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蛋》水瑟素砂

3、第三章

　　他总是梦到之前的事情，然后无数次从回忆中惊醒，看着自己白嫩的小手和短粗的小腿，偶尔会哭着要他娘把他放下来，然后坐在门槛上小大人模样好好思考一下人生，路过的人觉得新鲜总会逗他，见他面无表情连笑都不笑也就作罢，还会在离开之后到处说道，说这孩子简直像是一尊小活佛，一坐便能坐一天。
　　殊不知，这个称号他还是担得起的。虽说上一世过的兵荒马乱，很多记忆在岁月和凡胎路中模糊不清，但是许多事情刻骨铭心，想不记得也难。

　　他本是人间青檀寺一团小木鱼，没什么大志向，最大的志气便是修炼成一位散仙，结果之前聊天百年的小杨树修炼得道，小蒲团也熬成了老蒲团，这木鱼真身都快被敲烂了，然而别说仙气，仙毛都没有啊。整个青檀寺的木鱼，别的都有些许锈迹，只有他锃光瓦亮，因为别的僧人偶尔会休息，打他的那几个却是白天黑夜连轴转，硬生生敲出一个光亮的壳子。
　　歪脖，手指绕着不多的头发玩，想来如今他的头比别人大些，也是情有可原。

　　多年之后，若不是阴错阳差举了一丝稍微得道的仙气飘向佛家仙界大殿，恐怕也不会有这一档子麻烦事。想到这里，便是这些许事情最开始的因果。
　　本以为首席弟子的元阳不过是帮他小忙，没成想却是违背，被鸿钧老祖罚入六道轮回，自己凭借一身义气决定相助，眼下只不过是第三世，已经有了天荒地老的蹉跎感。
　　鸿钧老祖念及自己也算是一片诚心，特许自己在元阳每一世魂归之前法身不灭，至于之后便是造化。上上辈子蹲在门口看着元阳一个人在书庇墙中独自念经，一念就是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看他准备投胎，啪嗒一下人就没了；还是鸿钧老祖怜悯，将他直接丢到了阿修罗道，幸得依稀的模样还能认出，于是上辈子便扛大刀跟着元阳化身的罗道场掌事秦元冲锋陷阵，在阿修罗道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偏得还碰上在鸿钧老祖手下因办事不力被直接罚到阿修罗道的畔椛，两人本就私交甚好，一见面鼻涕眼泪一大把，畔椛和他拥抱之时要笑不笑的表情换来一记拳头方才老实，还没忘捂着眼睛再狠狠笑上一大会。

　　只是——上一世的结局，怎么也不算好。
　　另，留在他身上的仙力，也着实是个谜。
　　于是深深叹气，又引来街坊不少闲话，说是齐家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知晓世道艰难，齐若水在心里诽谤，鬼知道人世间的人怎的就这么能想，说出的话不知道只是为了一时口舌之快，还是为了凸显一下自己的独特见解，以引来更多人的好奇，从而再编出更多瞎话。
　　这辈子，他便是齐家的独苗齐若水了。
　　可是这辈子的元阳，究竟在哪里？

　　转眼之间，便是齐若水的百天，齐府上下皆是欢愉，父母忙着在外面欢迎宾客，丫鬟出去打水，一股冷风袭来，门帘再次被人掀开，却有两个小孩子跑过来趴在榻前看着他。
　　“好小。”
　　齐若水心里默默回道，“你才小。”
　　“刚才齐伯伯说他刚生下来便能走会跑，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吗？”稍小一点的孩子认真回想，然后嘿嘿傻笑回道，“我母亲说我愚笨，大概总是比不上他的吧。”
　　齐若水内心戏十足，面上却依旧是满面笑意。
　　嗯，我们不一样。

　　“二位公子，你们怎么在这儿？”丫鬟进来就要让他们出去，一边催促道，“外面那么多小孩子，你们出去玩，小公子刚刚睡着，等他睡醒了你们再来。”
　　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嗝响。
　　齐若水嘿嘿一笑以示尊重，两个小孩子又蹬蹬跑过来，捏了他的小胳膊小腿就不放，还说他的肉实在是软，丫鬟看着他们两人玩的开心，索性也不拦着，自己去干自己的了。
　　在伏灵璧里过的艰难，偶尔这胳膊腿还会痛，眼前的小孩子极好打发，替自己捏胳膊捏腿就罢，只要自己笑一笑他们就乐的开心。
　　齐若水正在享受飘飘然，背后又一凉。
　　完了，自己又尿了。

　　虽说齐若水头脑是个成熟的大头葱，可是这副身体如今依旧用的不顺畅，偶尔会尿床，还会流口水，一到这个时候就特别想哭。他心里极其凉，都说老人和小孩差不多，自己这个样子，约莫着就是老了以后自己意识清醒但是身体不受控制的样，当真悲伤。
　　两个小孩走了，齐若水象征性哭两声，可是丫鬟在那里擦地擦的认真，只能自己翻了个身子背对着大门，转眼间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好像被人抱出去见了一遭宾客。
　　再醒来，天已经黑了。

　　“你醒了。”
　　齐若水难得听到这么正经的小孩子声音，又总觉得耳熟，睁眼一看果然是那小子。陆九月站在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齐若水身子蜷缩往后一靠，陆九月也不说话，自己在那里一坐，仿佛整个卧房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他怎么会在这儿？曾听母亲说过，他家不是在虞城么？
　　丫鬟进来奉茶，“陆公子，我家夫人听闻你不喜吵闹，便先在这儿等一会，夫人给你包了几盒亲手做的月酥，约莫着马上就好。”陆九月小大人模样含了谢，丫鬟笑语连篇，“陆公子莫要客气，听说我家小公子的名字还是你择的，夫人听闻名字欣喜的很，早就说要去看你，可是前阵子实在太忙便耽误了，如今既然有空，自然是要好好叙念一番。”

　　丫鬟退了，屋子里重新安静，齐若水后背痒痒又抓不到，自己掂着小脚在被子上蹭来蹭去，又去瞧旁边的人，或许是看的时间久了，坐在那里的人慢慢回眸，看着眼前的婴儿盯着自己，又拿起旁边的茶盅喝一口。
　　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说话。两个小孩又进屋来，齐夫人命人端了食盒，零零总总汇了好多。齐夫人似乎很喜欢陆九月，拉着他说了好些话，陆九月静静地听，偶尔会说一两句，整个人像埋在底下的水芽想起来才能顶顶土，大部分时间默不作声，但是面上功夫做的极好，两个小孩静静站在一边，听到他们在说好玩的时候就笑笑。

　　“这是陆永陆大人的儿子，陆九月，你们年龄相仿，该互相认识一下的。”齐夫人也是热心肠，指了两个小辈，“你们也介绍一下，以后见到了，总不会面生才对。”
　　年龄大些的先说道，“我叫肖缘，我父亲是下一品肖平，早就听父亲说，中一品陆家有一位少年郎，两岁习字，三岁念书堂，想必就是你了。”
　　另外一位小的迫不及待道，“我叫水厘，我父亲是中四品水兖生，我和肖兄一样，早就从父辈那里听过你，今日有幸相见，实乃荣焉。”
　　“哪里，我同父亲拜访一些至亲，刚好路过，齐伯伯好生相请，自然该来庆贺一番。”
　　陆九月一一回礼，道了些客气话，临走的时候又被齐夫人塞了好几食盒。

　　眼看着陆九月走远，齐夫人方才抽出时间看看自己宝贝儿子，从怀里取出一块三角扣给他戴上，小小的三角扣中间是正天水碧独山玉，边上细密围了三层如意宝相花，最外面是圆三角状，摸在手中圆润的很。
　　齐若水盯着自己眼前，发现面前的两个小孩脖子上也都带着。无奈自己现在仍然发不出声音，只能哼哼唧唧表达自己想说的话。自他出生开始就没有喝过母乳，一方面是齐夫人没有奶水，另一方面是齐若水本身就喝不惯奶水的味道，先后找了几个乳婆子来都不行，只能用细细的米粥养着，一开始还怕不行，后来看着长得还好，又在米粥里面加了些滋润的，时间长了竟然比别的小孩子还要白嫩，一双眼睛生的极是水润好看。

　　时间过得太快，一转眼的晨光，齐若水便两岁了，能说会道，能跑能跳，能吃能睡，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渐渐茂密，歪歪斜斜拿着毛笔，临摹下了人生的第一幅字。
　　【天下太平】
　　哎，若不是看着齐昌如此尽心尽力的抚养，他实在还想多装两年的。
　　齐家老爷很高兴，转眼又有些犯愁，按理来说自家孩子懂事明礼，如今的年岁上个书堂虽说有点早，但是总归也不是不行，只是先皇上位以来便有说法，官员有上中下三品，那这书堂自然也可以如此分，再者，官有官家书堂，民有民间书堂，总归体统不同，区分些也是好的。一般来说都是五岁入塾，个别聪明伶俐或者懂事听话的自然也可以提前一些。只不过前一阵子肖平来家里坐坐，就看到他儿子肖缘一脸忧伤的进来请教问题，说是书堂先生教的不透，许多时候还需要他父亲亲自指点方才了得。

　　齐若水总喜欢蹲在门槛上看外面的人来来回回，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却看不到心里一直挂念的那个人。一开始，齐若水还想出去找，但是后来便放弃了，上一世自己是被鸿钧老祖通过御云路丢在阿修罗道的，元阳转生的秦元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因而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小时候的元阳，怎么会知道他如今长成什么样子？虽说记得那双眼睛，但是小孩子小的时候长得一样，大了之后才会慢慢不同，怕是见了面也不会知道谁是谁。
　　虽有些恨他上一世的草率结局，可——罢了罢了。

　　更何况俞照又说过，元阳投胎之时褪了仙骨，上一世见到他为秦元时已有极大不同，虽勉强能认出来，可这一世又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只能先死心塌地在家待着。
　　毕竟，不死心塌地也不行。旁边的邻居嘴碎话多，实在惹人烦，尤其是老说齐若水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懂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看她那副言之凿凿的样子，也着实不清楚哪里来的勇气，明明自家的孩子五岁还不会说话，对着齐若水这么个两岁便能口齿清晰的小孩反倒多加疑惑。

　　齐昌不在的时候，齐若水就会手捧一碗面蹲在门槛大口大口的吞，而后冷笑。
　　“不好意思，按你们的虚岁算，我今年二百三十五。”
　　按照他在青檀寺开始有意识，然后到天上，之后陪着元阳度人间道，阿修罗道，到眼下的人间道两年，刚好二百三十四年。
　　一口吞下最上面那只荷包蛋，又从远处来个人拍着他的头说他好乖好乖，连吃饭都不用喂，然后看着眼前的女人捧着饭碗去追前面奔跑的小孩，还有自家母亲关怀体贴的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母亲去盛面了，邻居脸又黑了，他心里可高兴了。

　　最关键的一件事情，当是自己虽拥有法身却毫无半分仙力，很多带着的东西也在伏灵璧中消失不见，为此还嘀咕了半花好久。
　　半花是俞照天上的名字，原名畔椛，上上辈子的木鱼脱口而出就是半花。
　　“半花，你做俞照的时候，还开心么？”
　　齐若水淡淡的笑，正看到肖缘和水厘二人过来，这两人凑在一起多是能说会道，天上地下什么都说，齐若水一岁时还是咿咿呀呀爱说话的，后来就不爱说了，反正大家在一起有个声响就好，也无所谓谁说多谁说少。

　　“你究竟何时进书堂？再过了年尾你便三岁多，按照你的天资，进书堂已经理所应当。”肖缘和水厘一般年岁，都是比齐若水大五岁，虽说水兖生如今升为中四品，但是水厘用着一切熟悉的旧借口拒了，他父亲无可奈何，自然明白他是为什么，虽说埋怨倒也理解，只说之后若再高升便不能再替他遮掩。这两个家伙孩子的心性依旧不退，尤其是水厘这厮，想让他早些上书堂居然是因为出去玩的时候方便些，也难为了书堂先生。
　　齐若水很理解父亲，这阵子上蹿下跳拜访了不少人，但这条铁规矩严得很，可怜这老父亲在屋子里闷了许久，说是自己耽误了孩子，又指天立誓说要好好重回仕途，争取给自己儿子谋个好前程。
　　只是这根苗上辈子写字画画就不强气，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强到哪里。
　　但是这话，他断断是不敢说的。

　　门口的炮竹一直响，新年过后，齐夫人备了一套全新的笔墨纸砚，又命人给齐若水做了一身新衣裳，齐若水望着铜镜里面痴痴傻傻的自己忍不住乐出声来。
　　“无论如何，总算是能有些自由的晨光了。”
　　齐若水下了轿子，门口早已经有人等着。
　　肖缘：“你怎么才来？不是说好先去后面的池塘捉鱼么？你来的这么晚，怕是还没走到池塘就已经敲钟了。”齐若水说话奶声奶气：“母亲不让我早早出门。”话说出口自己特别哀怨，现在孩童时期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块软软的桂花糕，说出话来就像掐着水一样，又注意到他兄弟二人和自己穿了一样衣裳，“你们，这衣裳？”
　　水厘点头：“没错，你母亲前些日子送过来的，还特地嘱咐我们要穿，说是怕你年岁小上书堂会被人欺负，”一把拍在肩膀，“你放心！只要我们在春在书堂，谁也不敢欺负你！”
　　齐若水：“。。。”

　　春在书堂后面有一大片池塘，里面有不少鱼，齐若水光着脚在水里捞了半天也没找到半尾活鱼，不久便听身后传来敲钟的声音，水厘和肖缘手脚利索穿鞋穿袜，齐若水也跟着急急忙忙，总算是在钟声结束的时候到了地方。
　　书堂里面安安静静，齐若水躲在最后面的位置上忙忙碌碌。
　　面前人影靠近，“你，便是齐若水？”
　　齐若水慌张不已，眼前的先生已经牵了他的手走到前面，他脚还湿着便穿了鞋袜，现在走起来在路上咯吱咯吱，留了一地湿脚印。
　　“你年岁尚小，个子不高，”先生比着眼前的桌子，“险些没看到你在后面。”

　　旁边一阵哄笑，齐若水也跟着笑，刚才在后面便觉得屋里人数众多，如今看来更是不少，约莫着有二十几人，快赶得上一个戏班子。
　　“这是齐昌大人家的齐若水齐小公子，年方刚满三岁，你们务必要好好关照。”
　　趁着他们说话，齐若水把脚搭在桌子的下栏放松，只觉得湿漉漉有些难受，刚要把鞋袜重新脱下来就感觉到旁边并不友善的目光。
　　他？他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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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祝，诸君万事如意，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