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二年春》陈刀

42、卷二·刀客其一

　　卷二天机变

　　第一章刀客

　　起（一）

　　天正八年的春天，西蜀唐门之北，亡鲸峡。

　　深竹如浪，石笋丛丛。惨白的斜月高挂于天，碎冰一般的月光散落在竹林里。时而有惊鸟掠过，伴着几声呕哑的嘶鸣。

　　一只黑色的靴子踩过刚染夜露的草，无声地步月而行。

　　拿着黑剑的男人拦住了他的去路，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冷的像是北荒风雪的两个字：

　　“禁行。”

　　“禁行？”穿着黑色靴子的青年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像一道冷泉，浸湿了竹林的每一方春土，“可我不得不行。”

　　清脆的一声嗡鸣，龙吟荡水，剑出。

　　男人嘶哑的声音炸在空中：“那就打！”

　　“当！”

　　一把黑色的长刀如一只飞雁般掠过那绽着寒光的剑尖，乌金色的刀光翩然如舞女胡旋，堪堪擦过男人的脸庞，削落三根灰白的发。

　　“滴答。”

　　是血落在刀尖上的声音。

　　风起，吹落无数如刀的竹叶。

　　青年左手握刀，漆黑的眼睛如上了弦的箭，紧紧地跟着男人在竹林间飞速移动的身形。

　　第一片竹叶飘落在青年的刀上。

　　男人提着他的剑攻来了，那凛冽的剑风已经砍断了数十根碗口粗细的竹，下一瞬就要攻到青年面门。

　　右手撑竹，身起如鹊。

　　“噔。”黑色的靴子踩过竹身，将竹叶上大片的露水震下来，尽数洒在男人头上。

　　第二片竹叶飘落在男人的剑上。

　　青年的刀如惊雷一般落下，带着斩天的寒芒，将要碾碎男人的身躯！

　　“当、当、当。”

　　男人的剑在青年的刀下飞速变换，三剑既出，刀上承载的劈天之势已被化解了大半，但仍然是锋芒毕现的攻势。男人眉头紧皱，心知无法再用剑挡。瞬时撤剑，借助地势一个侧滑，脸部堪堪避过刀锋。

　　这一刀，划破了男人肩头的衣料，贯穿了他的锁骨，狠狠地钉在地上。

　　第三片竹叶落在男人漫着大雾的眼睛上。

　　他败了。

　　青年背着右手，他没有把刀拔出来。那乌金色的刀身饮足了血，如一头刚挣脱囚笼的孤狼，将男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男人依然握住他的剑，“你究竟是……”

　　其实男人想问青年的是，他究竟如何做到了那样一招。但他未说完，身上的剧痛就让他闭上了嘴。

　　他绝不因痛而哭嚎。

　　青年以为他想问自己究竟是谁，不由得笑了一声。黛蓝色的衣摆擦过男人染血的脸庞，月光昏暗，男人看不见青年的脸，只能听见那冷泉似的声音道：“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

　　“唐游，你驻守此地，应该有二十余年了吧？”

　　男人听见青年叫出他的名字，愣了一下，但没有答话。

　　青年叹息一声，缓缓地讲述起男人的生平。

　　“二十年前，你走火入魔，你的师兄唐昭废去了你的丹田。从此你与仙道绝缘，只能在亡鲸峡苦心修炼剑技。”

　　“十一年前，你剑道大成，而你的师兄已经迈入元婴境。你约去了溅血台，提出要和他比武，生死不论，技高者胜。但他不愿。”

　　“不过你还是出手了，虽然代价是右手经脉断尽，但你那登峰造极的一剑，确实让他元气大伤，到死都没能养回来。以纯粹的武技重伤一个元婴期的修真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等天资，倘若你丹田未毁，步入洞虚境也不是难事。”

　　“你恨了他二十年。恨到最后，你终于要和人联手杀了他。”青年顿了一下，“这一点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发生，我忘了。”

　　唐游右肩剧痛，他咬牙听着。心中虽有惊疑，可他并不追问青年如何知道他的平生、又如何知道未来之事。

　　知道又怎样？不过是脑子明白一点。

　　可脑子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仇人不会因为你脑子明白而手下留情。

　　只有剑明白了，才能活着。

　　唐游握紧了他的剑。

　　好机会！

　　剑光耿耿，斩风断流。

　　“叮。”

　　比他的剑更快的，是青年手中的一枚碧色暗器。

　　根本不知道青年是何时察觉、也看不清他是何时动的手，他的剑便已经断了。

　　“咔。”

　　一只黑色的靴子猛地踩断了唐游的手腕。

　　没有任何言语，青年拔出他的刀，沿着苍翠的竹林继续向亡鲸峡的深处走。月亮是青蓝色的，像他师父唐昭常穿的那身衣裳。

　　唐游单手捂住伤口，挣扎着站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你的刀，总有一天会断在我的手里。”

　　一声冷笑。

　　“我等着。”

　　承（二）

　　还是天正八年的春天，西蜀唐门后山望雪台。

　　风铃已经不响了，轻柔的暗红色纱幔静歇下来，像一个舞曲的收尾。姜木桌上放着十几枝重瓣花，大多是血红色，不过也有两枝白的。

　　高幽璃坐在绘着南山的纱障后面，拿起一枝白色的重瓣花，细细地看着。

　　这是神农邑里才能种出的花。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不急不缓，闲人抚琴一般。来人渐近了，能听见他身上间或传来的兵器碰撞的声音，清脆的如同宫廷乐师敲击风管。

　　高幽璃没有抬眼，她知道来的人是谁。丹红的指甲点在雪白的花瓣间，浓烈的像是刚从肌肤下溢出的血。

　　“夫人，望雪台太冷了，回去吧。我从墨门带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你。”修长的身影落在暗红色的纱幔上，声音温润，像一块贴身带了多年的玉。

　　高幽璃笑了笑，一双微有皱纹的美目抬起来，道：“这里还有些未化的春雪，我想再看一会。”

　　“暮雪。”来人说，“终究是要化的。”

　　没人说话。过了很久，来人才又另启了一个话题：“我听闻，衍儿去了亡鲸峡？”

　　“是。”高幽璃把手上的花放回去，“他说想到处走走，我同意了。也是该走走，江湖上，他能遇见许多刀剑客，比常年呆在这里好。”

　　“刀是刀，剑是剑。”

　　说着，来人挑开纱幔走进来，看面容似已过了而立之年。他生着冷透的眉眼，却偏偏又长了一张笑唇。他是好看的，年轻时笑起来必然迷倒过许多人。但高幽璃最不喜欢他笑，那感觉像是一把分明要杀人的刀，却偏偏放在了菜板子上，说不出的不合时宜。

　　他隔着一扇纱障，望向坐在红木圈椅上的女人。那是他的夫人，是神农邑李暮雪唯一一个弟子。她就坐在那儿看雪，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样。

　　那时候他和弟弟前去神农邑，群山叠嶂，迷雾茫茫，他们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到一个亭子里去。

　　有个穿红纱裙的姑娘坐在亭子里。

　　走近了，看见半面雪瓷似的脸，乌琉璃似的眼睛嵌在上面，在冰雪映照中显得尤其的亮。亭子外面下着雪，那姑娘白玉似的手上却拿着一把罗扇，轻轻敲着掉了漆的阑干。她每敲一下，手上缠着的、坠着小铃铛的臂钏便跟着发出“叮铃”的一声，响在他的心头。

　　天太冷了，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姑娘回过头来，轻罗小扇挡住半张脸，只听得一道极柔极缓得声音从那小扇后传来：“雪大，进来避避吧。”

　　这话说完，她便又回过头去，看着那些漫山遍野的雪。

　　他坐在一个克制的位置，那是一种观摩古画时会有的距离。他没说话，但他弟弟是个见什么都好奇的性子，便问：“这位姑娘，外面这么大的雪，你怎么穿的还是夏衫？不冷么？”

　　姑娘轻笑一声，细而长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道：“这是暮雪了，暮雪是最温柔的。为何会冷？”

　　他道：“你喜欢看雪？”

　　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是。我只喜欢看每年最后一场雪。”

　　他弟弟道：“这是为何？”

　　姑娘似乎笑了笑，那双乌琉璃一样的眼睛微微弯起：“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等雪停了，我师尊就会回来了。”

　　他弟弟又问：“你师尊又是谁？”

　　姑娘道：“他叫李暮雪，是个剑客。”

　　他皱眉道：“神农邑的李暮雪……我竟不知道他收过徒弟。”

　　“这世上，从来不缺的就是不知道的事。”

　　姑娘说完，便提起纱裙，站起身来，走入茫茫大雪之中。

　　风铃响了一声，他回过神来。高幽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抱着那丛红白相间的重瓣花，走到他的身边。

　　“唐卿，今年还有最后一场雪。”她拍了拍他的臂膀，像当年用扇子敲击阑干时的那样，“不要忘记带伞。”

　　“………………”

　　他望着那双如同乌琉璃的眼睛，沉默了一会才笑道：“夫人不看雪了？”

　　高幽璃看着亭子外的山光，已经是群山吐翠了，雪色少的可怜。她将怀里的花抱紧了一些，仿佛那些花能给她带来一些温暖似的：“太冷了，不再看了。”

　　唐卿垂眼，把自己的披风解下，给她系上。

　　一阵沉默之后，高幽璃握住了他的手：“走吧，你不是说，从墨门给我带了些有趣的东西吗？那就去看看吧。我也很多年没有见过墨门的机关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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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唐门的故事，雪屏下一章出场 哎 还是我太啰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