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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终途 ...

  •   丰成三十年,冯姨去世,白寒与宁无忧都去参加了葬礼。冯姨一生未婚,白寒便以义子的名义照料她腿脚不方便的后几年,她去后,为她立了碑,在她的家乡的教堂旁。

      丰成三十二年,加德去世。三个月后,加德妻子也跟着去了。

      这事儿让白寒和宁无忧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因为,他们亲眼见着一对夫妇是如何痛苦的分离,后来剩下的那人是如何寥落地离去。

      他们的手抓得更紧了。

      丰成三十五年,时任皇室国王以年老为名退位,威廉王子即位,即位大典办得并不如以往隆重,听说是王子主动要求礼仪司简单操办不需铺张浪费。皇室其实没实权,所以这里的贵族名存实亡,宁无忧在这里倒待得挺快乐。

      这一年,纽加堡威廉国王改年号平阳。

      平阳五年,耳城儿子成婚,搬到市里工作和居住。由是,农场只剩下白寒两人以及耳城夫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倒是有寄托又不至于忙乱。

      平阳十年,秦学海去世。宁无忧由于那阵子磕到了膝盖,行走不便,无法亲抵。只能悲伤地托人送上花圈,遥遥寄托着他的痛心。

      在宁无忧伤了膝盖期间,五十七岁的白寒早已退休呆在农场,兼顾着斯福波特与他自己的生意。

      每天他都会在阳光灿烂没有雨露风霜的中午,将宁无忧抱出门,两人就倚在凤凰树下晒着斑驳阳光。此时白寒还健壮,还抱得动他。

      岁月或许在他们二人的脸上刻下了不太好看又无法抚平的痕迹,但心中的人,却依旧如从前模样。

      一个冷傲如霜、翻云覆雨,一个执着淡泊、儒姿风雅。从来改变的,只有容颜,而无关情深。情若如日月星光,便可一而永之,哪惧沧海桑田变幻?

      宁无忧有时无聊了,会趴在他怀里问他:“白寒,我们再老下去会是什么模样?”

      白寒这时总会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温柔似山花烂漫:“年轻时你我相遇的模样。”

      宁无忧闻言,总会情不自禁轻笑。

      若是已刻入骨髓,即便枯骨成灰摄人心神,在他们互相的眼里,彼此都是那时最美好的风华。

      宁无忧懂,可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问,问天问地问鬼神。白寒也懂,可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答,答天答地答鬼神。老来能如此,互相倚靠着,互相珍惜着,树下相依,日暮相携,这一生,便是交付对了。

      平成十四年,宁无忧六十四,白寒六十一。秋。

      这一天,秋风呼地刮了起来。白寒、宁无忧与耳城三人原本打算修剪一下蔷薇,可宁无忧和耳城剪了许久,都不见白寒出来。

      宁无忧不放心,便回了小楼。小楼有些旧了,里面的摆设却仍新亮。一方面是宁无忧清扫得勤,另一方面是白寒毕竟是曾经的贵族少爷,又不缺钱,自然时不时就让人捎些新东西来。旧的呢,一般就是拿到学校附近给人了。

      宁无忧看白寒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秋风扫落叶,有些疑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也看着窗外:“怎么了?”

      无人应答。

      宁无忧心里一跳,转头看着他,却见他眼睫扑了扑,顿时一颗心落了回去。“你怎么了?”

      白寒有些疑惑:“看风景等你回来,你去哪了?”

      宁无忧皱皱眉:“半个小时前不是说咱们和耳城一起去修剪蔷薇吗?你忘了?”

      白寒定定看着他,似乎在努力回想:“我怎么不记······哦,对哦,那走吧。”

      宁无忧不起身,伸手握住他双手。白寒的双手,也有了褶皱,竟不输宁无忧的。他抚着两人的岁月痕迹,担忧说道:“你近来是不是记性差了很多?”

      白寒不作正面回答,笑了笑,却道:“咱俩年纪都大了。”

      “是啊。”宁无忧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看着外头阳光下凤凰树的叶子渐渐飘落,“幸好,是你陪我变老。”

      白寒抚着他长了剪剪了长却一直基本长达腰间的发,叹息一声,却幸福而满足:“这一生有你,即便明天便死······”

      “别胡说。”宁无忧赶忙打断,白了他一眼。“你如果是这样,你放心,我也跟着你。”

      这一年,白寒的记性越来越差。

      宁无忧实在是担心,便与耳城商量着要带他去医院看一下。

      耳城叫了自己的儿子回来,白寒见了,还以为做什么,笑问:“今天星期三,小谦不用上班?”

      小谦一愣,随即扶着他,笑道:“这不是许久没回来么,看你们也无聊,带你们去市里逛逛。”

      白寒年老后,逐渐不愿意去那些喧攘的地方,毕竟手底下还是有人的,通常都是让人按照单子捎了东西来就算。

      他拒绝道:“你带你父母去吧,我与无忧正好过过两人世界。”

      小谦道:“说得平时你们就不过两人世界似的。白叔叔,宁叔叔说要去哦,那你去不去呢?”

      “无忧去啊,那我也去。”

      小谦笑道:“白叔叔这都几岁了,还这么粘宁叔叔呢。”

      “你小孩懂什么?”

      “我怎不懂了?我也结婚了的。”

      白寒但笑不语,头一抬,便见宁无忧走进阳光里,又将阳光带到他身边。他伸手过去,与宁无忧相互扶持着。

      “带了什么东西?”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路上可能用的。你知道小谦,丢三落四的,等下找瓶水都没有。”他抱歉地朝小谦看去一眼,小谦却道:“还是宁叔叔了解我,哈哈哈哈。”

      其实宁无忧和白寒都可以自己开车,但为了安全,还是让小谦来了一趟。

      直到到了医院门口,白寒才猛然了然。他沉了脸,却不是对宁无忧,他对耳城说道:“耳城,你叫他的还是他叫你的?”

      耳城也老了,但声音依旧中气十足,想来那手脚功夫,自然还是有几成留着的。他叹口气,道:“少爷,大伙这是为你好。”

      耳城还叫他少爷,虽然他让他改口改了好些次,但耳城依然坚持,他也就作罢。

      “瞒着我叫为我好?”

      “白寒,检查一下吧,你这阵子记忆里退化得太厉害了,你才六十一岁。”宁无忧握着他的手,担忧地看着他。

      “回去。”白寒谁都不听,冷然命令。

      “少爷,我担心是那······”他收到白寒那一记警告的目光,呼地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

      可宁无忧从他二人的神色上终是发现了端倪,他不问白寒,而问副驾驶座上的耳城:“耳城,你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耳城回转身子,却被宁无忧又掰了回去。

      宁无忧一脸狠毅,多久没现出的年轻姿态,这时尽显。“你别想糊弄我,老实说,否则,”他一下也没辙,他自然知道这两人主仆牵绊也是深重的,便威胁道:“你们自己回去吧,我回赛巴斯家里去了,反正产权还在我手上。”

      白寒一愣,一把拽住他衣袖,道:“你要回可以,咱们一起回。”

      “我说了,除非你去检查,然后老实说出你们刚刚到底有什么没说,否则,我就自己,听清楚,自己一个回去。”

      白寒皱眉看他许久,见宁无忧如此态度强硬,再加上自己这一年状况日下,知道再瞒不住。便将他面向自己,尽量轻松地说道:“无忧,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不要有心理负担。”

      这么说,是跟自己有关了?宁无忧蹙起眉,认真点了点头。

      “我的脑里,还有子弹残片。”

      极其简单极其容易明白的一句话,宁无忧此时却希望自己永远也理解不了这是什么意思。他神容顿时哀伤,他殷殷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说?你那时不过二十五岁,你明明有机会把它取出来,为什么啊?”

      白寒替他擦擦眼泪,摇头笑道:“已经做过一次脑部手术,风险太大了。医生说,平日里注意,短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是建议我做手术的,可是,我怎舍得冒留你一人的风险?无忧,我醒了,你又昏迷了。那九年里,我天天盼望的就是听你说话看你笑,如果我去做手术,没人照料你你怎么办?你醒了却发现我不在了你怎么办?等你醒来,我就更不舍得去冒与你分开的风险。你看,我不是活到今天了吗?我不是陪你陪到今天了吗?无忧,我不后悔。”

      “可是现在你让我怎么办?”宁无忧一把拽住他胸前衣服,悲伤又生气。“我更想你好好的。”

      “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好好的。我活到今天,上天待我不薄了。无忧,别怕,我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宁无忧抹抹眼泪:“就算你忘了我,也无所谓么?”

      “不会忘,你相信我,不会忘。”

      宁无忧平复心情,垂头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白寒,你本该万人敬仰健康长寿,是我害了你。”

      白寒抱住他,眸中氤氲,抑制住喉中的涩然,他笑着安抚他:“没有你,我这一辈子都不能成为白寒。怎么可以说是你害了我?无忧,你知道吗?是你让我见到了阳光,是你让我有了人心,是你让我有机会去过不一样的生活。你看,我只是少了个身份少了身后跟的人而已,可是我却得到了很多,最大最珍贵的是你,然后呢,教授职称以及满树桃李,还有斯福波特那里我不也占了一份么?再来,农场的惬意生活,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无忧,是你让我体会到不一样的人生,但是凡事都有代价,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他只说了两个字,便哽咽得再说不出什么。

      “你既然担心,那咱们去检查吧。人生一世,不过来了去,我只是挂念你,放心不下你。你跟耳城他们不一样,你除了我,什么都没有。我不放心。所以不管如何,答应我,好好生活。”

      宁无忧却道:“我对二姐说过,这一辈子,阴晴风雨,春夏秋冬,我都陪你走。我们俩之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同生共死。而且,我想再活二十年,不管怎样,你答应过我会对我说出那三个字,我想二十年后再听,你听到了吗?”

      白寒柔然笑,却有些悲伤:“听到了。”

      他们相携走近医院,又从医院里相携走出来。结果的确是脑中的残片在作怪。可白寒和宁无忧,再也承担不起手术的风险。

      他们回家了,日日相伴,极其珍惜每一分一秒。

      有一天夜里,白寒偷偷摸摸起床,敲开了耳城的门,拜托他若是他早去了,希望他能照顾一下宁无忧。

      耳城自然是答应的,也让小谦答应了这个忙。

      日子飞逝,半点不由人。

      平阳十五年,冬,飞雪漫漫,却有一轮微弱的太阳悬在半空。

      白寒今天精神很好,与前两个月愈发精力不济记性不好嗜睡的状态不同,今天的白寒,腿脚格外利索,记性特别好,看起来活泼了许多。

      他白日里帮宁无忧饲养动物,与动物们玩得极好。原本有一只见了他就要喷口水的羊驼,今天竟然走到他身边,用脸去蹭他,惊喜得他唤着宁无忧来看。

      “哎哟,今天这羊驼转性了?”

      白寒笑道:“它好歹小时候我也抱着它喂过食,大概知道要好好待我了。”

      宁无忧伸手去抚抚他脸颊,一脸忧愁:“你还记得?”

      “嗯,你不谁说要让耳城打个电话让人捎一床被子来么?去了吗?”

      “呀,我都忘了,你等我一下。”

      “嗯。”

      白寒披着斗篷,站在覆雪的小丘上,抚摸着雪白的羊驼,不知是要攫取它的温暖还是怎的,将脸贴了过去,而后一眨不眨地望着宁无忧往耳城那处去。

      “羊驼,你知道了吧?”他抚着羊驼的头,轻轻问它。说不出语气到底是什么,只知有无限的眷恋,对渐行渐远背影的眷恋。

      “所以你才主动来安慰我么?”

      羊驼朝他靠了靠。

      “明天是我生日,你知道吗?第一次约着过我的生日,他便离开了我,我也必须含着泪放手。第一次约着过他的生日,他便昏迷了,我也必须含着泪孤单给他庆祝。一根蜡烛,燃烧殆尽,剩下的是什么呢?岁月的回忆。羊驼,我要离开他了。你若是怜我曾经喂过你,帮我多看着他一点。这人死心眼着呢,没了我,你少看一眼,他可能就已经引来死神了。没了我,他要······怎么活呢?”

      他哽咽,却匆匆咽下。只因雪地上,他又顺着脚印朝他走回来了。

      宁无忧笑道:“已经吩咐他了,估计明天就送到。怎么,你跟一只动物还能亲热这么久?”

      白寒笑道:“暖和,来。”

      他伸手,将他揽过,两人互相依偎着,挨在羊驼身上取暖。

      宁无忧看他嘴唇有些发青,担忧道:“不如进屋吧?你看你冷得嘴唇都变色了。”

      “嘘,我在跟羊驼说话,再等一会儿。”

      他把脸埋在羊驼身上,宁无忧根本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只是觉得这种行径有些搞笑,便笑着看着他跟羊驼说着心里话。

      片刻后,白寒牵过他的手。“走吧。”

      “这么快说完了?”

      “嗯,它答应了。”

      “答应了什么?”宁无忧有些好奇。

      “这是一个······秘密。”白寒噙着笑,在雪花簌簌里,低头吻住那已然陪他走过差不多四十年岁月的唇。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差不多四十年了。时光漫漫,蓦然回首,原来如此迅疾。

      “白寒,明天是你六十二岁生日,你想怎么庆祝?还是宰一只大白鹅?”

      “我不舍得。”

      “其实我也不舍得,看它们可爱又可怜,但如果是为了你,一切都是浮云。”

      “算了,就订个蛋糕吧。”

      “嗯,回去我就给蛋糕店打电话。”

      白寒点点头。

      宁无忧呼地停住脚步,一脸严正地看着他,双手紧抓住他手臂,目光矍铄:“白寒,你听清楚了,如果是为了你,一切都是浮云。”

      白寒一愣。难道无忧感应到了吗?还是自己表现得太奇怪了?他脑中混沌,无法判断,只淡淡笑了:“我知道。”

      傍晚,太阳还有半边脸,却是红得诡异而绮丽。周遭的云,都被染红了。雪花依旧在飘,但已然小了些。卷地的北风,不知不觉间落了幕。天地间,静寂。

      白寒不知为何,很想去凤凰树那。

      他披了斗篷,独自走到凤凰树下,望着窗子里的宁无忧在准备晚饭,他幸福而满足地笑了。

      雪落了他一肩头。凤凰叶飘了一片下来,缓缓地,似乎有意招引他。他伸手接住,绿油油的,没有秋霜冬雪的伤害痕迹。他有些奇怪,却不去纠结。他满心满意,只有窗子里的人影。

      这道人影,刻在眼里,终究不能满四十年。白寒想,若是还有来生,只要无忧安好快乐,遇不遇见他,无所谓,只要,他好。天使来接应他的时候,他会要求天使,不管是让他下地狱、去天堂还是去往生,都要把他的幸福通通给予宁无忧。

      他就是他的一切,他不管几辈子也放不下的挂念。

      白寒缓缓倚靠在凤凰树上,慢慢滑落。他坐在雪上,目光温柔地凝望着那道给予他温暖的背影。

      他的一辈子,他做到了。可他,放心不下。

      宁无忧不知为何心陡地剧烈跳了一下,他忙抬起头,见四周没有白寒的身影,有些疑惑。不期然的,目光透过窗子,见白寒正坐在雪地上,有些萎靡却倔强地朝他望来。他瞳孔骤然一缩,忙奔了出去。只是又急转回来,在柜子上将两人的结婚戒指拿上。

      白寒的脚印仍在,指引他向他奔去。

      两双脚印,在雪地上清晰。流年转过,脚下的草根,或许每年春来时仍记得身上焦急而沉重的重量。

      宁无忧扑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白寒。”

      白寒抬了抬眸子,眸子里仍有神光。他定了定神,捕捉到宁无忧的脸,抬手为他拭去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替他拭过多少次泪,他却知道他的泪有多少是为他流的,恐怕已经能成一片心海了吧。

      “别哭。”

      “我没哭。”他慌张抹掉眼泪,将头抬向天空半刹,泪水被困住。他将戒指戴在自己手上,又替白寒轻轻戴上。“帕帕拉恰,我的爱,真挚,永恒。白寒,我今天说过了,只要为了你,一切都是浮云,哪怕是死。”

      白寒虚弱笑了笑,却给了他这辈子的温柔:“我还欠你三个字,还记得吗?”

      宁无忧笑,右手揽住他,戴着戒指手与他同样戴着戒指的手紧紧十指相扣。“怎么不记得?你说,你是不是不想给了?”

      白寒微微仰起头,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吻,笑着附在他耳边:“无忧,这辈子,我不后悔,我很幸福,谢谢你。无忧,”他顿了顿,仿佛要等雪静,才能让他听清楚十分他的爱意,“我爱你。”

      宁无忧眼泪又再度滑下,可这一次,却是欣喜:“白寒,我知道你在跟羊驼说什么,你要明白,我们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灵犀心有,你信不信?”

      白寒道:“信。”

      “所以,别丢下我。没有你,我活着做什么?”

      “无忧。”

      “让我好好抱着你,让我好好陪着你。”

      北风来了,雪扬了起来,一圈一圈,追逐无尽,缠缠绵绵涌入天际。世间寂静,只因冬雪消声。世间孤独,却因没有了他。

      来年春,凤凰抽芽,格外生机勃勃。凤凰树下,两束百合迎风痴缠,无尽无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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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终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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