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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繁花落尽 ...

  •   容凤笙一眼就看见了他。

      少年身形挺拔,俊逸贞劲,巍然若鹤。

      一袭广袖飞肩圆领襕衫,红色内搭露出一线,衬得下颌如玉,肌肤雪白。

      额心朱砂如同雪地寒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

      与她目光接触,少年垂眸,回避了她的视线,“母亲。”

      又道,“您站在这里做什么。外面风大,快些进去吧。”

      容凤笙打量他好一会,方才含笑说道:

      “我坐不住,想着也到你回来的时辰了,便出来等着,正巧,远远就看到你了。快来用饭吧。”

      她面上施了薄薄的脂粉,愈发显得端庄娴雅。

      眉目温柔,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

      他心下微动,想要上前,却忽然止住步子。

      “怎么了?”

      容凤笙回眸,见他在原地一动不动。

      迎着她困惑的目光,谢玉京扬起脸,笑得温和:

      “您先进去,容我去换件衣裳。”

      容凤笙知他素来爱洁,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

      谢玉京转身便向另一间屋子走去。

      无巳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黑衣黑发,就像是少年的影子一般。

      他知道,太子殿下并不是洁癖发作,而是要去清理身上的血迹。

      半个时辰前,地牢之中,一位“前朝余孽”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认真计较起来,太子还要叫那人一声世叔。他小的时候,这官员还曾抱过他。

      他刑讯的手段骇人听闻,无巳就在阴影处,看着少年平静地进行完全程。

      从审问,到用刑,听着那人如疯狗般恶毒的诅咒,他始终面带微笑,游刃有余。

      就像是把这当作一场游戏似的。

      无巳不禁想起一年前,还是南阳侯世子的谢玉京,带着千余人前往汀山剿匪,却中了埋伏,失踪整整十天。

      到最后,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

      没人知道,那十天里都发生了什么。

      谢玉京只是下令,让无巳带上一行人去清剿贼窝。

      他一路带领着众人,神情自若,推开那寨子的门,露出炼狱般的景象。

      众人震怖,而他容色冷静,毫无异色。

      要知道,一年前的谢玉京,只有十五岁而已。

      太子仁善之名远扬,盛京人的心中,谢玉京三个字,也一直都是年轻有为的典范。

      可,表面上看着完美的人,往往最会伪装。

      实际上,他本性冷酷狠辣,城府极深。

      就像那位容氏公主所说,谢玉京,天生无情。

      *

      无巳给他拿起一件衣袍,就要给少年披上,他却指了指另外一件。

      无巳看去,那是一件朱红色的翻领长袍,上面绣着仙鹤与荷花。

      不过片刻,少年便穿戴完毕。他对着镜子整整衣襟,鲜亮的红色,显得五官俊美出尘。

      谢玉京修长的手指慢慢地系着衣带。他垂下眼,思索该怎么抹去地牢的那些痕迹。

      除掉几个人,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常人对于这些事,总有一些恐惧在。

      但是在他眼里,就跟吃饭睡觉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想到地牢那个人,还有那些咒骂,血色便难以遏制地袭上眼底。其实他并不喜欢往那些地方去,因为会像今天这样,染上血的气味。

      而且,他讨厌血的颜色。

      非常、极度地讨厌。

      无巳小心地为他取下发冠,“殿下,不久前有人潜入此处,见了夫人一面。他武功极高,属下不敌,未能将之擒获。”

      谢玉京立刻就想到了是谁。

      也只有那个人,能够在他的地盘来去自如。

      季无赦,那个宛如鬼神一般强大的武者。

      他眼眸一冷。

      “立刻去追查。”

      又加上一句,“一旦查到踪迹,不用回禀,直接杀了。”

      无巳一顿,“是。”

      *

      谢玉京推开门,容凤笙正在布菜,听到动静头也没抬。

      “坐吧。我已经吃过了,就不陪你用了。”

      她给他盛了一碗鱼汤,抬眸笑道,“许久没有下厨,都有些手生了,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谢玉京扫了一眼桌上。

      紫砂锅装着天麻炖乳鸽,一盘清蒸鲈鱼、一碟糟鹅掌。还有红烧兔头、冬笋火腿,香气扑鼻。

      他默默接过,食不言,寝不语。

      容凤笙看他垂眼喝汤,又看到他衣服上的刺绣,不禁有些诧异,这件翻领长袍,是她去年送给他的生辰礼,怎么翻出来穿上了?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不得不说,他很适合红衣。

      少年人合该如此,瞧着多有精气神,她记得自己也夸过,遗奴穿红衣,是极好看的。

      谢玉京夹起一筷子鱼肉,又看看满桌子的饭菜,心中总觉得有哪里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这些事都有下人来,您怎么……?”

      “这不心血来潮,”容凤笙眉眼弯弯,“看材料俱全,就想着试试手艺。”

      这些都是在侯府的时候,她做过给他吃的。

      原本她是公主,富贵清闲,不必做这些事,但那个时候谢玉京还小,谢絮又不常来,她成日里在锦园里,闲着也是闲着,便将魔爪伸向了灶台。

      她喜欢甜食,成天里就琢磨着做一些糕啊酥啊的,那段时间,谢玉京就是给她试菜的,被她投喂得白白胖胖,脸颊肉捏起来软软嫩嫩的,手感好得不得了。

      后来她迷上了药膳,怎么养生怎么来,成天捣鼓一些千奇百怪的搭配。

      不过成效还是有的,遗奴这一头浓密的头发,就是她的功劳。

      容凤笙当初可是砸了不少精细的食材,才养得他如今这头发,乌黑亮丽如缎子一般。

      真是时光荏苒啊,当初那个冷冰冰的小屁孩,转眼就出落成一枚美少年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容凤笙眼眸融融的。

      初见的时候,他裹着狐裘,一张小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不知怎么,被谢絮罚跪在廊下。

      见到她,砰的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她废了好大劲,才将他扒拉起来,小孩眼睛红肿,满脸的泪痕,实在是丑得别致。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笑,“你那个时候,就像什么来着……就像一只大汤圆。”

      谢玉京无奈。

      “您怎么还记得呢。”

      皱眉听着她的形容,一阵无力感袭来。

      他从娘胎里出来就患有眼疾,不辨颜色,十分畏光。他那个时候不是哭,是被雪地里反射的光,刺激得生理性流泪。

      解释了很多次她都不听,反而经常拿这件事来笑话他。

      最后谢玉京也无奈了,索性由她去。

      他一脸的不堪回首,反而逗乐了容凤笙,她撑着下巴看他。

      少年脸上有点微微的奶膘。

      不知是不是室内温度有些高,他脸颊泛起红色,睫绒乌浓,微微侧开脸。

      “别看我了。”

      这孩子,还害羞起来了,容凤笙也不再打趣他,递过去一张手帕,谢玉京接过,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他细致地擦着唇,忽然道,“今日,可是来过了什么人?”

      “嗯。你师父来过。”

      容凤笙不打算隐瞒,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

      “季无赦。”

      谢玉京吐出这个名字,眉眼间掠过不悦,他不喜欢容凤笙给他找的这个师父,甚至有些反感。

      或者说,这个世上,就没有几个他喜欢的人。

      季无赦这个人,跟谢絮,他的生父一样,给他的感觉一直都很压迫威严,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

      而且,他是前朝的人,谢玉京下意识地,不愿意他与容凤笙接触。

      他有些烦躁……

      看来院子的防守,都得换一波。

      少年眉眼间有些阴沉,完全不像平时的斯文秀气,容凤笙却是见怪不怪,叹了口气,道,

      “你师父正在被朝廷通缉,如今受了重伤,过几日,就要启程去往他的师门,云寰境休养。”

      “云寰境?”

      容凤笙并不怕把这件事告诉谢玉京,会给季无赦带去危险。

      且不说季无赦是他师父,就说这个云寰境,根本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有人说是仙境,也有人说是鬼蜮。

      总之,没有人真正去过。

      繁衣还是楚王的时候,偶然救了季无赦一命。

      当时只以为此人是江湖侠士,并不知道他出身传说中的云寰。

      后来季无赦入宫,成了繁衣的贴身侍卫,并统管羽林卫。可惜,在最后的宫变中,也没有保住繁衣一命。

      容凤笙想着,没有注意到谢玉京的脸色骤变,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自己。

      他嗓音变得有些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就连尾音都弱了下来,“您要随他离开么?”

      离开?去云寰境?

      容凤笙没有回答,她抬眼,往窗外望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池塘边静默一片。

      柳条垂下,郁郁蓊蓊。

      她幼时住在芳华殿,后来去往大菩提寺养病。再之后是锦园,再到现在的芳华园。

      大菩提寺,算是不可多得的自由的时光。

      半晌,她说道,“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因为繁衣说,那个地方,没有人世间的一切苦厄与悲欢。那里的人呢,也个个仁善温柔,待人亲切。听起来,是不是就像仙境一样?”

      她眸底有股温暖平和的光。

      谢玉京忽然起身,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咯吱声。

      容凤笙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发现他脸色有些白。

      谢玉京原本是想笑的,面部肌肉却僵硬得不行。他张了张口,吐出的字句有些喑哑,

      “我的生辰,您不陪我一起过吗?”

      容凤笙闻言诧异,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生辰是在四月十五,如今只是二月。不是还有两个月吗?”

      他呼吸骤然变轻。

      袍子下的手,在容凤笙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用力到骨节隐隐泛白。

      他眨眨眼,在心里飞快地计算,该怎样以最快的方式找到季无赦。

      然后让他永远,都不出现在她面前。

      他知道,不用那么极端的办法,也可以留下她。

      只要他想,完全可以。

      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心软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信任他。

      可是留住了这一次,下一次,下下次呢?

      容凤笙很是不解,却在少年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好了好了。我又没说我一定会去。再说了云寰到底在哪,又没有人知道。”

      “有一个人知道,”

      谢玉京低低地说,“季无赦。”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恐怕永远都找不到她。

      “什么季无赦,那是你师父。”容凤笙叹气,到底只是一个孩子,有心笑话他,但看他那副神情,又很快心软了。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坐下吧,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容凤笙给他倒了杯酒,“你每一年生辰我都不会缺席,今年自然也不会落下。”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寒山翠,浅浅地酌着,心里却有了打算。

      她并不打算去什么所谓的云寰。

      在她看来,人世间根本没有世外桃源。

      有的,只是从一个囹圄,逃到另一个囹圄。

      她皱着眉,想起繁衣留下的遗嘱。

      顾仙菱身在冷宫,处境恐怕不会很好。更加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肚子里,还怀了繁衣的孩子。

      也许,会是大兴的最后一点血脉。

      可,宫里那种地方,要生存下来已是很难,更别说带着一个孩子。

      他们母子若被发现,必死无疑。

      谢絮不会让繁衣的孩子活下来的。

      而季无赦,是顾氏母子唯一的希望,他会在大菩提寺接应,时间就在十天后。

      顾仙菱母子,必须离开。

      季无赦一人的力量,不足以带走他们,所以,他需要她的协助,唯一的办法,那就是……入宫。

      谢玉京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那是您弟弟的愿望,您想帮他完成。”

      “您不论想去哪里,自然都是可以的,我不会强留,”

      谢玉京慢慢俯下身,平视着她的双眼,“但是,等我过完生辰,好不好。”

      他额心朱砂鲜艳,如同雪地红梅,尤其是那双眼睛,生得极为好看。

      睫毛纤长,瞳仁清澈。专注看着某个人的时候,眸底水波浩渺,又如深涧落花。像一只漂亮温驯的猫,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容凤笙叹一声,要不怎么都说这孩子聪慧呢,太懂得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了。

      “当然好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满眼的爱怜。他方才换衣服的时候,将冠也摘下了,满头青丝垂落,

      根根分明,她拈起一缕,如同水般顺滑,根本抓不住,轻而易举就从手心溜走了。

      他眼神有些闪烁,却没有回避,对于向她示弱这种事,他信手拈来。

      容凤笙抚摸着他的头发,犹豫了一下,方才下定决心似的,语重心长道,“这段时间,你常来看我,我很是高兴。只是,你如今是太子了,有些流言终究对你很不好。”

      谢玉京扬了扬眉。

      容凤笙掩唇,咳嗽两声,“你知道这道理的。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你我这般同处,难免有流言。”

      被他看得有点尴尬,她又连忙说道,“当然我相信,遗奴待我一片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

      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忽地勾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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