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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   “你是哪国人?”我没话找话地问。
      我跟在阿森身后,沿着一条几乎无法辨认的小路,在茂盛得几乎密不透风的草木中间穿行。
      “英吉利。”大约是因为我曾经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的缘故,他对我客气了许多。
      “你来我大清做什么?”
      阿森长长地叹气,一下子和盘托出。
      他说本名叫史蒂文森,自打会走路开始就喜欢泡在院子里摆弄花草。他家的园丁是我大清子民,种花种菜十分有一套。这老园丁见他喜欢把野外那些稀奇古怪的花草挖回家种,就对他说,我大清的岭南一带气候温暖湿润,有许多英吉利人都不曾见过的珍奇植物。他顿时心生向往,开始跟老园丁学我大清的语言,又跑去读什么植物学。两年前,他学业有成,便启程往大清来。
      阿森在香港下船,一路往北走。每到一处,就雇两个当地人做向导,往深山老林里钻,搜集植物的标本和种子。谁知到了南雄这个地方,居然遇上了两个心黑手辣的,他们见钱眼开,把他引到梅岭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在密林中砸晕了他,把他从头到脚扒了个干净。亏了那时赵安刚领着弟兄们打劫归来,顺手把他拎回了寨子里。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阿森和赵安一见如故,索性在连云寨里住了下来,直到去年冬天,他把这一带的植物种子搜集了一遍,才又启程去往别处。走了几个月,忽然听说连云寨里出了大事,又偷偷跑回去看,才知道赵安被关起来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衷心惊叹:“你真行啊,跑了那么远,遇到了那么多事,居然还敢一个人回来救赵安,胆子真够大的。”我说着忽然想到了自己,一时丧气,“我就什么都不敢。我爹逼我背八股文,考科举做官,我就只会躲,连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阿森忽然谦虚起来,“我不是胆大,只是因为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根本没有余地去想怕不怕——你刚才救我的时候,也没空害怕吧?”
      我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再回想当时的情形,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他停在原地,拍我的肩膀,“我的朋友,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瞬间有一股热气往脑门上涌。我听到自己说:“你当我是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会帮你救赵安!”

      我们翻过一个矮矮的山坳口,眼前豁然开朗。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狭长的山谷。河水弯弯曲曲地躺在山谷中间,河的两岸各有一片环绕山脚层层修建的梯田。山谷的尽头是一片稀疏的竹林,林子里散落着一片茅屋。
      我几乎以为自己像那魏晋时的渔夫一样,误入了一片桃花源。
      因为在山谷里那片层层叠叠的梯田里,开满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花。
      朵朵红色的碗状大花立在枝头,薄薄的花瓣纤细柔弱,在风中微微颤抖。夕阳把它们染成了明亮了橙红色,于是那片梯田又仿佛变成了一片火海。
      “这,这是什么花?好看……”
      “罂粟。”
      “啊——”
      阿森仿佛有些意外,又有点鄙夷,“你不会没见过吧?”
      我摇摇头:“当年我爹到南雄当知州,第一件事就是把南雄境内的大烟馆全都查封了。不管洋烟土烟,一旦发现就全部没收,农户私种的土烟也要全部铲除——这‘活’的大烟,我还真没见过。”
      “奇怪,我去年年底离开这里的时候,这片地里种的还是番薯……”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阿森,罂粟种下之后,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长这么大?”
      “大概半年。”
      “如果赵安在你离开连云寨之后不久就被他们关起来了,算算时间,似乎也是半年?”
      阿森忽然沿着田间的小路急奔下去。
      我们一口气跑到了竹林中那片茅舍后。虽然这片茅舍看着像是个村落,然而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个村落,因为那些茅舍未免太大、太整齐了。旁边那个大马厩和里面的几十匹马又是怎么回事?寻常的农夫,养那么些马来做什么?
      我和阿森伏在其中一座茅舍后的草丛里偷听。里面有些隐约的人声,有人在叫“起来了”,有人在嘟嚷着再睡会儿。他们终于还是都起来了,茅舍上升起袅袅炊烟,里面传出阵阵酒肉的香气。
      我纳闷道:“我说山上寨子里的土匪怎么那么少,原来他们是搬到这里种大烟来了?”
      阿森举起一根手指:“嘘。”
      好容易捱到了夜幕降临之时,茅舍之间火光大亮。一群人举着火把走向马厩,各自跨上马背,呼啸着冲出山去。茅舍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和阿森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凑到窗边,从窗缝往里偷看。
      阿森耳语:“原来不只是土匪搬下山,还是大烟馆搬上山了啊!”
      我们连着偷看了几座小舍,发现里面的陈设全都是一样的:烟榻,矮几,几上点着小小的一盏灯,灯旁放着一杆大烟枪。
      我倒抽一口冷气,“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爹。”
      阿森按住我,“那些人还在路上,别乱动。”我只得作罢。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远处一阵响动,原来出去的人又回来了。他们牵着马,马背上坐了些人——高的矮的,老的少的,衣饰华贵,似乎都是些家境殷实的商人。他们的眼睛上都蒙着一块黑布,其中有几个还在仰头打呵欠,不停地催促牵马的人快一些。
      马儿在茅舍中间的空地上齐齐停住,牵马的人又把他们扶下马背,牵盲人似的牵到各处茅舍里去。我们偷听的这一间,也有光头土匪领了个满身绸缎的中年人进来。那中年人往榻上一躺,抱怨道:“杀千刀的范懿轩,老子就不是练兵乏了想抽口烟吗?非逼得老子这样折腾!”
      光头麻溜地给中年人点了烟,两手捧上,“刘大人您别急,今年朝中不是已经连着有几位大人上书请皇上弛禁土烟么?如今全国各处都兴种土烟生财,只有那范懿轩不识时务,已经惹得不少人上本参他。他那乌纱帽迟早要掉!”
      那“刘大人”接了烟枪,转过脸来悠悠地抽了一口。我看清他的脸,几乎惊叫出声。
      阿森纳闷地看了那“刘大人”一眼。我咬着他的耳朵说:“那是南雄的绿营守备刘全易。”我再指指那个光头,阿森说:“连云寨以前的二当家,穆国勇。”
      原来是当兵的和土匪混成了一窝。
      刘全易口吐白烟,眼神迷离,神情恍惚,仿佛整个人都飘到了天上。
      “迟早迟早,越早越好!对了,你上次说因为范懿轩搜查得紧,手头缺货,如今怎样了?”
      穆国勇眯起一对小眼睛,“没事,刚费了点功夫弄到一批,如今好好地放在寨子里呢,大人您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刘全易再抽一口,“你这段时间再多‘接’些人回来。等朝廷把悬赏再提一提,你就把赵安押出山去交给衙门。到时候,我会写一道折子向皇上说明原委,就说你当年受赵安的胁迫,被逼着落草为寇,然而你心中一直向着朝廷,忍辱负重数年,终于将赵安拿下,将功折罪,到时候,兄弟你官复原职,还不是小事一桩!”
      穆国勇笑得连眼睛都瞧不见了,“承大人吉言!”
      那茅屋里渐渐安静下来,我们也不敢再呆下去,小心翼翼地挪开。幸而这天仍旧是个大晴天,月光很亮,照耀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出山的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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