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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番知己情 以慰青云志 ...


  •   太子行宫。

      巨大铜镜前,一抹素白身影闭目端坐,墨发如绦,风姿如月,仿若仙人出尘,尽揽人间清雅。

      待宫女护发完毕,躬身退下,沈离凌才缓缓睁眼,嗅着空气中幽幽弥漫的淡淡兰香,看着铜镜上蟠螭纹饰的绿松宝石,叹了口气。

      他虽贵为国相,平素用度却是轻减,如今受囚禁之刑,反而更加养尊处优起来,未免可笑。

      镜影中,他面色苍白略显病态,好在眼中锋芒依旧,未失国相气度,只脸颊一道红痕,过分突兀。

      轻轻蹙眉间,素白指尖抚过红痕。原本的酥麻灼烫早已被药膏清凉所代替,但心底悸动却仍难以消散,就连肩膀处也隐隐发热,仿佛那只大手仍牢牢桎梏着他。

      正自出神,殿外响起骚动,似乎有人闯入,不多时,一道熟悉的清朗笑声便悠悠传来。

      “沈贤弟,为兄来看你了。”

      沈离凌心中一震,忙起身步入外殿,旦见一人身姿挺拔,神容俊朗,正站在烛火昏黄中对他温和地笑。

      “离凌。”

      “……陆兄。”

      两人缓步走近,又几乎同时站定,凝目对望。灼灼眸光中,旧人尘世涌上心头,千思万绪化作热流,冲撞着胸腔,湿润了眼底。

      “贤弟……又瘦了。”

      “陆兄倒是……强壮了,再比骑射,贤弟怕是赢不了。”

      “你每次如此自谦时……为兄就离输不远了。”

      言及此,两人不禁相视而笑,熟悉的欢喜自心底荡开,仿若年少共饮的酒香醇厚,又如策马齐奔的意气风发。五年之隔,也在这一笑之中,悄然消逝。

      “想那年你我君子之约,终是有幸未负。” 陆飞含笑感慨,眉宇略显沧桑。

      沈离凌垂眼低首,一片百转千回。

      那时,他们鲜衣怒马、志气相投,凭学识出众被尧王分别选为太子雅和公子炎的少傅,同年便定下了无论时政如何变迁必以宗庙社稷为尊、知己情义为重,公私分明、互不怨害、永相提携的君子之约。

      之后,他们各自为营,忠心辅主,虽有谋攻博弈,却无暗害之心,直至……

      “当年我暗设埋伏,不知是否让陆兄失望了……” 沈离凌抬眼轻问。

      陆飞豁达一笑,“当年你我各为其主,竭心尽力无可厚非。你那时领命追击,却未伤我分毫,已是情义。何况,那时若不是你假意射死陛下,我们未必能逃得了……”

      “那时……你特意放出消息说公子炎已被我射杀,便没了踪迹,我之后派人暗中寻你,也是未得……”

      沈离凌的思绪不禁飘向当年夺位的血腥纷乱,一番兄弟相残后,只剩下公子炎一个隐患,他为太子谋位,便也没得选择。但他确实留有私心,欲等大势已定,寻回陆飞依旧举荐给雅王。而对赫炎,他已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有意放生,还是大意手误,只知当年听说少年未死,他那久久悬着的心,方才落下。

      “那时陛下早已联系了冯将军的人暗中接应,他当时顺势假死,我们便也改了路线乔装夜奔…… 后面的故事你就知道了,我们躲入边塞跟随陛下从戍卫小兵做起,助冯将军抗戎,一路血战累计战功方有了如今之势……”

      陆飞缓缓追忆,朗目澄澈,透着豪迈,看向沈离凌时,又异常温柔,“此番定局,峰回路转,也算是天地命数,你我不过车轮一褶,皆无须自怨自艾,徒增烦恼。你这五年已是重担压肩,辛苦至极,之后的长路漫漫,有为兄相伴,就莫再独自强撑了。”

      一番轻语,却是沈离凌这么多年来未曾听过的温言体恤。他心底温热,面上也只浅浅一笑,“有陆兄在,我自心安。其实那日投诚我自荐为相,便是笃定,这也是陆兄愿意看到的。”

      “哈哈哈知我者,离凌也。”陆飞满意颔首,畅快大笑。

      此时两人无须赘述,便已知彼此心意,坦荡默契亦如从前,共赴前路亦可毫无芥蒂。

      沈离凌心胸开阔,精神也立即大好,沉吟片刻,看着陆飞,“陆兄冒险前来,可是因最近赫鸾国内出现了什么状况?一般状况想必也难不倒陆兄,难道是……敌国有异,所以陆兄想来借用我的商栈通音使?”

      陆飞愣了愣,叹服一笑,“果然为兄何时都瞒不过贤弟。那我就直言了,眼看登基大典将近,我却发现一些可疑行迹,似乎有一股不属于赫鸾的势力正在酝酿什么…… ”

      沈离凌皱眉静听,神色渐凝。

      这些年,诸国之间征战不断,互派细作已不算稀奇。他少年时因家府变故游历经商,之后逐步发展起一个名为商栈的商贸组织。这一组织在诸国皆有商户据点,还培养了不少可自由穿梭于诸国内外的商队,通音使便是散布在商队中的细作密使,以传递收集来的诸国消息,也算是赫鸾派往诸国的细作。

      然而,背地里如何搞是一回事,名面上,诸国仍维持着上古时期的礼义廉耻,鄙视细作为不义之行,皆是能掩则掩,如无重要目标,鲜少会搞出什么动静引起他国注意。

      这一次,难道是有人想趁赫鸾新君登基之时,扰乱赫鸾?

      他敛目低眉,缓缓道,“陆兄虽在边塞多年,想必也一直留意朝内大事。几年前赫鸾就出现了西郊密使一案,说明有敌国细作早已深入我赫鸾。那一案虽没造成什么损失,但至今仍是悬案。这一次,我们便绝不能掉以轻心。”

      陆飞沉重点头。

      沈离凌知他不能久留,便也不再废话,“你可以去翻查我当时留下的卷宗,看有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以供参考,至于通音使……”

      他毫不迟疑将腰间玉佩取下递给陆飞,“你拿着此物去我府上找李伯,他自会帮你。”

      陆飞双手接过玉佩,细细看了看那一直被沈离凌视为珍宝的至亲遗物,郑重藏入衣襟深处,方神色复杂道,“贤弟如此信任我,我反而愈加惭愧。陛下他……唉……”

      “无妨。” 沈离凌看出他心中忧虑,语言轻松,“陛下年轻气盛,总要为自己出口恶气,但观他行径,似乎并不打算为难我。陆兄也无须担忧,相信我很快就会被释放了。”

      “嗯,我跟随陛下已久,他是个顾全大局之人,只是……为何你的脸……?” 陆飞一早就注意到了沈离凌脸上的伤痕,却没找到合适时机问,此时,便再也忍不住关切。

      沈离凌一怔,不知为何莫名心虚。

      “这……是我想向陛下谢罪一时冲动划的。之后陛下特意安排人为我治疗,可见确实不想伤我。”

      “你竟也会这般冲动?” 陆飞睁圆了眼,刚正憨厚的脸上写满了“这定是被囚地难以忍受才会如此激动反常”的疼惜。

      沈离凌微微面热,错开话题,“陆兄,不知最近朝臣动向如何?”

      “嗯……目前来看都算臣服,毕竟君位已定,他们再怎么有异心,此时也无可作为。只是赵冯两大世家一直借着扶持君王有功,多有跋扈,而且……还没少花心思在陛下面前想要致你于死地……”

      “这倒是意料之中,” 沈离凌淡淡一笑,“看来陛下将我困在此,也算是帮我挡去了他们的直接攻讦。”

      “贤弟能如此想,我就放心了。陛下虽然面上对他们信任,心里却是明白的很,断不会受他们摆布。只是大局初定,人心不稳,还不能和他们闹僵……哦对了!有人暗中联系我,说是你的幕僚臣子们已在准备联名上书为你求情,到时让我帮忙递交。陛下若不答应,他们就宫门静坐抗议,你本就受着不少朝臣百姓的敬重,这么一闹,必然会有很多人为你求情。陛下看到你如此受臣民爱戴,想必就能尽早释放让你做回国相了……”

      未等陆飞说完,沈离凌已是眉心一紧,“陆兄,你可知是谁联系你的?”

      “嗯……好像是个姓……周的!对,是他派人暗中送了书信给我,啊,我还带来了。” 陆飞从袖中套出那书信,递给沈离凌。

      沈离凌打开细看,叹道,“陆兄,看来是有人模仿周大人的笔迹在骗你。”

      “啊?!” 陆飞大吃一惊。

      “其实在你们攻城时,我就和下面嘱咐过了,天道变局只可顺势而为,不可轻举妄动,新朝定时若无我命令,一律恭顺静待。所以我的人,断不会干这么鲁莽的事。而且,我熟悉周大人的笔迹,这模仿的还差些火候。”

      “可……为何有人要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救你?”

      “自然不是。我猜这也是赵冯两人的手笔,目的就是不想让陛下用我。”

      “啊?陛下王位初登,正需人心,如此放你,不正可得到大批人心吗?”

      “陛下是需人心,但不需要所获人心比他还多、甚至能威胁到他决定的人。你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久,想必也该了解他的秉性。他既然能一路蛰伏回朝,内心必有其独断自负的地方,这样的他,怎么会允许身边再多个像赵冯一般能如此大张旗鼓牵制他的人。他也许还在考虑要不要用我,可若见我的人这般肆无忌惮,正是触了君王大忌,恼怒之下,就算不会一时冲动将我杀了,对那联名上书之人,也必不会手软。而之后要如何用我,也一定是牵制大于信任。”

      “我明白了!这样借我之手,陛下必然不会怀疑,而联名之人我都不熟,完全是他们想写谁写谁!反过来,他们还可以对那些人说是我牵头想要保你,也必会有人响应。如此一石二鸟,还真是老奸巨猾!” 陆飞说着,懊恼握拳,“可恶!差点让我害了你!我这战场呆久了,只会打打杀杀,都忘记该如何和这帮奸臣贼子斗了!”

      沈离凌将那信放到烛火上燃尽,对他温声开解,“陆兄能一路跟随陛下血战多年,这番文武双全、英勇无畏已让贤弟望尘莫及。如今回归朝堂,开始时会有些不适应也是正常。战场是生死之搏,朝堂却是人心诡诈之博。你我本就不好此道,难免有所受制。”

      陆飞瞬间露出爽朗笑容,“贤弟不知,战场拼杀虽是危险,却也有另一种畅快。倒是贤弟你明明君子秉性,却深陷朝堂不得不忍辱负重潜心思谋,还要时刻提防明枪暗箭,这般劳心伤神,抑郁伤身……唉,你看你如今瘦的,肯定都没好好吃过饭!”

      他上下打量起沈离凌身着中衣更显单薄的身子,拧眉忧心,语重心长,仿佛已是认定他这些年来过得寝食难安、身弱心焦。

      沈离凌不禁哑然失笑,正想解释宽慰,话到嘴边,却被一股自心底深处涌起的浓浓倦意给冲散了。他呆了呆,只觉心中滚烫瞬间融化了长久以来的逞强,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确实有些累了。

      他垂下眼皮,突然说道,“陆兄可知,柳瑟在离开前,曾对我说过什么?”

      陆飞轻轻摇头,安静看他。

      沈离凌长睫微颤,掩去眸中哀伤,“他说,死者尽忠义,生者担社稷,二者不可兼得,他便选了容易的那个…… ”

      然后,那个一向沉默寡言却总温和示人、以效忠雅王为生命大义的柳瑟,对着他愧疚柔声,“离凌啊,陛下与我将最难的任务留给了你一人,你不要怪我们。”

      “我自然不会怪他们,只是觉得自己苟活,是愧对他们。更不用说,我此时只能在这盲目延喘,什么也做不了……我一直在想,若我没能担起这社稷,我还是否有颜面苟活?可我若不好好活着,是不是就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沈离凌眉眼凝愁,嗓音微颤,失神片刻,又忽地苦笑,“我知自己这般对事态毫无用处,却也还是忍不住想要一诉哀怨,可见这些年,也未有何精进。”

      陆飞目光痛惜,却是一时嘴拙,不知如何安慰。

      他和柳瑟也算同窗,两人秉性不乏相同之处,对彼此也颇为欣赏。那一日他奉命守在密洞关口之外,看那两人似乎早已有所意料的从容神色,心中很是不忍。两人最后相视而笑双双自刎可谓君子坦荡、笑解天命,更是令人动容。

      只是……死者长已矣,生者独悲切。

      外人只评赫鸾国相君子端方、冷面冷情,似不食人间烟火。但他却知道,他的沈贤弟外冷内柔,才最是人间惆怅客。

      今夜他能这般放纵倾诉,大概也是多年压抑后的第一次。

      一阵疼惜涌上心头,陆飞一把跨前,握住了沈离凌的手,“离凌,再等等。陛下目前在和赵冯周旋,等到合适契机,他定会为你复官。至于以逝之人……柳兄大义已成,九泉之下必已心足。雅王与他都知你为国图志的部署未尽,也都相信你定会成功,所以才能安然离去。眼下,你我终能同朝,当年宏图正可一展!如此风云际遇、海阔天空,你我携手并进,壮志凌云,同施抱负,人生岂不无憾!”

      简单几句情深意切、豪情万丈,瞬间激起沈离凌一颗热血之心,让他不由也握住了陆飞的手。

      一时间,万般愁绪涤荡一空,心中只剩青云之志。

      突然,一声断喝打断了二人的温情叙旧。

      “放开他!”

      两人心下一惊,顺声望去,居然是……赫炎!

      他何时出现?又……听见了多少?

      呆楞之际,赫炎已冷脸走近,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咬牙怒道,“放开!”

      两人一怔,这才反映过来松开对方,忙向赫炎行礼。

      只是方才那句“放开他”,谁都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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