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谕·逆风生花》岸渔

4、阳与羊

　　监控录像由两部分组成，一边是巷子里的景象，一边是大路上的景象，但可以看出巷子与大路是相连的。夜里灯火仍有，却仍算安静极了。看左上角的时间，是十一天前的凌晨一点多。

　　几只飞蚊掠过镜头，造成了模糊的光点。忽然，转角逐渐被黢黑吞没，直至整个视频里再无一物所见。小巷里的监控逐渐被黑暗肆掠，大路上的监控也尾随在后藏在黑暗里。等小巷的监控终于看得到东西了，大路上的监控才慢慢吐出黑暗。等黑暗不再遮挡镜头，元逍简直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有一个巨大的半球状黑团，缓缓向远方移去。

　　“这是······”元逍艰难吐出两个字，不自觉咽下剩下的语言。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表达。

　　这就是半个硕大的夜团，半径约摸十米，颠覆常理，把一切光芒吞噬，连不可见的红外线也不放过。

　　元逍惊愣了半晌，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为表达兴奋，他用力一把拍在颜璟肩上，还身子一歪一不小心顺带推了一把江牧远，就像久违的兄弟重逢一样。不料江牧远却一个反应不及站不稳直接跌撞在了嬴瑄身上。

　　除了不明所以的元逍依旧兴奋外，其余人皆愣在当场。

　　嬴瑄首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江牧远，阴沉着脸看一眼元逍，而后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牧远，不用死。”他自己控制着轮椅，朝外而去。“你们先讨论案情，我出去透口气。”

　　“怎么了？他脸色不太好。”元逍问。

　　颜璟面无表情地跟他强调：“除你之外，行动组规章第二条，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触碰嬴副。所以，你看你干的好事。”他眼色往一脸不自在的江牧远一使，“元逍，你以后注意些。”

　　“真是莫名其妙，我刚刚还碰到他手了呢，出外勤还不是我把他抱上车？我怎么没事？他怎么没事？”元逍朝空荡荡的门口看去一眼，腹诽道：就是矫情。随即他问：“靖和支队没有比对出嫌疑人么？”

　　颜璟叹一口气，道：“有是有，不过这嫌疑人从三年前五月份开始就失踪了，安隆州下属单位登记过。而且从脚印显示的步伐长度与绿化草坪泥地里脚印深度来看，三年过去，这人看来胖了不少。一七零左右，一百一十到一百三十公斤，不折不扣的胖子了。这胖子溜得快，且掩盖技术过关啊，几天前靖和支队就已经让各州配合利用公共场所脸部识别技术进行甄别，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至于嫌疑人社会关系网里的人，不算人人安分，但都与这案子无关。”

　　“还有，那罂粟花呢，这么多天过去了，生命力顽强啊。”元逍问。

　　颜璟似乎有些心累，叹口气，转身找到时常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做资料的宣诚，拿过他手里的调查报告，递给元逍：“你自己看吧。”

　　他看元逍只是盯着报告看了几秒，却抬眼看着他不接。他又递了递，元逍才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咧咧嘴：“那个，抱歉，我······看不了印刷体纸质，有电子版么？要不抄写一份给我看也行。”

　　他看着众人一时错愕，呵呵一笑却一本正经：“我没开玩笑。”

　　颜璟目光暗了暗，藏了藏左手，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天生的。”元逍不常说谎，可他有时候也必须得说谎。

　　可就他这技术，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在说假话。不过毕竟二十几岁人生，经历得多经历得少，或多或少早已明白，各人有各人苦衷，便也不纠缠。

　　这是云渡方面的工作，他便淡淡开口，解释：“鬼罂粟上，含有乙烯抑制剂，一种植物激素，并不奇怪。可怪就怪在，开花或结果时候，乙烯抑制剂一般作用于根叶，以留下营养供应花朵结果。但这两朵鬼罂粟，跟我们之前接手的所有留下了鬼罂粟的案子一样，乙烯抑制剂都在花朵上，令花朵得以保鲜。不过，这些乙烯抑制剂是鬼罂粟本身合成的，并非人为后来加上的。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这是一种打破生物寻常规律变异了的鬼罂粟。”他看了元逍一眼，“因为咱们都知道，也就不用刻意多说。”

　　言下之意是，这番话是特意说给元逍听的。元逍自是感激，朝他一笑。

　　颜璟看现场勘查也是时候结束了，招呼众人便往行动组赶回。

　　元逍想起来这是他第一天加入团队，的确应该请大家吃一顿饭。但看情况回去后还得加班——当然，自己无一技傍身应当可以回家了——只能先点着些东西当个见面礼。

　　他走在众人后面，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常与父母去的那家餐厅号码，定了一大堆寿司，让他们八点送达直指司入口安保处。正要放下手机，忽然想起明天下午又到了每月一次的约定时间，料想第二天进组就请假不太好，便打了电话过去，让工作人员帮忙推到下周。

　　他此时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他见到了凶恶血腥之外的有趣，当然，或许只是他还没见到更血腥的，不过他喜欢这种气氛。另一方面，他总觉得这组里的人，寻常中藏着秘密。他可不会当真相信一个谐音“牧羊”改了口头的不改真正字面上的系统上的名字，这与剪了叶子不拔草根有什么区别？除非被迫，且有善良的顺从。他很好奇。

　　最后一个方面——他望着那个被手机遮了侧脸的挺拔身姿，表面平静无波，心中暗潮汹涌——他曾几何时偷偷追逐却一转头令他掉进深渊的学长，正等着他呢。

　　他哂然一笑，身后夜云遮月。

　　他走进时，嬴瑄已经快要结束通话，斜眼见他来了，也只是淡淡转开眼。“好的，麻烦赵医生了，那我明天过来。”

　　元逍恰好听见了这一句，见他把手机轻轻落回胸前，被一根蓝色的织带直直吊着，笑道：“赢副身体不舒服？”

　　“没有。”

　　“是吗？我好像听到‘医生’两个字了，如果太累了，尽可驱驰我，我一定鞠躬尽瘁鞍前马后。”

　　嬴瑄看他一脸玩味十足的笑意，有些无语地挑了挑眉——希望他没说歪他也没想歪。

　　说着，元逍也不理他的表情如何颜色，粗粗鲁鲁将他打横一抱，抬起修长而健实的双腿，朝车里走去。离车子还有一米左右，他突地停下来，看着赵淮将轮椅收进车里，竟有些怅然若失地低头看他：“对了，赢副，你说如果我一松手，对你造成的危害应该······”他目中故作的惆怅忽而浮现一丝快意，“跟没有一样吧？”

　　反正，他已经半身不遂，再把尾椎骨摔断，不是一样半身不遂么？有些时候，元逍必须得承认，自己挺恶毒的。但这恶毒，元逍也是见了嬴瑄才生出的、才发现的、只属于怀里之人的、独一无二的情绪。

　　思及此，元逍觉得，嬴瑄应该感激。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在自己或他人身上找到特殊对待，就像一个自恋的人，总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一样。而这时，元逍给了嬴瑄这“特殊对待”。所以，他要感激。

　　元逍噙着笑看他，他却冷冷一笑，倏然双手往他脖子上狠狠一挂，顺带使劲往下拉了拉，两人几近鼻息相闻。

　　元逍的心此时正站在崖边，意料之中的，下一秒便扑通一坠激起最意外而反抗的水花。渐起的水花迷了他的眼，耳旁却清晰听得嬴瑄含着狠辣笑意快然笑道：“好啊，我不介意顺便把你脑袋压在身下，血花飞溅，或者脖子一声脆响，你选哪个？请随意。”

　　够痛快！

　　元逍咧嘴笑，一语不发将他放进车里，而后自己便从他膝上弯身半跨半爬地坐到另一边的椅上。左手撑在车门上支着脑袋，偏头注目城市夜景。

　　灯火辉煌，不过也是呼啸而过后徒留一片模糊瑰影，再美也会厌倦。反而暗夜里蛰伏的妖魔鬼怪，往往出人意料，置身其中犹如转动万花筒，次次新，次次有趣。乐此不疲。

　　元逍似乎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勾起了唇，在窗玻璃上仔细端详了自己俊美的容颜。他把目光对上玻璃窗上自己的眼睛，花瓣里头的黢黑，如深邃的夜空，如沉润的黑晶，其中似有柔丝如水缠绕，这才是—— 愉悦的十里桃林啊。

　　他满意地收回目光，拿出手机。他记得，十几天前认识的男生，好像姓穆。他滑到通讯录最底部，慢慢往上找，随即点开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他毫不在意地扫一眼身旁同样不打算搭理他的嬴瑄，轻然笑，带着一丝柔情，语调也裹了蜜糖似的：“小穆么？我是元生。”

　　他依旧笑着，抬眼正好对上了颜璟疑惑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偏开头，望着窗外：“嗯，我九点回到。你到了小区门口打个电话给我，我给物业说一声让你进去。”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元逍双眼便笑弯了，嘴角留有绵绵甜意：“公共场所怕是不方便说。”那头又说了几句，元逍接道：“嗯，等我。”

　　他将手机放在腿上，转身朝嬴瑄问：“赢副，今晚的案子打算怎么办？”

　　嬴瑄看向他，满目都是打量意味。许久他才漠然开口：“明天上午与我去一趟专用3D打印店，下个赌，钓钓鱼。”

　　“为什么？要打印什么？”元逍这般一问，前头的赵淮与颜璟都好奇地竖起耳朵。

　　“饕餮青铜符，两面相合为一。尔雅里只有一半，且并非最为贵重之物，有人来盗，若是为钱财，不应该舍弃最好的不盗。那么，很大原因可能是有什么因由需要盗走青铜符。现场留下两朵鬼罂粟，按照以往经验，一般只留下一朵，那么这‘两朵’究竟暗示什么，需要猜一猜。”

　　颜璟看他停下来，似乎不愿多说了，便自己接道：“所以‘两朵’有可能对应青铜符‘两片’。可是，另一片或许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所以赢副你是想假造另一片？”

　　嬴瑄赞赏地点点头，却不在这一方面多说，转而道：“但也有可能，暗示其他，又或者，纯粹是不小心或淘气多放了一朵。”

　　“淘气？”颜璟嘲然，不知是嘲笑谁，但显然不是嘲笑嬴瑄，“如果鬼罂粟带来的是淘气，咱们可以回归处理正常事务了。”

　　元逍被吊起额好奇心，他问：“那鬼罂粟象征什么？”

　　颜璟有些神秘地侧身伸手朝他手指向上弯了弯，招他倾身过来，才笑道：“‘帝江’知道么？”

　　“那个半明半暗跨着黑白的集团？”

　　“嗯。”

　　元逍一怔：“听说这个集团暗地里进行生物试验？可是一年半前帝江旗下非法专攻生物科技的玄鲲不是已经被取缔了么？”

　　颜璟有意无意朝嬴瑄看去一眼，随即正色道：“打下一个，还有不少呢。这样打不是办法，得逮着正主，可惜这位正主，实在太高明了，咱们只能处于被动。”

　　他简单说一下，便重新坐端正，不再说话了。

　　元逍见他们不乐意多说什么，便也不多问。他相信，该他知道的，他总会知道的，时间问题而已。

　　回到行动组，已经七点五十了。元逍见嬴瑄推回副组办公室，便刚好接到餐厅打来的电话。他开开心心急急忙忙便往楼下正门保安处而去。

　　他一手一袋，满载而归，连袋子的耳朵都差不多要被重量撕裂了。

　　“来来来，脚快的鸟儿有肉吃。”元逍飞快窜到自己座位上，将两大袋寿司放在桌上，“新推出口味，铁板烧鱼籽，章鱼缠牛肉，不尝白不尝。”

　　元逍说着，打开袋子，闻得那股令人垂涎的香气浓了，正想再赞扬一番，一只大手却一把将袋口掩住，还压得实实的。

　　元逍不满地朝他一瞪，道：“颜大哥，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