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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桐花巷妙对乱簿 ...

  •   月下梧桐花落,玉瓣上的露滴随之砸落地面。无声无息——一朵本不该垂首的玉花凋谢了。
      因为那滴雨露。

      苏琼看着竹床上还未阖眼的女人,伸手为其拂面,垂下眼眸良久未语。抱起木桌上泣涕涟涟的婴孩,启唇道:“阿姊放心,我会保他一生平安喜乐。你和瑶……姜大人九泉之下……”他不再说了,喉头哽咽难言,无语凝噎。臂围中的婴孩闻到芝兰花的香味安心下来,甜甜睡去了罢。
      苏琼裹着一袭夜色,拢月归来。眼角披霞,眸揽星河。秋茗牵着一只五六岁的雪白团子来迎他,瞧见他的神情也跟着恍惚了一下:“瑛姊姊她……”苏琼撇过头,手更揽紧了些:“人……没了……丧葬已经在办了……”秋茗身后的团子探出头来:“爹,什么是‘没了’?”苏琼腾出一只手引他过来,拉至身边点点手中睡得正香的婴儿,强笑着说:“看,这就是你一年来心心念念的弟弟,好看吧?”“嗯嗯!”
      秋茗接过婴儿,轻悠了两下:“真是可怜了孩子,未免太无辜,这么小就双亲尽失。要不就……”她打探着苏琼的神色,想着要不要往下说。
      苏琼落下睫毛:“阿姊离世,身为弟弟抚养幼子是应当的。就当是亲弟弟一样,伴在子夜身边也是好的。”
      秋茗松了口气,她就知道以丈夫的性格一定不会弃这个孩子于不顾的,更何况是她阿姊与昔日同僚的孩子。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虑的。
      小子夜使劲抬头,还是看不见额娘手里的弟弟,秋茗无不宠溺地叹了口气,蹲下来抱给他看。子夜顺势凑上去,看着弟弟白皙红润的脸蛋儿,像刚从粉面铺里打滚出来似的,馋得小嘴巴一直在吐泡泡。
      苏琼扯他的衣角,拉他过来,用难得严肃的口吻说道:“苏子夜,你听好了,这是你的弟弟,你要一辈子温柔爱他,护他,保他一生平安喜乐。”
      “先好好取个名字才是。”秋茗怜爱地看着两个孩子。
      “既是子夜降生,那便愿你一生光明,不再如夜
      迷茫。子夜长明……便叫长明吧……苏……长明。”
      “苏……长明”
      “苏长明!苏长明你给我出来!!”
      “唔……”苏子夜伏在书案上,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敲门。起身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
      “又梦到以前的事了……奇怪,怎么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睡着?昨夜明明看书看得挺入迷的……”
      “苏长明!!”
      “来了!”
      苏子夜打开大门,桐花巷里绒花纷飞,却让苏子夜心里平添几分不爽。门口叫嚷的是刘二狗包子铺的当家子刘二。
      “苏长……唉?苏子夜……是你啊。”
      苏子夜并未直眼看他,到先把深眸弯成一道新月,笑道:“哟,二狗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包子铺倒闭了找我借钱?这忙我可帮不了……”
      刘二愣过神来,刚想驳骂回去,冷不防瞧见苏子夜眼里寒芒忽现,即刻消逝。刚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叫我刘二就行了哈……那个,苏大人,啊,不是……子夜啊,你弟弟没在家?”
      “不在啊,他这人不喜欢在院子里困着,总喜欢出去走走。有事?”
      “其实也没啥,就是铺上有笔账簿不太对……”
      苏子夜笑容蓦地凝住了,一步一步逼着刘二往门外走:“哪笔账不对也不该找我家长明,还请二狗哥回去仔细些算账,想必就算清了……”
      “等……”刘二一步一步往后退,一个踉跄绊在门槛上,摔下了台阶。
      苏家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刘二挺身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尘土。嚷道:“苏子夜!就你这样能考上榜就怪了,等着你家绝后吧!我X你大爷!!”泄够了气才要回铺,冷不防撞上身后身影,又跌了回去:“我X,谁啊走路挡道!”
      一张笑脸热情的凑上来:“口味这么重啊……狗哥来这干嘛?我家没钱哒。”
      “切,没你哥口味重!!啊,对了,包子的账……”
      “什么账啊?”苏长明眨眨眸子,一双杏眼水光盈盈,好不无辜。
      “你别给我装傻,我家铺子是买三个包子赠一小袋萝卜咸菜,买五个包子赠一小份粉丝汤,这种东西一向都是自取自拿,邻里街坊我也没信不过谁,但今天你买了十个包子,凭什么拿走了两袋萝卜咸菜两碗粉丝汤?”
      “哎呀,是你算错了。我先是拿了八个包子,给我一袋萝卜咸菜和汤这没错吧,之后我又买了八个包子,可是我吃不了了就换回去三个包子,你就退了我六个铜板又给我一碗粉丝……”
      刘二掰着手指头一步一步算,想着好像是这么回事。
      苏长明瞥他一眼,嘴角勾起狡黠的弧度:“然后我又说我们兄弟俩一人只能吃五个,就换了回去三个包子,你退我六个铜板,我又用三个铜板买了三袋的萝卜咸菜……”
      “又用两个铜钱的萝卜咸菜,换了同价的一个包子,这不是正好十个包子,两袋萝卜咸菜两碗粉丝嘛~”苏长明眨巴眨巴大眼睛,嘴巴微微一撇,叹道:“都说做买卖要讲究诚信,你怎么能随便冤枉好人呢?”
      刘二本来不在乎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钱,只是瞧他今天来买包子那个架子就不顺眼,来讨个公道,扣他个污名,没成想被人反扣了一口黑锅。自知和这狡兔讨不过理来,只好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
      “长明。”大门缓缓打开,苏子夜长袍玉立,端正了脸色看他。
      “咦?哥,我走时候你还没醒呢。”苏长明拎着一袋热腾腾的包子,顺势挽着苏子夜的胳膊进屋。
      苏家原本是一个三合院,是祖上做了大官另购下来的,苏琼不喜热闹,遣散家仆后只有一家四口住着,两个家主离世后,苏子夜见两人住未免浪费,就故意抬高了价卖了出去,几番还价后倒也剩了不少。就带着弟弟搬进了桐花巷交叉口——苏母原来作嫁妆的一进二合院。院里移进来一颗梧桐,摆上几瓶兰花,换了梨花木桌,倒也清净雅致。
      “刘二虽说鲁莽了些,到底人不坏,辛辛苦苦维持祖业也不容易,等一下……”苏子夜落座,手伸进外袍要解出钱袋。
      苏长明一边将汤倒进瓷碗,一边拦着苏子夜撒钱的“壮举”:“好啦,我已经还回去了,就把钱放在铺桌上,他回去自然会看见的……再说了,你上次给我的钱我还没花完呢……”
      苏长明打开包子口袋,
      苏子夜抬眼看他。
      “昨天我什么时候睡……”
      “啊?我不知道啊,我睡得早,不像你那么用功,真是太累了……”
      苏长明余光看他,瞧他一双凤眸又低敛下去,薄唇轻抿,睫毛下投落一片阴影,真是和苏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二十五岁年华芳好,芝兰玉树,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倾心于他。苏长明在心底暗笑,多好看不还是个榆木脑袋,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白负了姑娘一片芳心。
      “咳,对了,等一下我要出去一趟……”
      “嗯……”苏子夜想着长明过于调皮,此事有些蹊跷一定和他有关,等一下要跟出去看看。
      这边长明一边喝着汤,一边瞄着对面的人,诧异哥哥为何问都不问一声。又想着不问也好,免得麻烦起来。
      两个人各怀异胎,对席而坐吃完了饭。

      饱餐一顿,苏长明站起身来,抚平衣角褶皱。伸手将碗摞在一起,拎着包子纸袋小步趋入后堂,再出来时手里又提着一壶茶。给苏子夜倒了个满杯。看了苏子夜一眼,试探说: “哥,家里缺什么,我买回来。”
      “买回来一盏油烛,要散香的。我不经常出去,你看看哪个味道好就行。”
      “好嘞!”苏长明转身抬脚迈出堂屋门槛,走过庭院时伸手勾下来一朵桐花嗅了嗅香,哼着一首软糯小调扬长而去。
      苏子夜送入嘴边的茶截然而止,抬眼看向门口,原本关严的门晃晃悠悠地摆动,人早就走了。
      茶杯被“砰”的一声放下,桌子旁的人面色凝重。那首小谣是原落仙苑里的名伶落花和仙昭为揽客编排的《落仙》,那种曲子苏子夜是他四岁在姜伯母身怀婴孩小聚宴席时听到的。
      姜伯父为人豪爽,年轻时倒也风流,不少与风月场所的女人来往,但也不破戒,只是花钱说说知心话。他说这话时姜伯母就娇嗔佯怒,伯父哄她:“娘子莫急,你听我给你唱:‘红珞缠腰,密娇情,嗔起泪涟涟,扮秀起,勾玉屈下,帐落几层,身落几层。帕上胭脂芙蓉,芙蓉亦上帕,翻云覆雨几时休……’”
      姜伯母和娘都红了脸,爹只是微笑,仔细看不难发现有些不太高兴,听到一半捂住了子夜耳朵,他便听不太清了,都道苏琼古板迂腐,却也不枉正人君子。当时他还蛮羡慕好奇,因为家里父母世家为好友,所以两人是被迫成亲,相敬如宾、谦让礼德却并不算恩爱。他从未见过父母如此调笑。

      苏子夜起身奔向门外。
      巷子拐角,一抹青绿拂过,苏子夜忙跟上去。
      巷子外的苏州街道繁华羽落,歌舞升平,熙熙攘攘,安和福乐。不少人有事无事街上逛逛,钱包被偷倒也不在意。
      苏长明看见路边铺子上摆着烛油膏,想着哥哥的嘱咐,专心拣了起来。
      “老板你这都有什么香的?哎,这个怎么卖?”
      “那是露松香的,二两银子我就给您切一块。什么香都有,您仔细慢慢挑着。”
      苏子夜见他站住,立即回身掖藏至墙后,只探出个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
      苏长明拣起铺面上的挨个闻闻,挑了两个清香安神的付钱走了。
      苏子夜又大步跟上,苏长明却忽地停下,折身返回刚才的铺子又想着拣个花香薰灯,苏子夜一转身背过去,随便拣起旁边桌上的竹叶山海折扇挡脸,装作路人买扇。苏长明走了。苏子夜也收起扇面,扔下一两兰花白银随之离去。
      苏长明穿过好多条街,隔壁刘二狗包子铺卖的热火朝天,苏长明顺走一个包子,跑到远处抛过去二两铜钱:“二狗哥!接着!”
      刘二抬手一抓,点了点包子才发现丢了一个:“一边玩去!”
      苏长明也不恼:“小心浑水摸鱼!”顺手把水晶小包递给路边要饭的乞儿,欢快跳着走了。
      刘二一低头,旁边一只脏兮兮的手攀上笼屉,被他一掌拍落。抬头望着苏子明的背影不禁失笑。

      苏子夜跟着他,长明一会儿称几饯话梅,一会儿捎点米糖,一路上嘴倒是没闲着。
      只见越走人越少,路上的行人心有灵犀似的沉默着。前面那些个肤若凝脂的花楼姑娘巧笑倩兮地拉客,进去的面上难免挂着些难为情。
      苏长明不在意那些个眼光,抬脚走了进去,一进门便直奔二楼座上的鸨子去了。
      老鸨就是当年唱曲的落花,如今二十年过去风情犹存,一身嫣紫云裳,呼之欲出,右手提着苏长明刚拿来的花香薰灯,左手掐着一柄烟斗,云缭雾绕。瞧着也就是三十几岁。落仙苑是她和仙昭改了牌名接下来的,只是仙昭早就从良远嫁了,要不如今也是一段佳话。
      苏子夜站在门前,有姑娘瞧他脸色黑得像锅底,撇嘴一笑走了。苏子夜绕至树后,背对门口。展开扇面,等着苏长明出来。
      不消半个时辰,苏长明被鸨妈妈送至门口,手里握了个梨木色巴掌大的小药包。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苏子夜回头一惊,“这么快?”一边侧耳听着两人都聊了什么。
      “落花姐多谢你了,总是过来麻烦你哈。”
      “我都能当你娘了还叫我姐,嘴真甜呵~”
      苏长明忽地敛了笑意,沉默起来。
      “啊,不好意思啊……话说回来,为什么不去药房,非要花几倍的冤枉钱在我这买?”
      “哎呀,去药房抓药是要病单的,这种东西怎么能随便拿……行了,我先走了啊,明日再说。回晚了我哥该担心了……”
      “真是贴心的弟弟~慢走啊~”
      苏子夜疑惑:“什么东西,药吗?什么药?”见苏长明回身,苏子夜慢走几步跟在后头。苏长明又买了一颗水灵的白菜,满手提着东西走了。
      “唉呀,真是可怜”买菜大娘揽着地上的菜叶感叹。
      苏子夜顿步。
      “说是收养的,姐姐难产死了,也难为他家把这孩子养大。”旁边卖绢花的姨姨搭话。
      “就是,不过人家家大业大,也不缺这一个孩子”
      “话别这么说,家财万贯的也扛不住扫把星克呀,这才几年,人就没了”
      “可怜他哥哥拎着个累赘,又要读书考榜,还要操心一个。”
      苏子夜目光一沉,抬脚走到铺前。一脸笑意盈盈,开口却呼出一阵寒气:
      “林大娘”
      背后戳人脊梁骨的林大娘被他神出鬼没的吓一激灵,头上直冒冷汗。
      “啊哈哈……子夜啊,好久没见你了。天天用功读书累坏了吧。你弟弟刚才……”
      “我知道,还是你家白菜新鲜。不过……”
      苏子夜收起笑脸,面露寒光:
      “白菜虽新鲜,但那些酸臭的陈年往事发了霉了就不新鲜了。没人喜欢。”
      “我不想让长明知道。他会伤心。”
      苏子夜绕了一圈,从后门回了堂屋,落座佯装抿了口茶,凉了。
      “哥,我回来了!”人未到却是声先传。
      “嗯……”
      苏长明把大包小裹的堆在桌面上,提着白菜进了后屋,说道:“我买了颗白菜,今天我们吃白菜炖土豆。”
      苏子夜没答,瞥了桌上一眼——那包药不见了。
      苏长明出来一看,见哥哥在安油烛灯上的香膏。他将桌上的茶壶提起——满的。
      “哥,你怎么……”
      “等一下还出去吗?记得带伞,看天好像要下雨了。”苏子夜落座,将长明手中的茶壶夺过,重新放在桌上。
      “啊?不可能,昨天月亮可……”
      “……”
      “……”
      “昨天月亮是明朗清满,可是仲夏里不到子夜出风薄云是散不去的,真难为你大晚上的披寒赏月……”
      苏子夜展开扇面,挡住自己的半边脸,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眯,单眉一挑,好好的书生气竟染上了几分纨绔的风流,把扇面上的竹子也渲得招摇。
      “诶,哥,你什么时候买的扇子?”长明不自然的转移话题,眼睛到处乱瞟。
      “刚买的,茶水伤胃,出去走了一会,路边的花香薰灯也不错,只是味道太呛,没买。”
      “啊,哈哈哈……”苏长明讪笑。“哥你饿了吧,我给你烧饭去!”狡兔自乱阵脚,慌张地撒腿跑了,只留着座上的狐狸晃着尾巴自己喝着冷茶。
      后屋响起水声,不一会儿又传来菜刀剁竹板的脆音。
      “唉,”苏子夜踱步至窗口,遥望后堂屋忙碌的身影,嘴角勾起无奈的弧度,“长明啊,自己的账还都算不清,竟学去算别人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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