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嫦仪长公主 ...
-
兰漪漪撑着膝盖重重喘了口气。
她背后的衣裳汗湿了一大片，肺部灼痛得宛如将要旱死的鱼。
但幸好她已冲上了顶层。
窗户大开着，肆虐的夜风裹着浓重的酒气，壁上的牛油灯只有一盏还亮着，灯火跳跃，将熄未熄。
檐上的女子依旧迎风站着，一头青丝散乱在风中，半遮她秀丽的脸容。
兰漪漪抖着腿走到窗前，想张嘴说些什么，又怕刺激到她。
那女子的目光投在人潮熙攘的宫城上，声音轻得像梦呓：“你是谁？”
“我是承恩公府的兰漪漪。”
那孩子双手交握在胸前，嫩生生的小脸在摇曳的灯火里格外明丽，小鹿瞳里闪烁的担忧毫不作伪。
“姐姐，那里好危险的，你先进来好不好？”
想不到如今在意她生死的人，竟只有皇后母家的这个陌生小姑娘。
那女子苦笑一声，俯身坐在檐上。
她的双腿垂于空中，夜风将裙摆吹得猎猎作响，她整个人便仿佛一只美人风筝，不知何时就会断了线。
兰漪漪心一揪，俯在窗沿上对她伸手：“姐姐，快进来，我害怕！”
“你怕什么？”
女子仰脸看天边的月亮，“我听说承恩公夫妻情深，他们的独女也备受宠爱。等你长大了，你父亲一定舍不得把你远嫁蛮荒。”
她爹娘准备给她招上门女婿……
但她爹娘这样的父母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像宋二夫妻那样的，为了女儿瘦，连饭都不让吃饱。
兰漪漪试探着问：“你有没有告诉你的亲长，你不愿意远嫁？”
“不愿意？”
那女子眼里一片空茫，“除非我死，便由不得我不愿意。”
兰漪漪抿一抿嘴。
她闷声道：“姐姐，你这样，只会让爱你的人心疼的。”
女子臻首低垂，“我阿娘生我的时候没了，这世上已无人爱我。”
这也太惨了。
兰漪漪沉默下来。
她没有朋友，也不擅长安慰别人。
在她不算长的上辈子，她只学会了对抗孤独和病痛。
硬要说的话，她唯一安慰过的，是她自己。
病得最重的时候，日子过得痛苦又无味，每到夜深人静时，她都想要放弃。
但是她没有。
自她降生于人世，她就什么美好的事物都不曾拥有过，她不甘心。
虽然她最后还是败给了病魔，但她强烈的求生意志战胜了死亡。
她成为了兰漪漪。
她获得了崭新的生命，拥有了爱她疼她的父母、健康的身体、富足的家境、听话忠心的仆从、尊贵无比的亲戚。
以及光明美好的未来。
“姐姐，你有没有读过《孔雀东南飞》？”
兰漪漪托腮看天边的月亮。
烟火再美丽，也不过转瞬即逝，唯有天边这轮孤月，悬挂千年。
“我一直不明白，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以使他恐惧退缩呢？”
焦仲卿可以死，却不敢不休妻；刘兰芝可以死，却不可以不恭顺婆母。
固然有个孝字压在头上，固然社会的制度吃人，可是在死亡面前，这些都算个屁！
“姐姐，你不是只有死这一条路。”
死都不怕了，远嫁算个屁？
檐角的铜铃发出一阵脆响，那女子忽然哭了起来。
听见她哭，兰漪漪憋着的一口气便松了。
“姐姐，你快进来吧。”
有什么话都可以边吃边说，她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想哭，想吃一头牛。
宇文韫负手站在墙角。
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兰漪漪期期艾艾凑上去，晃他袖子：“韫韫哥，你叫人送饭菜了吗？”
宇文韫瞥一眼翻身进来的女子，眸光微冷。
“今日是母后的大日子，她待你不薄。”
那女子丹唇轻颤，宇文韫却并不听她解释，拉着兰漪漪转身下楼。
兰漪漪眼泪哗哗往下流。
她好恨这个没有电梯的世界！
“宫人这么多，何须你去救人？”小太子一步不停，话里透着训诫。
兰漪漪胃里直泛酸，抿着嘴不吭声。
小太子沉着脸，并不因她的缄默心软：“她若是想死，今日被你劝了，明日也还是要死的！她方才要是疯癫起来，将你也……”
“那是一条人命。”
宇文韫动动嘴，在她波光粼粼的眼眸注视下，咽去了残忍的词句。
“今日你自己走下摘星楼，长长记性！”他甩袖快走两步，又停在台阶上。
兰漪漪偏开视线，慢腾腾迈下楼梯。
“扶着孤。”小太子伸长胳膊。
兰漪漪扭开头：“不扶。”
小太子眉头一皱，强硬地将她环腰抱住，引着她慢慢往下走。
敌退我进！他的态度软了，兰漪漪的心思就活了。
她小声道：“姚大人的力气很大的……”
小太子专心盯着脚下，“今日谁都不会背你下去。”
晚膳最终还是摆在东宫。
兰漪漪手脚都酸痛得直抽抽，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
她抽搐着被宫女喂了半饱，爹娘就来接她了。
她窝在她爹怀里抽抽搭搭的，一双眼睛溢满悔恨的泪水。
“宫里不好玩，我以后都不来了。”
宇文韫面无表情望着她。
“……你想我了就自己来找我玩。”
大腿还是要抱的。兰漪漪留个余地，回身抱着她爹的脖子嘤嘤撒娇。
她看父母的目光和看别人截然不同，含着很深的孺慕与依赖。
太子眸色转深，说不清的羡慕还是不屑。
承恩公府的马车在落钥之前驶出宫门。
沈氏揭帘望一眼马上的夫君，低头轻柔地拍抚怀里熟睡的女儿。
漪漪方才的情态与往日大有不同，可是看着又不像受了委屈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沈氏幽幽叹口气，等她明日醒了再问吧。
*
有几个宫人发了疯似的奔向摘星楼。
等她们气喘吁吁地爬上顶层，望见那道静立窗前的窈窕身姿，眼中全都涌出了热泪。
“殿下，您安然无事，真是太好了！”
她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她的身上，眼见她安好，忍不住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狂喜。
嫦仪长公主望着天上的星斗，低低应了一声。
宫人们齐齐跪倒：“夜深露重，还请殿下顾惜玉体，随奴婢们回宫吧。”
“不，”嫦仪长公主摇头，“我要见皇兄。”
宫里的事，宫外人一无所知。
窗外的风带来草木的清香，雕花床上沉睡的小姑娘，翻身踢开了被子。
醒来便是艳阳天。
兰漪漪龇牙咧嘴地揉了揉酸痛的四肢，正要起床穿衣服，便迎来了格外殷勤的爹娘。
她娘一早就给她做了一桌子爱吃的菜，她爹还给她牵了匹小马驹。
都是昨晚见她哭了，特意来哄她高兴的。
“快来用饭，吃完带你去城外溜马。”
兰漪漪咬一口小巧的蟹黄包，眉眼弯弯：“阿爹阿娘真好！”
“油嘴滑舌。”沈氏捏捏她脸，“多好？”
“不用裹脚就天下第一好！”
沈氏笑脸一收，“那可不成。”
兰漪漪蹭进她怀里哼唧，“娘啊，我可是你亲女儿，你忍心我变成瘸子吗？”
她娘没吭声，身体却僵了一下。
兰漪漪一愣，来不及往深处探究，宫里的内官来了。
“皇上要见我？”
她被蟹黄包一咽，险些失态。
堂堂封建帝王，找她一个五岁小姑娘干什么？
她昨天只在大典上远远瞧过皇帝一眼，连五官都没看清，却深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王霸之气。
兰漪漪有点怕他。
但天子传召，不去是肯定不行的。
兰漪漪小鹌鹑似的上了马车，无比羡慕起“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太白。
她开始回想自己昨天干了些什么出格事。
当着宫妃和公主们的面喊皇后“姑姑”，是挺没规矩的，但也不至于专程宣她来斥责一顿；淑妃才挨了打，又刚死了哥哥，这会应该还在伤心落泪呢，顾不上陷害她一个小女孩儿。
那是为了她对太子不敬？
姚开泰不至于这点事都告诉皇上。
那就只剩下救人这件事了。
兰漪漪忽然又不慌了。
她下了车，挺直背脊准备展现名门风范，却见忍冬等候在宫门前。
“公爷和夫人没陪着您一起来，娘娘恐大小姐害怕，特意吩咐奴婢为您带路。”
她将小姑娘牵着，一边走一边道：“不是什么坏事。原是嫦仪长公主想见您，陛下恰好无事，便宣您进来，一块瞧瞧。”
兰漪漪认出这是往椒房殿去的路，心跟着安了大半。
她问：“嫦仪长公主怎么会想见我？”
总不能她昨天晚上随便一救，就救了长公主吧？小太子没告诉她啊！
忍冬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椒房殿里依旧满室异香。
兰漪漪目不斜视，稳稳跪在软垫上。
有皇帝在，皇后没叫她起，等她行完全礼，才令起身。
“皇兄。”
有女子婉声道：“昨夜嫦仪酒醉，多亏兰小姐相救，这才无恙。”
兰漪漪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皇姑姑要跳楼，小太子竟那样冷漠，该说天家果然无亲情么？
兰漪漪抱大腿的念头有些动摇。
“儿臣以为兰小姐忠勇可嘉，当赏。”
兰漪漪蓦然抬头，望见小太子风仪秀整的身姿，又开始相信亲情了！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嫦仪长公主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