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主春秋之美人相》若水多情

290、为子计深远 弱女亦思权

　　伏案女子珠翠环发，一身华服，容貌美艳如柔媚少妇，气质沉稳又似大家之主，正是商香阁阁主 - 商君。

　　听罗素素发问，她翻着账目，兀自一笑，“大人一向淡泊寡言，这句话，已是吩咐了我件大事。”

　　“怪不得你这几日这般繁忙，” 罗素素凝眸若思，“只是这‘该热闹了’，不知大人是何意？”

　　商君轻轻抬眼，笑道，“此信是大人在见过段瑞的第二日送来的，之后卫鸾司就因细作刺杀案盯上了宁理司，可见，陛下与大人是要正式对宁理司出手了。宁理司根基深人手多，大人就需要我在城内搞出些动静，以乱其耳目绊其手脚，让其无暇应对，只能乖乖等着被办。”

　　罗素素不由莞尔，“还是你了解大人。如此一句藏十句，听来也是有趣。”

　　“跟着大人久了，自然有些默契。” 商君看着她，不无认真道，“想不想也有这样的默契？商栈密报每日要处理的，可比这些密信还要有趣。”

　　“我……？” 罗素素面色一红，苦笑摇头，“我这脑子可不行……我能帮你打好下手就满足了。”

　　说罢，走至早已置好的火盆旁，半蹲下身子，将整理好的信笺一张张地投入火盆。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商君轻托香腮，浅笑吟吟，“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好，一定是又胡思乱想没休息好。你啊，别把心思都放在平儿身上，没事呢，就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做……”

　　自己喜欢的事…… ？

　　罗素素一怔，一片茫然。

　　她不像商君，喜欢并能执掌庞大的商栈，也不像林裳，乐于将所有精力放在打理相府上，更不像商栈女工，对织布工艺乐此不疲……她不喜欢纺织，不喜欢炊煮，似乎除了照顾好平儿，她并无所好，亦无所长。

　　若一定要说何为所长，那大概就是……侍奉人。可在这里，她无须侍奉任何人。

　　回想当年，在宫中侍奉太后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那时，她有旧贵出身，幸受太后喜爱，亦得雅王善待，本也过得顺遂。直到……太后不满雅王迟迟不纳后宫，用迷药“安排”雅王与她……

　　时至今日，她也记得一向待她温和的雅王在清醒后的一瞬，看向她时眼中的震惊和厌恶。而在那震惊和厌恶之后，又是无边的悔恨与绝望。

　　那一刻，寒冰刺骨，利刃割心。她想解释，又无可解释，想去怨恨，却不知该怨谁……到最后，反而只剩一种平静而悲哀的同情，同情她自己，也同情雅王。

　　再之后，她在沈大人的帮助下逃离了宫城，逃离了宫城内的勾心斗角和争权夺利，终于过上了简单宁和的平民生活。

　　随着藏身于商栈内的见闻增多，她却渐渐发现，平民百姓所要面对的困境，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多。

　　有的耕田种地、披星戴月、累死累活，一年也难得温饱身暖，有的盘店贩摊、起早贪黑、焦心忧虑，一年也不过几两余银。就算自己能简单知足，可贫困颠簸、劳累成疾、权贵欺辱总在不断滋生着穷凶极恶、怨妒排挤、彼此倾轧，谁又能真正摆脱侵扰？

　　她这才明白，原来宫城之外有着和宫城之内相同的弱肉强食、争权夺利，也有着相同的弱者压迫向更弱者的残酷事实。

　　像她这样的弱女子，若没有沈大人和商君的庇护，便难以避开礼教责难，顺利生下平儿，过上如今不被打扰的平静生活。

　　她是如此幸运，以至于无法真正得到安心。因为她不知道，这样的幸运，会何时消失。

　　她自己还无所谓，可是她的平儿呢？身为人母，怎能不为其计深远。

　　罗素素轻叹口气，看着火盆里的苍白纸张被火舌压迫扭曲化作灰烬，胸口郁结便再也按捺不住，“商君，陛下和沈大人最近是在谋划什么大事吗？”

　　商君合上账目，看向她，“至从黑使进赫、整顿吏治，陛下和沈大人就没闲过，眼下也到了该算总帐的时候了。怎么？担心陛下来打平儿主意？”

　　罗素素苦笑摇头，“陛下知道我和平儿在这却一直无所行动，可见，他确实不想难为我们母子……只是……”

　　她欲言又止，心底纷乱，脑中再度浮现出那个折磨了她许久的可怕念头。

　　那样的念头，让她觉得既对不起商君，又对不起沈大人……可偏偏又压制不下，久久萦绕。

　　这样的茫然无措，仿佛将她变回了那个唯唯诺诺、软弱怯懦、只能被外界推着走的……她所厌恶的自己。

　　正自心焦，脸颊一暖，却是商君不知何时走近，抚上了她的脸，“傻妹妹，又想什么呢？”

　　“没、没……” 罗素素面上泛红，忙低下了头。

　　“那……来陪我坐会，我这眼睛啊，都快被那些账目累花了。”

　　商君手掌温软，拢住她微微发凉的手，拉着她到榻边对几而坐。

　　“看你愁眉不展的样子，让我猜猜……” 商君边说边摆盏斟茶，“肯定啊，不是觉得亏欠了平儿，就是觉得亏欠了沈大人，要不……就是觉得亏欠了我这个好姐姐。”

　　“哪、哪有……” 罗素素被说中心事，面上更窘。

　　“看，还说没有。” 商君嗔笑着，将茶盏递到她手中，“你啊，就是老想着别人，不懂得心疼自己。”

　　罗素素被她说地胸口一热，不由笑了，“你才是呢，老是担心我。明明为了商栈，都忙地顾不上自己了……”

　　“我？我忙地开心呀。你想，商栈生意好，我赚地就多，还能帮沈大人做事成为相府幕僚，而且……仔细说来……”

　　商君眼眸灵动，笑靥如花，“我这变相呢，也是能染指朝堂政务、把控洛京风向的奇女子了，此等殊荣，哪能不仅仅抓牢？这其他的事啊，又有什么值得我腾出心思来浪费的呢？”

　　见她说到商栈，便眸光闪亮、神色飞扬，罗素素也被感染着眉眼生笑，“照你这么说，那我也算是……能随便烧毁朝堂密要文书的了。嗯……后宫尚且不许干政，你我这等权力，好歹也算是个……前宫？”

　　“前宫？不错！下次让沈大人向陛下讨个御赐墨宝，就写……商罗前宫四个大字，择日就将门外牌匾换下来，定能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为什么不是……罗商前宫？” 罗素素蹙眉似嗔，故意问道。

　　“这个嘛……罗商前宫……听上去像是卖绫罗绸缎的，这商罗前宫嘛，听上去就像是商贾巨富罗列之处。到时，引得天下财富、物产皆汇集于此，人才和情报亦汇集于此，也算是完成了沈大人一大宏志，对我赫鸾亦是幸事。”

　　罗素素睁大双眼，愣有一时，敬服笑叹，“哎，不愧是跟在沈大人身边的人，句句举足轻重，每次呀，都说不过你。”

　　商君以袖掩唇，低头轻笑，“商君不才，是妹妹承让了。”

　　两人又笑谈一时，罗素素终是坦露了心迹，“哎，说来可笑，我呀，就因前几日发生了件小事，一直难以释怀…… ”

　　“哦？是何事？” 商君给她斟满热茶，眼神柔和关切。

　　“说了姐姐可莫要笑我……” 罗素素腼腆一笑，娓娓道来。

　　原来，自从沙盘对战后，城内孩童便流行起了分成两帮对战的打仗游戏。

　　阁中院落的孩子们虽小，也有模有样地拿着木刀木盾分队而战，玩地不亦乐乎。只是在安排身份时，孩子们都争前恐后想要当赫鸾将军，便往往会闹上一会。

　　她的平儿在轮了几次平民后，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表示也想当将军，为首的大孩子却是连连摇头，一顿打击，“你不行的！你个头小，还这么瘦，不是咳嗽就是跑不动的……我们怎么能有这么差劲的将军！”

　　旁边的孩子们立刻跟风，“对啊对啊，哪有这么脆弱的将军！”“就是嘛，这样的只能当平民或是俘虏！”“要不就让他当黑曜的将军！”“哈哈哈对，他这么弱，一看就是黑国的！”“对，打倒黑曜将军！”

　　混乱叫嚷着，平儿委屈大哭，磕磕绊绊却是连话也说不清楚，“呜呜……我、我……我不是……！我不要黑……！”

　　她本在窗旁看书，见此情景，便急忙跑了出去，将平儿揽进怀里好生安慰才止住了平儿哭泣。

　　“我当时本想教导孩子们几句，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我想，难道我要说一个人小时候体弱不代表长大了还会这样？还是说……不是只有身强力壮的人才能当上将军？”

　　罗素素迷茫苦笑，叹了口气，“这两点，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说服我自己……又怎能说予他们去听……”

　　她少时入宫，娘亲就告诉她，只要等上两年就会接她回家，然而……至从入宫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她的娘亲。

　　后来，那个偶尔会施舍她几分慈母柔色的太后也曾告诉她，雅王是被佞臣迷惑走上了歪路，他对她是有几分喜欢的，所以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便会回心转意，这样，便是救了雅王，救了赫鸾，也救了她自己。最后……却是害了雅王，害了她自己。

　　这两件事是她心底最痛的刺，也让她养成了从不轻言的习惯。

　　而她心底的另一根刺则是……

　　“都怪我当年养护不当，害得平儿生来病弱……我实在担心，他长大以后，到底要如何安身立命？”

　　商君笑了，“你啊，总是喜欢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那时你心有郁结又四处颠簸本就身子羸弱，却还是坚持要生下他已是不易。他不过是根基弱点，慢慢调养会好的。至于以后……不是还有我和沈大人嘛？反正我以后也不会要子嗣，他要能喜欢商道，就让他继承这商栈，我也算是啊，后继有人了。”

　　罗素素感激地看向她，又轻蹙眉心垂下了眼，“我知道商姐姐对我们好，但是……他万一没有那种头脑呢。你和沈大人一样，用人看重品性和实力，若只因他是平儿，就白白得到这些好处，未免会让那些跟在你身边的人寒心。我担心他不喜欢经商，也不愿种地，又不甘于平庸……可身为平民，又哪有什么选择？”

　　“那就…… ” 商君眼睛一亮，“让他日后随沈大人入朝？”

　　“我也想过，可是……” 罗素素咬紧下唇，似乎说不出口。

　　商君看出了她的顾虑，温和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平儿乃雅王遗孤，若是对他人称臣，不免辱没了雅王。所以，你想让他远离朝堂，可如今，又担心他身为平民，日后没什么选择余地？”

　　罗素素抿住双唇，轻轻点头。

　　“嗯，这说明你无法释怀的不是平儿受了欺负，而是担心他长大后真的有出将入相的宏志，却只能因平民身份而被埋没于市井，你该怎么办？他若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会不会怪你让他远离了把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富贵……”

　　罗素素被说中深藏的忧虑，胸口立刻轻快不少，仿佛少了块重石。

　　“你做什么都为平儿考虑，他长大了肯定会理解你的苦心。” 商君安慰着握住她的手，口气渐渐庄重，“不过，你既有此担忧，也是个好事，可以借此机会彻底想个明白。想你在宫城耳濡目染，也该知这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难有太平。眼下诸国相安，也不过是养精蓄锐。待时机成熟，这帮手握强兵的君王们，自要争个高低。到时，天下逐鹿、征战不止，恩怨难平，这乱世不知要持续多久。乱世之中，王侯将相尚难安稳，平民百姓又怎能幸免？若征战时平儿被应召入伍，要从士卒做起，你又怎会放心？就算有沈大人庇护，但平儿自己呢？他如今虽小，却也能看出几分志气，到时，又怎会甘心做一个蜷缩在庇护之下的平民百姓？”

　　罗素素听地心惊肉跳，却又无比赞同。这，也是她在深夜里一遍遍问过自己的问题。

　　此刻，这些问题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认可提出，直面的勇气便似也随之而来。

　　她深吸口气，凝眸呢喃，“这些我也想过，甚至开始怀疑我自己，当年坚持让平儿抹掉身份成为一个平民，到底是对还是错？”

　　“自然是对的。” 商君笃定道。

　　罗素素心中立觉安稳，释怀一笑，“也对，当年……确是最好的选择。” 很快，又眼神凝滞，“你还记得之前魏氏二小姐来买布料的事吗？”

　　商君微微点头。

　　“她说是要给自己量身定做一套将军战服，好让她在府邸里玩打仗时也可威风凛凛。我听后便在想，若不是她身份尊贵，哪怕只是游戏，女子为将怕也是不可能的。而寒平为将，除了秦阳那般，强壮悍勇异于常人，时运机缘一一不少，一般人又要如何做到？再看看城内孩童，哪怕是身材矮小，只要是锦绣华服的贵族出身，也能轻而易举地被推举为‘将军’。我这才明白，平儿身上流淌的王室之血，未必是会陷他于血腥权斗的诅咒，却可能是会助他在乱世安生、建功立业的权力……”

　　原本她只想逃离权力，可如今，却不得不重新审视权力。

　　就像商君讲过的，一块上好玉石，若是出现在世贵商贾之家，便是千金难买的珍宝，若是出现在山村百姓之家，便是无人知晓的废石。

　　她的平儿是雅王遗孤，是王室血统，只应成为耀世珍宝，怎能埋没于市井，或是葬身于战场？

　　人若活着，必须要搏，那为何不选个更有利于自己，成果也更为丰厚的战场？

　　与其一直生活在被发现被除掉被利用的权力阴影下，那为何不换个方式，将权力掌控在自己手中？！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需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仅得一方天地便可满足的弱女子。但也许是在沈大人和商君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那些曾经压抑着她的种种规训，似乎都已慢慢消散。她也终于从一棵巨石碾压下的杂草变成了迎风挺立的小树，不仅拥有了更广阔的视野，也拥有更远大的追求。

　　这样的追求让她陌生让她惶恐，却又似被点燃的火苗，还未来得及熄灭，便被另一阵风，吹地更旺。

　　她沉了沉气，鼓足勇气又道，“你不是说过，炎王对沈大人倾慕有加、一心一意，而沈大人似也对炎王有情、并不排斥。如今炎王不开后宫，就是为了沈大人，如果这份深情能够持续地话，那么陛下就很有可能不续子嗣，所以更不会动平儿。也就是说……”

　　她的声音愈加颤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道，“也就是说……平儿很有可能会是赫鸾之国的下一个继位者，而我……就可能会成为……太后。”

　　商君眸光闪动，嘴角始终带着温浅的笑意，“在我看来，确实可能。”

　　罗素素再次觉得心跳加快，微微晕眩。

　　太后……那个曾经可以将她随意揉搓拿捏的位置，若真被自己坐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的平儿，在她不同于太后的教导方式下，在炎王和沈大人的开路庇护下，又会成就怎样一番天地？

　　她……是不是就可改变自己的人生，让自己从一个软弱无力的弱者，变成一个培育明君、福泽百姓的强者了？

　　如此一来，自己还可让沈大人和商君不用在权力场中苦苦经营、费力周旋，助力沈大人推行更多的爱民之政，帮助商君保护更多备受欺辱的女人和孩子……

　　思绪一旦打开，便如浪潮汹涌，几乎将她淹没。

　　她压下胸口热胀，动了动唇，却还是说不出口。

　　她是不是想地太简单了？

　　她是不是太富有野心了？

　　如此对权力心动，对得起一路庇护她和平儿远离权力纷争的沈大人和商君吗？

　　“你啊，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商君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长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嗔笑道，“不管你是平儿的娘亲，还是什么太后，在我这啊，你都只是罗素素本人，是我商君最疼爱的好妹妹。”

　　罗素素摸了摸发热的鼻尖，在商君宠溺似的眼波中，轻快而大胆了起来。

　　她深吸口长气，缓缓又道，“我一直记得你还说过，看陛下做事风格，应是那种对任何事都想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男人。那么，无论是出于不愿延续子嗣，还是巩固自身统治的考虑，他恐怕都不会允许我们母子在他的视线之外，所以沈大人的商栈才是最安全的。陛下若要行动，也只会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不会破坏他们君臣感情，又可正大光明将我们接回宫的时机。我在想，这个时机……是不是快到了。”

　　商君凝眸望她，正色道，“我是这么想的。我想以沈大人的聪明，也能想到。只是…… ”

　　她叹了口气，低垂了眼，“沈大人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即使不相信陛下日后会不要子嗣，也还是会相信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相信只要让你们留在商栈，不会被外人利用对陛下有所威胁，陛下就会视而不见。其实，我也不信陛下，男人总是善变的，何况还是君王，怎会不想要自己的子嗣？但……陛下毕竟还太年轻，当下若铁了心想让平儿承担继承之责，或是疑心太重迫切想将你们控制在宫内，又会怎样？我不想看到沈大人为难，也不想看到你到时候没得选……”

　　罗素素幡然醒悟，“所以…… 你提前暗示我，就是希望我能早日想透，好提前抉择。”

　　“对。” 商君看向她，神色带了些歉意，“如果……你不想回宫，那么，在陛下还未表态之前，便是你让沈大人帮你彻底逃离的最后机会。我若直接这么问你，想必你只会觉得不能让沈大人为难，而选择留下。所以，我想等等，看你会不会自己有所改观。我希望能让你看清如今的局势，但又希望你的想法都是取决于你自己，而不是受了任何人的影响。”

　　“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罗素素会心一笑，声音也多了份坚定，“沈大人不是说过，只有自己悟出的才是自己的。如今，我是真的想明白了很多事。而这是我自己想明白的，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想，我都能坦然面对。”

　　商君眼底闪过赞赏，“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方才说了那么多，看来……是已有抉择？”

　　“我……想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