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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报应 ...

  •   春寒料峭,杜遥出门时身上连件薄衫都没有披。
      她揉揉指尖,背上发冷,盯着那炉火一瞬不瞬。

      搪瓷罐里的草药咕咕嘟嘟翻腾,绕出苦涩的白烟。

      “娘娘。”有老婆子来给她披衣裳,抻抻她领口的系带,“娘娘体弱,还是早歇休息,这药恐怕要熬到天亮了,奴婢看着便是了。”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观察杜遥的神情。

      这位娘娘的脾气她向来摸不准,纵使她在庆阳宫已当了大半辈子的差,也未曾见过这般行迹乖张古怪的角色。
      前些日子上房揭瓦,还惹得皇上下其禁足,平日里没有大家闺秀风范,如今却又要亲自为圣上熬汤。

      杜遥听着,眼不由顺着往外瞧去。
      墨蓝色的天,黑漆漆的,云波嵌在里头,泛着银光,似是变化莫测的妖物,令人心头生冷。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裹紧身上的氅:“不必,你下去吧。”

      那老婆子还想再劝说什么,又见她已没了再多说话的意思,只能点头应是。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临出门时,蓦地隐约听见那烟气中的人呢喃:“快来不及了。”

      脚上一顿,目光再探过去,杜遥仍是淡漠神情,垂目,微抿唇。
      似是什么都没有说过。

      *

      燃着一盏油灯的寝宫里。

      灯火昏黄,床上头戴金冠的人双目紧闭,蹙着眉,额角青筋盘踞,下颌角绷紧,床侧握成拳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整个人淹没在摇曳的灯影中,像只奄奄一息的野兽。
      而圆桌旁,不时听见身后嘶气声的杜遥紧了紧手中的瓷碗,若无其事,似是机械一般地舀起碗中的汤匙;褐色的汤药在那勺与碗之间,升起、落下,滚烫的白烟翻起,氤氲了她的视线。

      明暗之间,两人的神色,皆都不清不楚。

      天快蒙亮时,杜遥最后一次舀起半匙,在嘴边碰了碰。
      温热,刚好。

      “和玉……”
      莲步轻移,杜遥侧坐在床沿轻声唤他,弯身以白润的额去试探他额角的温度。

      冷冰冰的肌肤擦上孟和玉,冰冷指尖贴上耳后与鬓角。
      突然的冰冷触感使孟和玉一惊,神色也稍清醒了几分,睁眼看,似是新月的一对瞳直勾勾望进他眼里。

      而后,听见那人软语:“头怕是有些疼吧,”她说着,冰冷的指尖又上移,没进他的乌发里轻揉,“一晚上都没睡安生。”
      动作轻缓却令人感到不适。

      如绸缎般的一双手。
      柔软,冰冷。

      孟和玉按住她的手,揉揉眉心,嗓音发哑:“怎么了。”

      “皇上彻夜都在发癔症呢。”
      仍是那双剪水瞳。

      杜遥笑笑,眼神温柔,反握住他,十指相扣。
      孟和玉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头脑昏沉,晃晃头,却摇不走耳朵里嗡鸣的声音。
      他眼前发昏,口干舌燥,使不上一点儿劲,就连眼前的人,都有些辨别不清了。

      “杜遥……?”他叫她。
      “……”

      杜遥仍是含笑望着他,抬手用帕子拭去他额角的冷汗:“皇上当心龙体,怕是昨日饮酒多了。”
      丝绸制的帕子,像那双手一样。

      划过滚烫的皮肤,冰冷干燥的触感几乎一瞬间缓解了他的不适,可同时,那柔软冰冷又像是条细长灵活的蛇,流连于他肌肤上,有种荒诞不经的恐怖。
      孟和玉下颌绷紧,推开了她的手,忍耐似的蹙紧了眉。

      “开窗。”他斩钉截铁,冷眼望着她。
      “没用的。”

      “你最好现在就听我的话。”
      “喝了它。”杜遥递上那碗汤。

      孟和玉一言不发,仍是冷冷盯着她,额角的汗越来越多,支撑住身体的手也抖个不停。
      杜遥也不恼,气定神闲地笑笑,舀起递到他唇边,语气温柔:“喝下去,你会好受些的。”
      “……”

      “和玉,”杜遥垂目盯住触上白瓷勺的唇,柔软湿润,此刻正因孟和玉身体里翻腾的血气泛起殷红色,克制般抿得紧紧的。
      恶作剧似的用勺子继续向前抵了抵,她说,“我无意伤害你,可若你现在不听我的,今日你恐怕就难走出这庆阳宫了。”

      “……你还未疯够吗?”两人僵持之间,孟和玉咬牙问。

      “只是醒酒汤而已,这些天你酒饮多了。”
      杜遥答非所问,自顾自单腿跪在床上,一只手轻向上托起孟和玉的脸,另一只手沿着那唇缝向他口中掀下汤匙,能听见他齿关碰到瓷勺时清脆的轻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眼像是一丝光都透不进的密布:

      “喝下去,过半个时辰,你便能下床走路了。”

      那双眼睛像是有魔力,最终孟和玉还是喝下了那苦涩不知名的汤。

      “今晚你会回来吗?”无缘无故地,她问了这样一句。

      孟和玉看着她冷笑,而杜遥却像是知道他会说什么一样,细心用拇指抿去他唇边的药,说:“我只说你能下床走路,可没说你不会死。”

      “杜遥,”药效未除,孟和玉疼得直滴冷汗,看着她,说,“从一开始,你处心积虑接近,我便知道你心中所想——”
      他堪堪又闭上眼,有些不忍说下去:“我与你百日夫妻,可曾负过你?”

      杜遥淡笑,叹出一口气,有种意料之外的舒展:“殿下不明白,殿下虽未曾负我,却负了我的心。”
      “也罢,”她又叹,低下眼睛故作轻松道,“今世算我负了殿下——”
      说到这里,她无端吸了口气,笑得有些疲惫,又见他嘶嘶地吸着冷气,抬手揉上他的太阳穴:
      “如何?坐上江山的滋味如何?”

      孟和玉本来正攥着拳忍疼,听见这句,都气得直笑:“你惦记的是这个?”
      杜遥摇摇头:“我先前所做一切,皆为殿下,我日思夜想,处心积虑,为的也只不过是殿下能够稳坐高位。”
      “包括给我下药?”孟和玉阖上眼冷笑。

      他就轻枕在杜遥的腿上,闭目养神似的闭着眼,而杜遥就垂目看着他,耐心为他揉着头,缓解他的头疼。
      若非孟和玉正头痛欲裂生不如死,若非始作俑者正抱着他的头,那场面就是副夫妻二人情深意浓的温存画面。

      “那东西谁给你的?”
      “奶奶。”杜遥从善如流。
      “孟鸿逸给了你什么,好让你这般为他死心塌地?”孟和玉并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他已经黔驴技穷到如此地步了吗?”他冷笑,“竟将你视作最后的底牌,还妄想用这等愚蠢的做法将我牵制。”

      杜遥摇摇头,没有解释,只是问:“月姬台可有趣?”
      饶是以为她吃醋,孟和玉抬眼看她,却听见她继续说:“既是玩得差不多了,那便办正经事吧,我知道你自小便极通兵法,战无不胜,现如今便是你施展本领的好机会了。”

      孟和玉一字一句地听,眼神却愈发冷淡下来。
      事到如今,她竟都只字不提孟鸿逸?
      他留孟鸿逸一命,为的就是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把戏。
      故意做些颠三倒四的事情,没想到竟真的将杜遥给激出来了。

      杜遥仍在自顾自说着,丝毫未察觉到孟和玉脑子里的想法,终于,她挑明话头:“孟和玉,像个男人一样,拿出点儿本事给我看看——”

      孟和玉活顺活顺手指,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
      于是煞有介事地撇撇嘴,打断道:“他教你下药,怎么没教你不该在这种时候轻敌呢。”

      话说完,他便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臂挎过杜遥的脖子,用自己身体的力量翻身将她从床侧拉下,两人双双跌进床上。
      动作突然,杜遥眼前的世界一瞬间天翻地覆,当五脏六腑几乎被震出来时,她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趴在她身上的孟和玉用半只臂撑住自己的身体,一边钳制她,一边喘着粗气。

      他看着杜遥的眼睛,心里说不出来是怎么个滋味,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事情到了现在她还要为孟鸿逸卖命。
      纵使他不计前嫌留她一命,纵使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什么都不再计较,也都无济于事。

      “知道吗,朕现在就能杀了你。”他一字一顿。
      杜遥没有挣扎,面色平静如水:“除非你想和我一起死,这药无解。”

      “自始至终……都是诈?”孟和玉下颌绷紧。
      杜遥闭上眼睛,长呼出一口气:
      “是。”

      即便是意料之中,当亲耳听见她这么说时,孟和玉还是不敢置信。
      他来来回回将身下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妄想能从其中找到一些不甘、勉强,但是都没有。
      她没有撒谎。

      果真如她所说,那些全都是诈他。

      “你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杀了我,你与我同死;二是听我的话,今日便上朝,好好将边关的事情给解决了。”
      “你前脚死,孟鸿逸后脚便能出得来大牢,届时,你的江山,你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孟和玉太阳穴突突直跳,气得咬牙:“你究竟明不明白现如今自己是个如何的处境。”
      杜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表情空无一物:“我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等主意。”

      这并非是假话,说到底她什么也不是,机关算尽,也只能够鱼死网破。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他。”
      “随便你。”她摇头,并不十分在意。

      孟和玉彻底没辙了。
      两人一上一下,近在咫尺,而那张什么情绪都没有的脸却让他火大。
      明明被辜负的是自己,被下毒的是自己,就连现如今也占了上风的人也是自己;可她却能将一切都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实在讨厌那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

      “好,”良久,孟和玉抿着唇点头,“我答应你。”
      “我也要去,今晚你需与我一同回来。”杜遥说。

      “……你懂不懂什么叫得寸进尺?”孟和玉眯眼。
      “你的药须得一直吃着才能保命。”
      “……”孟和玉烦躁地撇过去了头。

      *

      开春,鸟语花香的清早,通往碧霄殿的路上,一大一小两架步辇。

      张林小心翼翼地夹在中间,前看看,后看看,终于狠狠心诚惶诚恐地凑近顶着一张臭脸的孟和玉——
      “皇上……?”
      “传旨下去,”孟和玉打断他的话,“现在就砍了孟鸿逸的脑袋,让老大去老五那儿一趟。”
      “???”张林看着那张冷脸瞠目结舌:“可是……”
      “老五如果不听劝,就也把他的脑袋给削了。”孟和玉目不斜视。
      张林冷汗直滴:“……是、是。”

      慢下来步子,往后望望杜娘娘那张臭脸,张林脖子又缩了缩。
      虽说觉得那位娘娘也不怎么靠谱,但是他最终还是决定去试试。

      于是——
      “娘娘……?”张林看着她的脸色轻声开口。
      “说。”杜娘娘言简意赅。
      “娘娘向来深得皇上宠信,奴才想着若是若是娘娘说话,那一定管用……”张林压低声音,寄希望于杜遥,“皇上刚刚下了旨……”
      像是意料到他会说什么一般,杜遥先笑了:“由他去。”
      “……“张林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可是……”
      “他早晚得遭报应。”杜遥冷哼一声,接上了后半句话。

      话音未落,不等张林腹诽,就猛听一声巨响,前头一身金袍的人头朝下直直从步辇上翻了下来。
      张林:?!还真有报应?!

  • 作者有话要说:  杜遥:看吧,我就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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