：“那……最近可否有住到附近的人？”

　　龙吟陡然心底一沉。
　　夕佳他这是……怀疑有妖物作祟？
　　听他这个问题问得如此流利，许是心中早就有这般猜想。
　　龙吟望着尹夕佳急切的神情，眉头微蹙。
　　这位好友的为人自是挑不出问题，只是……他对妖魔的恶意极大。龙吟知道尹夕佳的亲人是受妖魔所害而死，也理解他心中的恨意。
　　可是……又不是所有的妖魔都是草芥人命之徒。

　　“我想想……哦！在对面的山头，好像新来了一户姓云的人家，是夫妇两人，还生了个小女儿，只是那云家男人常年在外打仗，只留他的妻女在家。”

　　“那他们家可否有中毒现象？”
　　“这就不太清楚了。”

　　尹夕佳沉吟片刻，当即离开，只留那大夫摸不着头脑。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程。
　　龙吟见他此行并不是回旅馆，而是往对面山头赶去，心底忽地感觉到尴尬，直觉此行过于冲动，便劝道：“你这是要去那户人家？可万一不是他们所为呢？”
　　尹夕佳冷冷抛下一句：“是不是妖物，去看看就知道了。”
　　龙吟一时语塞，只暗道：若是妖魔，也不见得就存了害人的心思。
　　然而他并不打算与尹夕佳争辩，只是压下心中的那份不适，随着尹夕佳上了山。

　　这户人家住得偏僻，隐藏在繁复葳蕤的草木当中，似乎是刻意避世。
　　尹夕佳皱了皱眉，忽然叫道：“有妖气，果然是他们！”
　　“夕佳……”
　　龙吟垂眸，却见尹夕佳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登时大感不妙，尚未等自己劝告，尹夕佳便一拂袖，直接闯进了人家的院子。

　　“云夫人何在！”

　　龙吟急得赶紧跟进院子。

　　这院子里种了花草蔬菜，草木欣欣向荣；树下还牵了个秋千，随着凤轻轻摆动。
　　正是一副清净安逸、美好如画的景象，然而经过尹夕佳那急火攻心的一声叫喊，此刻的空气静谧得可怕。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忽见一只葱白的手掀开门前帘子，传出清朗的声音：“你们找我，可有什么急事？”
　　那帘后走出一个相貌甚佳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幼小的女孩。
　　他姿色艳绝、宛如画中神仙。而那小女儿眼睛水汪汪，正好奇地望向院子里这两个不速之客。

　　换做旁人，恐怕心早就酥化了，而尹夕佳却不吃这一套，只冷笑一声：“我要找云夫人，怎么出来个男人？我记得这家男主人可是常年在外征战。”
　　那人答道：“我是男人，也是云夫人。”
　　尹夕佳瞧了瞧那小姑娘，嗤笑道：“那这孩子是谁生的？可别告诉我你一个大男人也能生孩子。”

　　云夫人颠了颠自己的女儿，把她抱得更稳一些：“她的确是我所生。”

　　“不男不女，果然是妖物！”尹夕佳恶狠狠道，突然眼神一凛，“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却被龙吟死死按住了手。
　　“岐山！你干什么！你别拉我！”尹夕佳抬眼瞪向龙吟。
　　龙吟劝道：“别冲动行事，此事我们还没有问清楚呢。”
　　说着，龙吟不顾尹夕佳那几乎要被怒火烧透的眼睛，转头问道：“云夫人，黄家村中毒的事情，你可否知晓？”
　　云夫人坦然：“并不知。”

　　“黄家村中毒是误食红罗花所致，我察觉到你此处有妖气，一定是你这妖物害人！你们妖魔就没一个好东西！”
　　龙吟喝道：“夕佳！”

　　云夫人两颊泛红，看样子有些恼了，却仍然保持着平和态度，耐心道：“我的确是红罗花所化精魄，但我并不是妖，且同你一样是修士，我看你腰间佩戴央云的通行令牌，想必是同门。”
　　“哦？”尹夕佳扬了扬下巴，眼里满是讽刺和不屑，“我是央云山第四百一十代弟子尹夕佳，自小在央云山长大，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谁家的小徒弟？”

　　“在下师承霜明仙子。”

　　哦，霜明......龙吟若有所思。

　　“霜明？”尹夕佳眯了眯眼睛，满脸不耐烦，“这是谁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师尊素来为人低调，你不知道她，倒也情有可原。”

　　“夕佳……”龙吟拽拽尹夕佳的袖子，满目担忧，“也许真是误会了……”

　　尹夕佳猛地挣脱龙吟的手，狠狠盯向前方的云夫人：“什么霜明！你说的话我可不信，休想编造一个名字来骗我！我倒要看看，你这只妖，到底几斤几两！”

　　正说着，尹夕佳拔剑而出，飞速刺向云夫人。
　　那人却抱着女儿轻巧一躲，便避开了。
　　尹夕佳气急败坏，剑势越发凌厉，那人却从容不迫，单单腾出一只手来，几招翻转，便夺了他的剑，动作格外干脆漂亮。

　　龙吟看局势分明，赶忙拉过尹夕佳，低声道：“真是误会了，霜明仙子是你们央云山的第二代弟子，这云夫人算下来是你的老师祖了……”
　　尹夕佳闻言又气又急，一张清秀的小脸憋得通红，气鼓鼓地看着云夫人。

　　云夫人将剑递还给他，叹息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清楚吗？非要动剑……”
　　尹夕佳猛地夺过自己的剑，愤愤喊道：“若你真是央云山的弟子，那你就应该将内丹取出，吸引红罗花的毒气，救治那黄家村的村民！”

　　尹夕佳的这番言论，刹那惊呆了龙吟，他拽过尹夕佳喝道：
　　“夕佳你疯了！精魄没了内丹是会死的！”

　　尹夕佳却撇撇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不过是区区一只妖精，牺牲他去换全村人的性命，难道不值吗？”

　　龙吟在那一瞬沉入无尽的震惊当中，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早就知道尹夕佳对妖魔有恶意，可没想到……

　　便听尹夕佳又道：“云夫人，若你还有良心，就应该牺牲掉你自己去救大家！身为央云山的弟子，你要是自私自利，就太丢我们央云山的脸了！”

　　云夫人盯着尹夕佳的脸看了一会儿，眼中那一刹的不可思议很快回归平静，他道：“我不认为，我应该牺牲自己换取旁人的性命，没有人有资格逼我献出性命。”

　　“你这般自私！放任邻村的人死掉，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相比较于气急败坏的尹夕佳，云夫人反而平静，像一片秋日无风的湖水，微凉而静谧。
　　他看着尹夕佳，淡淡道：
　　“我女儿云酥不满三岁，我丈夫云曙征战沙场，你要我如何牺牲自己？”

　　尹夕佳嗤笑一声，正打算说些什么，只听云夫人又道：
　　“何况，我腹中还有一个四个月的胎儿。”

　　——
　　“岐山！你为什么要拦我！”

　　尹夕佳被龙吟拖出了云夫人的院子，奋力挣扎竭力叫喊，最终狠狠一推，从龙吟手中挣脱出来。

　　“不拦着你，难道看着你在人家发疯？”

　　“发疯？你觉得我是发疯？”尹夕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龙吟。“岐山，你知不知道那妖是最可恶的东西！他毒害了别人，自己却活得逍遥自在！”

　　“我不认为此事就是他所为，也不认为他就是母株，许是本来的母株已经被村民吃了呢？”

　　“无论他是不是那棵母株，现在只有他可以救这群村民！”

　　龙吟呼吸一窒，沉默半晌，缓缓问道：“牺牲他的家庭换取这个村落，值不值得？”
　　“以少数换多数，天经地义！你现在却反过来问我值不值得？”尹夕佳气得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他努力地深深呼吸几下，咬牙恨恨道，“岐山你不懂，正因为我是人，所以我最见不得人间疾苦！你可知道我看着那些小孩子的尸体有多难过？若换做我是精魄，我一定毅然决然牺牲掉我自己！”

　　龙吟看着他，眼里满是悲哀：
　　“可我是魔。”

　　——
　　说到这里，龙吟停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水。
　　方才的故事他只说了个大概，而其中许多细节，他并没有对梅华吐露。

　　龙吟叹了一声，瞧着袅袅茶烟，眼神也变得迷离，轻声道：“我和尹夕佳，便是从那之后分道扬镳。”
　　梅华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龙吟望向梅华那张艳绝的面容，忽然问道：“如果换做是你，你会牺牲自己去救别人吗？”

　　“我……”
　　突然被问，梅华本想说“会”，这时却忽然一个反胃，他赶开捂着嘴干呕几下，忽然心中一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般高尚。

　　同那位云夫人一样，梅华也怀着孩子，满怀期待与温柔。
　　若要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梅华悲哀地发现，自己并不能慷慨赴死。
　　在那个暴雨天站在江边的时候，他便意识到此事，此刻想来，心中更是愧疚、无地自容。
　　他知道自己该死。
　　可是……他不想死，也不想让腹中这个孩子陪他一起死。

　　看来自己当真是自私至极。

　　梅华垂眸，苦笑着答道：“我不知道……”

　　“如果你必须做出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