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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黄肠题凑 ...

  •   其余人都退了出去,裴虞一个人稍微在屋里坐了一会,挺拔瘦削的身体走肉一般,还撑着一身悲痛。

      “我想去看看他。”

      “墓地就在郊外,不远,侯爷一直等着呢,这是他唯一的遗愿,今日总算是能偿了。”李管家赶紧在前面带路,似乎怕那已经不在的人再多等,生前他已经等得够久了。

      陵墓确实不远,今日天气不错,倒是适合扫墓的日子,不过一行人气氛沉重,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直到了墓前,其他人都靠后,只有裴虞一人到了冰冷是碑前。

      碑文上都是公式化的叙述,只说到他是这一方的侯,并没有提及他皇室的身份,毕竟五年前他已经被他从玉牒除名。

      他病逝在二十八这年,最早在皇家生长十八年,十八载相伴,十八载都是皇室中人,埋骨之后却得不到那一点虚名。

      这一方墓碑没有丝毫僭越,即便是再想要承认,他还是那么听话,听话到让人心疼,裴虞抚着墓碑更是悲恸万分。

      是的,睡在墓下的人是他的至亲,连着他的血骨,裴虞跪在墓前,从身上拿出一块包得十分仔细的锦帕,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掊土。

      是长京的土,故乡的土。

      他在信里说想念故土,现在他带来了,他也想他,所以他来了。

      那一掊故地的土撒在墓前,如那离开了五年的人终究回归故里,不用等了,你已经回来了。

      “子西,跟我回去吧。”

      “我来带你回家了,我们一起回家,回到皇宫,回到从前。”
      *
      裴虞打算亲自扶棺回长京入皇陵,这也是裴子西所愿,如今他终于等到回京的机会了,所以李管家心酸中有些欣慰,也不辞辛劳地帮着张罗开墓移棺的事。

      墓打开之后要第二天才能进去,等了一夜之后裴虞亲自第一个进去,旁人劝不住只能跟着一起进去。

      墓室是寻常侯爵规制,亦没有僭越,裴虞一面注意着里面的布置,一面往里走,如今任何有关裴子西的事或物,他总能格外在意。

      到耳室的时候裴虞停顿了脚步。

      耳室里放着陪葬品,虽然裴子西身居王侯,但是随之入葬的东西却不多,一眼就能看遍。

      十分简单的金银器,只有角落里那几个箱子隐没着,极不引人注意却又不容忽视,有几分突兀。

      裴虞过去开了其中一口箱子,里面装着足金的金饼,甫一打开就觉得晃人眼。

      李管家举着油灯走近了,苍老的眼哀伤地看着这些金饼:“这些都是侯爷当年为回京告慰先祖私下命人造的金饼,到底是没用上,便葬在了这里。”

      裴虞心里又是一痛,眼瞳微微一颤,声音却很稳:“这些也带走,朕替子西跟先祖说,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等到椁室里头的时候,道稍窄,裴虞放缓了脚步,棺椁就在前方正中摆放着,规规矩矩很听话,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子西,我来了。”走到棺前,手扶在棺椁上,好像能看到里面睡着的人,裴虞轻轻同他说,“跟我走吧。”

      等到准备离开墓室的时候,还未出椁室,裴虞忽然又发现了这里的不寻常之处。

      视线扫了一圈,他从李管家手里拿过了油灯,又亲自去查看了一番确定确有古怪。

      这间室与寻常规制一样,但是最不同的一点就是这椁室的四周都有留出一条不宽的道,但又不像他最初猜测那样是供人行走的,因为太窄。

      “皇上,怎么了?”李管家过去问。

      “这墓……”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裴虞恍惚地出神喃喃,“为何这样建?”

      “这……”管家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也四处打量着到底有什么不寻常的。

      孰料下一刻裴虞手里的油灯直接翻倒在地,那声音在墓室里格外明显还有回音,惊得人心口一跳,李管家赶紧把东西捡了起来。

      同时身后裴虞带进来的两个侍卫也赶紧围了过来,满脸凝重,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但裴虞只是僵硬地站着,三人喊了好一阵都没反应,这里又是墓地总觉得阴森得很,正着急着,裴虞忽然又低低自语道:“子西这是……在等我。”

      三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黄肠题凑。”裴虞指着四面的窄道,又心痛又后悔,半晌道,“他在等黄肠题凑……等朕给他赐下黄肠题凑。”

      “题凑”是天都的一种葬式,而“黄肠题凑”以柏木为材摆在椁室四周,一般是帝王使用,除此只有帝王妻妾和特许的人才能用此种仪制,他曾给季蕴赐下这种葬仪。

      他是他最亲近的人,若重添玉牒,那他也应该有这样的待遇,裴子西一直死认这点,所以一直觉得裴虞也会给他赐下这些,这才在椁室里留了摆放“黄肠”的地方,这样等着,他死时都未安心。

      从生等到死,生等圣旨,死等礼制。

      他一直在等。

      这一刻,这样的“等”让裴虞悲痛欲绝,到邑安来这一遭他好像把裴子西这五年所有煎熬与心痛,都一点点尝遍了,他不敢说谁更痛苦,此刻他痛彻心扉浑不欲生,但他依旧感受不到裴子西当时有多痛。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或许他们懂了一层,那一层是裴虞哀痛的万一。

      裴虞缓缓地看着这空白的四条窄道,心想或许不止于此。

      还有更痛的。

      黄肠题凑对裴子西来说有更深更多的意义。

      比如他一直在等裴虞恢复他的爵位,再将他的名字重新添到玉牒——黄肠题凑如此一般,代表着裴虞对他身份的承认,承认他是他的至亲之人。

      那么,既然子西这么在意他的认同的态度,连死后都在等,就算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会有异心吧?裴虞现在有一万个理由去相信这一点。

      那他……真的知道自己是前朝皇子吗?裴虞开始怀疑,怀疑自己当年的猜测……

      但是他竟不敢去深想,不敢直视事实,事实就是他当年甚至都没有勇气亲口问他一句,你真的恨我吗?恨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后嗣?

      这才是,最痛的。
      *
      ——后记。

      裴子西的棺椁移葬入皇陵之后的很多年,裴虞还是经常想起当年邑安的事。

      他再也没有为谁赐下过黄肠题凑,裴子西是最后一人。

      深秋的时候他病了一场,醒来想起一首诗。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他到底没有梦到裴子西,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每每醒来惆怅心涩,他是不是还在怪自己?

      很多时候夙愿完成在行将就木前,上天是宽容的,会让往生之人了无牵挂入轮回。

      等裴虞这次好不容易在昏沉的深病里梦到了自己想见的人,醒来眼角湿润,心里却还是不得安生。

      他梦里的裴子西还是最漂亮的少年时,他却早已两鬓星星,不过即便是梦到了,裴子西却不肯同他说话,任他怎么认错悔过也不肯回一句。

      或许是真的,他还在怨自己。

      古人都说,若梦一人,许是那人正想着自己,他会想自己吗?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

      但之后这件事在裴虞心里又萦绕了许久,病也没见好转,太医每每便说是心病,劝他宽心。

      宽心。

      午后醒来懒怠,心里始终空落落的,他也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目也浊了。

      病了之后整个人都在梦里混沌着,此事思来想去不得解,如今又正思量着那个梦,有侍药的小太监就恰巧进来了。

      “朕问你,你说若是难得梦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他却始终不言不语不理人,是代表着什么?”

      不管旁人说恨说怨,他也都认。

      那小太监年纪轻得很,是新来的,不过实在是个伶俐的,他也不知道皇上说的是何人,只赶紧讨巧地说:“皇上梦他,自然是想他紧了。”

      一句话让裴虞愣住,他困扰了这么多天,原来只是这个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黄肠题凑是古代一种葬式。
    本文根据海昏侯墓考古改编,嗯,就老师上课放了一段考古视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很有感觉,和自己之前的一个想法很契合,于是这篇文就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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