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公轶事》蒙石

4、严信的尊容

　　在严大人间歇性平和的第四个开春的夜晚，正在灯下全神贯注搓着装订书册的牛筋。

　　门下人压抑着兴奋来报：林公公和要上京来贺岁的符三郎接头了，说罢递上书信一张。

　　严信甩开信纸看完，蹭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院门。

　　星夜并不清朗，严信气定神闲地推开紫阳阁的门板，里面端坐的美貌少年立即脸如死色，眼睛紧紧盯着一步步走进的人影。

　　有人上来给严信拍落斗蓬上的雪粒，有人端凳子，有人递茶，他那平时总是拎个破酒葫芦的闷声义兄这时的派头足得简直欠揍。

　　“小林公公记忆超群，看看下官这几段话记得全不全？”

　　严信将卷在手中的竹简展开，林公公看了开头就知道事儿败露。

　　毕竟也见过几年生死，小林公公咬着唇硬声说：“暗杀朝堂命官本就是死罪，严信你好大的胆子敢来喝问咱家！”

　　话刚落声，便有人一掌掴其飞撞在墙上，林公公抚着热血直流的头顶，不可置信，手指颤抖指向着主凶，“义父知道定不饶你！”

　　严信将桌上竹简一根手指勾到林公公眼前，“严某头回用人筋当编绳，竟不知如此不耐用，费了许多，还差半卷没系上，小林公公接着贡献点儿？”

　　小林公公才这留意竹简扑鼻的血腥味，那半湿的淡黄绳结、血红的字迹竟然出自……

　　恶鬼站起来，将竹简兜头向少年掷下，假仁假义地道，“姑念小林公公侍候义父还算尽心的份上，就不用活抽了。”

　　刚迈开的脚步顿住，严信如被人点中穴道般僵立，这时屋里功力不弱的人方才听到渐次响起的脚步响，门栓应响断落。

　　巍巍长身屹立门外，可不正是几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符家三郎？

　　符规劲装外披了件轻裘，英挺得惊人，修长笔直的腿迈过门槛，带一脸明亮的笑意，直直走向他，边走边不住打量，“严信？见面果如闻。”

　　严信垂下眼左右想不明白这厮是如何又与这贱奴接上头的。

　　墙角边的林公公一见符规到来便扯哀号，“大将军救命啊！”

　　符规没理他，走到桌前卸裘衣，即刻有卫兵端上茶水，将之前严信的角色又活演了一遍，符规好整以暇地，“严信可奇怪我是怎么样得到风声的？”

　　“下官洗耳受教！”严信死气沉沉地躬身。

　　“我可不敢再告诉严大人啊，严大人这么厉害，知多这人间的事一份，旁人活路便少一条。啧啧，说起来严大人真是个人才，活抽人筋？真应该让咱俩西北军衙多学学，学得两成怕是逃兵、探子少说少五成，是吧？”符规弯腰用两根指头夹起地上那卷竹简，拿在手中跟把玩古玩似地饶有兴味。

　　多少年来，牢里的、菜市口的、刑架上挂着的……对严信破口大骂、生死诅咒的不知凡几，冷嘲热讽吹向严大人简直如微风拂面，若小将军能往他下垂的眼皮里窥两眼，定然可清析从严大人两眼睛里读出“二缺”两个大字。

　　严信这些年跟儒生打交道得多，行为不复五年前乖张，虽不耐烦应付这位思谋不在一个阶位上的黄毛小子，但也做得足姿态。

　　刚正无畏望着眼前的小王八蛋，掷地有声地，“圣恩若水，泽忠良而涤荡逆奸，严某食朝廷俸禄，因技薄才疏仅为朝廷鞭杖，上矫官行下惩民失，为官十年殚精竭虑只赚回恶名，构陷严某者多如牛虻，没想竟祸起萧墙，今日之事算得上卑职私务，望将军明察秋毫。”

　　符规出身显贵，但从小给他父兄提溜在兵营长大，好武轻文，根子上就是个糙汉子，被严信那张巧令的嘴绕得一时没明白过来，侧头问身边一看起来稍显斯文的人，“他说的啥？”

　　那人十分清楚今日就是来收拾这奷货的，冷笑着回，“严大人说没有当初害将军之事，要将军莫插手啦。”

　　符规勃然大怒，击桌喝令，“还狡辩！给我拿下！”

　　严信瞳孔收缩，青白着脸一字字道：“严某区区奏曹，但也是军机之人，试问一干外将私涉王城是何等居心？！”

　　说罢，墙角四周十余人刷地露出半截明晃晃的绣刀，两队人马武装对伺。

　　符规身形刚动，严信伸指弹灭灯火，只听见外面两帮人“乒乒乓乓”刀来刀往地起来。

　　小林公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哪能给严信占了先机去，自作聪明喊起来，“严信手下能用的就几丁人，将军别让他们逃去报信！”

　　外边几个人打将着远去，论夜战、论地形熟悉，卫匡门中人无不遥遥领先，这个信儿严大人是报定了。

　　屋里两拔人仍僵持未动，严信在黑暗中抱臂一言不发，符规本已摸上腰刀，听闻他呼吸依旧轻绵，也察觉不出那人有何内气溢出，不禁哂笑，“你倒是个人物，功夫稀松平常却不见露怯。”

　　黑暗中，淡淡一句话传过来，“你又不能把我怎么样，我紧张个什么劲？”

　　他是说他比我武功厉害呢？还是说有胡公公撑腰我不能拿他怎么样呢？

　　符规翻眼想了想，这一呆在绝对高手面前破绽堪比炮口还大。

　　严信在他犹疑间已折腰破了窗站在五丈外的屋顶上，顶着明晃晃的月光对符三郎露齿一笑！

　　这一笑让屋里的人心尖儿一阵颤抖，要以为严大人笑靥如花、倾国倾城就大错特错了！

　　青脸中裂出两颗森森白牙，“青面獠牙”四个字火速窜入众人脑海中。

　　符三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了个靠，这副尊容怎么当个官的！”

　　符规厢流里流气地骂，身边卫兵习以为常迅速掏出乌金细弩，几把高精度箭镞隔窗遥遥指向屋脊上那袭黑袍。

　　严信何等耳力，撕破脸后再无需做样子，斜眼冷笑，“那点儿弹丸脑水全供了皮相的小子都能领兵，严某这点丑相算个鸟？”

　　符规气得哇哇叫，“本将领兵次数比你剥皮次数还多，大小战役百场，得胜八十二回，你个狗官胆敢看视于我？！”

　　严信仰头哈地一下笑出声，“小将军的小荣耀记得可真清楚，怕是夜夜来翻出来咂摸得意好几个来回吧？”

　　符三郎现年算起来不过十八，少年那点虚荣自大的毛病一件没少的全占了，在士兵前给那老精怪道破心思，脸皮涨得通红却又再也骂不出一句，瞪着他半晌，气呼呼扯过风褛，“收队！”

　　屋里士兵面面相觑，他们将军算不算给这狗官给气跑了？

　　将令而不动，符三郎简直要吐血，额上青筋直跳：“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