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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阿玖(一) ...

  •   正是阳春三月光景,清寒料峭,冰河解冻,细细长长的郁江蜿蜒流泻,润得两岸碧草莹莹,梨白桃粉,一派明媚秀丽。
      临江的平原上聚集着一处不大的村落,仅有寥寥几十户人家,好在民风淳朴,邻里和善,纵使日子贫寒了些,日子倒也经营得有滋有味。
      东南角入村的必经之路上,不知何年何月植下了两株桃树,天长日久的,渐渐倒也成长得十分茁壮。树下砌了一口老井,那是全村人喝水的指望。
      天色还是一片灰蒙蒙,像廉价墨水在劣质纸张上晕染开来。两间茅舍,几丈开外用竹子围了一圈篱笆,独居于此的柳生低咳一声推开门,浆洗到发白的蓝布长袍微微晃动几下,随着主人来到灶下。
      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照例是要去打一桶水,储在缸里备用。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柳生做惯了这些,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却也不觉得太吃力。
      简单地洗漱过后,接下来就是晨读时间,本该读足足一个时辰的《文心雕龙》,柳生今日却莫名觉出一些异样,越读越觉乏力,嗓子眼里痒丝丝的,仔细嗽一嗽,竟然还有几分肿痛。
      糟了!
      柳生略一思索,心下已然明了,定是昨天晚上点灯熬夜地抄写书稿,遇到喜爱的好词佳句,一时忘形,褪了衣衫击节品读,结果伤了风寒。
      虽是小疾,到底心中不美,且于课业上多少有所滞碍,待要诊治,却又不免大动周折地延医求药,终是一场麻烦。
      为了保持清醒,柳生晨读时惯爱站着,乡野的晨风最是冷硬,吹得肺腑冷飕飕的,咳声慢慢变大,好好一篇《通变》被读得七零八碎。
      求学十余载,柳生聪颖敏悟,勤勉坚韧,深得一众夫子的宠爱。几年前镇上博文书院的院长念他家境艰难,学问高妙,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便做主允了柳生走读,减免了一半束脩。如今柳生已取得秀才功名,眼下正积极备考乡试。
      夫子们面向所有学子讲授的大众课程,已经不适合柳生,院长冷先生便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借了一些好书,让柳生拿回家自去研读,但须每五天去镇上一趟交呈文章,另有策论、诗文等考核,以防柳生懈怠。
      冷先生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柳生近些时日之所以夙兴夜寐,日夜不辍,也是为了尽早将手中这本当朝崖斋先生亲手批注的《文心雕龙》还回去,以免给冷先生添事端。
      算算时间,今天正好逢“五”,该是去博文书院受冷先生考校的日子。因此,柳生尽管不适,但不愿让先生空等着,就收拾了笔墨,拿起书本文稿往镇上走。
      丽日高悬,桑麻遍野,黄惨惨的大道上纷扬着尘土,一路行来便是灰头土脸。走了越有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清河镇,柳生熟门熟路地来到博文书院门前,略略整理了行装,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铜环。
      名叫四平的灰衣小童迎出来,笑嘻嘻地请柳生进去,言道:“秀才公来得巧,阿玖正同先生制文呢。”
      阿玖?柳生一怔,立刻想起冷先生另有一个得意门生,小名唤作阿玖,博文书院上上下下一干人等,泰半都听过这个名字。
      据说这个阿玖,原是冷先生世交好友家的一个子弟,因那老友同夫人去世得早,撇下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孤苦伶仃,辛苦支撑家业,其中种种不易,可想而知。
      冷先生年轻时受好友颇多照拂,又怜悯阿玖幼失怙恃,无依无靠,就时常将其唤道家里来,只当做子侄爱护。
      传闻阿玖其人钟灵毓秀,风骨天成,实乃一等一的绝色人物,书院中偶然见过他的学子,无不交口赞叹,生出结交往来之意。
      不过,柳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常除了在家中写字,再就是到冷先生面前讨教学问,甚少与同窗们交际应酬,眠花卧柳推杯换盏之事,一向与他无关。大家知晓柳生拮据,为免两相尴尬,也很少邀他参与酒宴,柳生也就没了背后论人短长,听取八卦的渠道。
      柳生来到后院书房,红木轩窗敞开着,一丛芭蕉半展新绿,亭亭静立,正应了那句“冷烛无烟绿蜡干”,只不知这箴书札又藏了何等心事?
      朗朗笑声透窗而来,是冷先生极度开心的表现。
      说来也是好笑,柳生跟随冷先生求学多年,却一直不曾同那位“阿玖”会过面,另一道空濛轻灵,雨后初霁般清丽的嗓音,对他来说很是陌生。
      却也很是动人。
      冷先生笑过之后,又同里面的人说了半晌的话,过了许久之后,冷不丁瞥见了柳生身影,忙喊他进去,指着摊放在书案上一篇赋文道:“你看看。”
      赋文的题目很别致,名为《钱钱钱》,相当直白露骨,内容更是毫不遮掩,一点不藏着掖着,什么“非暴富不足以解愁,非异宝不足以浇忧”“七尺之躯,一文亦可羁缚;三岁小儿,有钱便是爹娘”……
      “……”柳生沉默。
      这篇赋文非但狗屁不通,中心主旨更是庸俗不堪,一无华美辞藻,惊艳骈句,二无警世明言,人生至道,简直是贻笑大方。
      柳生看得发窘,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先生斜睨他:“如何?”
      柳生斟酌了一下用词,相当委婉道:“……尚可。”
      后方一人噗嗤一乐,“多谢兄台口下留情。”柳生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穿着雪白儒生服,补了浅蓝镶边,胸襟前斜斜绣着一茎墨兰的青年,笑吟吟地走过来。
      柳生认出来这人身上的衣服针线,似是师娘冷夫人的手笔。
      这人双十年纪,昳丽俊美,面如傅粉,唇若涂脂,双眉隐成翠黛之色,黑眸似有星辉斑斓,清辉皎皎,高洁脱俗。
      单论五官长相,此人已是柳生生平仅见,即便是常常得人夸赞“貌胜潘安”,因一张好皮相而屡屡受惠的柳生,也不得不甘拜下风。难得的是,这青年气度绝佳,风姿迢迢,玉树琳琅,言行举止间一派闲逸迷人,兼具儒家的清雅,道家的高华。
      最最让柳生招架不住的是,白衣青年言语风趣,见解独到,性情纯澈坦率,毫不避讳地当众说道:“我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这篇《钱钱钱》纯粹是拿来凑数的,难登大雅之堂。”
      他将手里的茶奉给冷先生,冷先生脸上尤带着笑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竟也知道这些?整日说些好听的话哄我跟你师母,倒不如收收心,认真读书方是正理。”
      魏云玖摇头叹息:“唉,天下之大,容不下魏某小小一张书桌,我这几句肺腑之言,是找不到知己倾吐了。”
      柳生:“……”
      冷先生险些被呛到道:“快且打住,有才华却不肯用在正途上,岂不是上负君王,下负百姓?趁早给我改一改你这口无遮拦的习性,乡试近在眼前,你务必好好准备。”说到这里,他指了指柳生,“这是我的弟子柳生,名司,字长风,他已尽得我真传,你若有不懂之处,可以向他求教。你柳师兄写得一笔好字,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教导你这泼皮,绰绰有余了。”
      柳生诧异:“先生这是何意?”
      冷先生道:“阿玖这孩子性格顽劣,不喜拘束,本该由我跟你师娘管教着他,不巧夫人娘家兄长病重,为师不日便要同夫人一起去云州探望,这一去归期未定,我只怕他又翻了天。书院上下一干人等,都吃过这猴崽子的迷魂汤,平素没少帮着他敷衍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最忠实可靠,不如将他托付给你,你且替我盯他一段时间,倒也不用做别的,日常衣食都有仆人经管,你只在学业上费些心力即可。”
      不错,柳生的为人同他的好文章一样出名,博文书院乃至整个清河镇的人都知道,秀才柳司极重承诺,言出必行,且人品端方,稳重谨慎,时时事事循规蹈矩。
      冷先生对柳生恩同再造,柳生一直苦于不得报答万分之一,如今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推诿,当即便道:“先生放心,我定会好好看护阿玖。”
      冷先生欣慰地点点头,对魏云玖道:“还不见过你师兄?”
      魏云玖随意挥了挥手:“柳司你好呀。”言笑晏晏的模样,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猫崽。
      柳生却望着他,一板一眼道:“观你面容,刚及弱冠,我已二十有三,不才虚长你三岁,你可唤我一声柳兄。”
      大家快来看,这里有一个老实人!
      冷先生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呢,魏云玖便老老实实地说道:“柳兄。”
      柳生笑了:“阿玖。”
      他也不知为何,心底很是轻松愉悦,眉眼都比平日舒展了些,自父母双双亡故之后,柳生已许久不曾如此。
      魏云玖表面一脸乖巧地任柳生看着,暗中却道:小老弟,你好像对熊孩子的力量一无所知。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大家的评论,意见我收到了,稍后会修改上个世界的,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世界名叫《阿玖》,有没有聊斋内味?我记得聊斋里有一篇《黄九郎》,剧情是相当刺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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