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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囚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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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宫是大齐历代太后颐养天年的宫殿。天子重视孝道,一代代修缮下来,其精巧华贵甚至远胜帝后的寝宫。
宇文韫站在宫门前,望着拦路的忍冬,眸子泛着冷。
“娘娘已经歇下了,明日还要去为先帝行祭礼,陛下当真要在此时叨扰娘娘?”
皇帝没言语,忍冬便不再多言,蹲身行全了礼数,便吩咐人将宫门合上。
小宫女低着头,将门轻轻推上了。
“陛下,这……”
安公公斜着伞,生怕他落了一点雨。随行的小宦踮高脚,有样学样地将手里的桐油伞向着安公公倾斜。
宇文韫抿紧了薄唇。
漪漪从未对他避而不见过,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宇文韫负手望天,只看到建章宫墙内鬼魅一般黑黢黢的树影,晦暗得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摆驾昭宁殿。”
他已经不能再忍受这份若即若离。
宫门前的人潮散去,忍冬提着裙子,往殿内回话。
宫室里萦满烛火,亮如白昼。
太后穿一袭深色的纱衣,手执象牙梳坐在铜镜前,一点点梳理自己的头发。
她已经不年轻了,身上倾城绝艳的美人风韵却半丝未减,纤弱的素手分毫不逊象牙的白皙,反而相映成辉。
与外殿的富丽辉煌不同,她安寝的内殿格外简朴,殿中的陈设不多,样式也都偏于小巧,普普通通的模样,实在不像一国太后的居所。
但于这普通的宫室中,韶姿婉娩的绝代美人才更显不凡。
蓬荜生辉大抵就是这般吧。
忍冬默默望了半晌,待太后梳顺了头发,才轻声回禀道:“陛下在宫门前站了许久,终于走了。”
太后并不关心皇帝如何,只问:“漪漪那有动静么?”
小姑娘好好出去一趟,却红着眼睛跑回来,跌倒在院里嘤嘤低泣了半晌,还被大雨浇了个透,问她缘由却总不肯说。
其实这哪里就难猜呢?
太妃和公主们都在先帝灵前哭丧,就是想欺侮她,也没那个胆量和空暇。
她出了建章宫,便直奔宣室殿去了,能让她如此失态的,就只有皇帝。
“大小姐喝了姜汤,已经睡下,承恩公府也派人去说了。”忍冬道:“恐她夜里发热,还安排了医女候在外头。”
太后应一声,又问道:“你说她好好的,怎么就哭了?”
那孩子小时候生得粉糯圆润,仗着自己年岁小,动不动撒娇掉眼泪。后来大了些,知道羞了,就再没哭过。
看来这回是真伤心了。
忍冬思虑道:“听说安公公挑了个宫女当司寝女官,叫咱们大小姐撞见了。她与陛下自小一处长大,见陛下亲近旁人,心里难受了吧。”
她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心底都有一股傲气,觉得皇上对她好,就只能对她一个人好。如今知道了还有旁人能亲近他,即使皇上守着孝没幸那个小宫女,她知道了心里也依旧会不舒服。
“你是说漪漪喜欢皇帝?”
太后摇摇头:“若是喜欢,她也不会向我讨要面首了。”
“兴许是小孩子脾性,见陛下有人伺候,自己也不肯吃亏吧?”忍冬叹口气:“咱们大小姐不是心里能藏事的人,怎么从前一点都没瞧出来?”
“你不懂。”
太后将象牙梳放回妆奁盒子里:“实际她心里藏的事儿,多着呢。”
那孩子看着每日高高兴兴的,并代表她心里就没事。
忍冬拧起眉头。
那大小姐究竟喜不喜欢皇帝?
“您当真要给大小姐赐面首吗?”
这事旁的朝代里有不少天家公主都干过,连武周的女帝也不乏男宠面首。
但放在大齐,就没那么容易了。
开国时,太·祖皇帝的几位公主都还享有封地和食邑,可以任意增添府兵护卫。
公主们拥有的权柄多了,便有了参与朝政的底气,这引起了她们储君兄弟的不满,所以此后的每一任皇帝几乎都在削减公主的待遇。
这样一代代削减下来,封地没了,食邑也没了,出嫁后除了一座公主府,便只有一些伺候她的宫中仆婢,和寥寥几队护卫罢了。
只剩下表面的荣耀,却没了半点真实惠。
而且驸马还不能在朝为官,有鸿图之志的儿郎都避之唯恐不及。
在这种情况下,公主们哪里还有养面首的余力?即使她们有这个念头,也有妇徳在约束她们的言行,更有御史在旁盯着,但凡出格半步,就多得是唾沫星子往脸上来。
天家帝女的处境都如此艰难,寻常的女子更不敢肖想了。
何况大小姐她还不是寻常女子。
——她是外戚,是后族女子。
忍冬道:“奴婢瞧着,这是大小姐的孩子话,她心里未必是真的想。”
就是真想,公爷和夫人也不会同意吧?
太后一直没出声,望着被夜雨打湿的窗棱发起了愣。
自先帝驾崩那日起,她便常常这样,一出神就是半日。病中还不明显,如今病好了,发愣出神的时候更多了。要不是还有大小姐进宫来陪她说话,她一整天便都怔怔的,话也说不了两句,每餐进食都越发少。
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
忍冬心中担忧,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转进屏风里去寻厚实些的外衫给她披着御寒。
她急着找衣衫,便没听见太后忽然喃喃念了一个名字。
“宇文钰。”
这是先帝的名讳。
之前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在为先帝的离世伤心,太后心里忽然就糊涂了。
或许吧。
她望向角落里空了的水仙盆。
开了春,那些浓郁清香的花就都败了,根腐烂在水里,散发着臭不可闻的气味,即使点起水沉香也掩盖不住。
后来他就下令把花都拔了,却一定要她留着花盆。
“到时再栽新的进去。”他这样说。
可是太后并不喜欢水仙。
那种孤芳自赏的骄矜花儿,跟先帝一样招人烦。
他死了,而她活了下来,这应该是一件值得欢欣的事情。
但是她并不觉得欣喜。
“娘娘,可是胸口疼?”忍冬抱着衣裳出来,见她深蹙着蛾眉,忙趋近一步。
“不,没有。”
太后放开手,深深吐出一口气。
“去看看漪漪吧,她晚膳没怎么吃,夜里该饿了。”她说着走到榻边躺下,慢慢盖上了被子,翻身将面容朝里。
那被子里薄薄填了桑蚕丝,被面是浅蓝的织花纱罗,盖在身上既不觉得热,也不怕夜里着了凉。忍冬轻轻掖了一下边角,缓缓放下帐子,这才轻手轻脚地往偏殿去。
她到的时候,橘冬正坐在床下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兰漪漪。
橘冬家自她爹曾祖父那代起,就卖身兰家了。橘冬四岁便被挑进府里,也不用干什么活,就专门陪主家的小姐玩耍。
那时候小姐才刚会走路,嘴里没两颗牙,却已经能够磕磕巴巴讲话了,一双眼睛灵气四溢,连大管事都夸小姐生来聪慧,定当不凡。
但小姐懒散贪嘴,从来没展示过她的不凡。
小姐是好小姐,待她亲厚也不摆架子,还常常带着她到处吃好吃的。但要说小姐有呼风唤雨的神仙本事,橘冬是不信的。
现在她信了。
小姐说今夜会下雨,就真的下雨了!
明明午间还是大毒日头,地上烤得都烫脚!
“傻丫头,瞧什么呢,仔细吓着姑娘。”
忍冬做了多年的椒房殿尚宫,江南女子清秀柔婉的轮廓也染上了严肃威严。
橘冬本就胆小,闻言缩了缩脖子,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奴婢给、给姑娘守夜呢!”
“怕什么?”
忍冬嗓音压得极低,伸手将纱帘撩得更开,朝床榻上望去一眼。
小姑娘呼吸轻缓,浓密卷翘的长睫垂着,灼艳的面颊染着红晕,若不看起皮的干嘴唇儿,只会觉得是好梦正酣。
手掌浅浅搭上她光洁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忍冬回首瞪向柱下的医女:“蔡苋派你来做什么的!她是看着自己到了出宫荣养的年纪,有恃无恐,刻意派你来挺尸、恶心贵人的?”
医女专攻妇人科,在娘娘们心里比御医更重要。
蔡苋是司药局的医女总管,出身杏林世家,自十三岁入掖庭起,在宫里服侍了娘娘们二十七年。她从小医女走到总管,也有了一班的徒子徒孙,向来颇受宫人推崇。
即便是忍冬这个统领满宫女官的尚宫,对蔡苋也一向客气。
医女没料到她会这般疾言厉色,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橘冬不知所措,茫然看着她们二人。
“回司药局自有你跪的时候,还不滚过来看诊!”
忍冬一摔袖子,也不指望橘冬能做什么,亲自倒了半杯水,坐到床边将兰漪漪轻柔抱起:“大小姐,喝口水吧。”
高烧的小姑娘浑然不觉,依旧沉溺在梦乡之中。
*
帘幕深深,月色溶溶。
兰漪漪坐在椒房殿里,望着小几上澄碧黄莹的茶水,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子。
触手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痛。
她松开手指对着昏黄的烛光仔细看了看,皓白纤细的腕子上一丝红痕都没有,平滑光洁如一片碎瓷。
她坐回小几边,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兰漪漪搔搔头发,梦见自己在椒房殿里喝茶已经足够诡异了,还一个宫人都没有,她的脑容量这么小、构造力这么差?
她将茶盏又重新端起,试探性地凑过去抿了一口。
嗯……
兰漪漪砸吧一下嘴巴,有一种喝到了又好像没喝到的空茫感。
果然是梦呢。
她将茶杯放回原处,站起身往殿门处走去,想看看这个梦究竟是个啥主题。
大齐皇宫一日游?
兰漪漪伸手去拉门扉,很沉,没拉动,晃一晃还能听见铁链摩擦碰撞而起的噪声。
门从外头锁上了,还挂了大铁链子。
兰漪漪拧起眉头,想起这是自己的梦,索性直接往门上撞了过去。
指不定就像游魂一样,直接穿门而出了呢?
她终究还是怕痛,闭着眼睛抬起肩头,拿胳膊去撞厚厚的殿门。结果殿门没撞到,却落进一个带着松香的清冷怀抱。
坚实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酸,兰漪漪生理性地湿了眼眶,还不待她抬手拭去,有只手轻柔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顺着手指上托的力道,兰漪漪抬起眼,望见面容愁损的宇文韫。
是韫韫,但又不完全是韫韫。
确切的说,他不是兰漪漪记忆里八到十六岁的时间段里,任何一个阶段的宇文韫。
相较于十六岁时,身形单薄、眉眼尚带稚气的韫韫来说,这个韫韫更健壮、更成熟,威仪更重,看她的眼神也更复杂难懂。
他身上的松针冷香掺杂着他自身的男性气息,混合成一种兰漪漪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让她有刹那的不知所措。
“嗯……”
她还在措辞,眼泪便应景地落下来,身穿玄色团龙锦袍的帝王拇指轻动,在她眼下一点点轻揉。
他什么话都还没有说,鸦青色的长睫也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可兰漪漪就是在这简单的动作里,读懂了他的心疼、愤怒、无措和绝望。
这样压抑的韫韫,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兰漪漪张张嘴,试图和这个不太熟悉的青年韫韫沟通几句。
他却先一步开了口,声音干涩又嘶哑,像是很多天未发一言:“因为朕关着你,便这样伤害自己么?”
兰漪漪呆了一下。
所以门外的大铁链子,是他吩咐人锁上的?
可是,为什么呀?
她眼底的呆滞被宇文韫解读成不肯理睬的冷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地松开浅拥她的臂膀,微微退开一步,站在她可以忍受的距离之外。
“双成。”他哑声唤了一句。
有人佝偻着身子走进来,无声地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地砖,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奴才在。”
声音的确是双成的声音,但也比她记忆里的更成熟浑厚了。
整个人也更加谨慎和紧绷,好像对他自小陪伴长大的皇帝甚是敬畏。
兰漪漪抿起红艳艳的嘴唇,盯着他身上从前独属于安公公的袍服,隐约有了猜想。
她记得,因为安公公年岁大了,又养着韫韫,先帝便没让他当内监总管,免得他四处操劳打理、疲于奔忙。最终还是在安公公那群有孝心的干儿子里,选了一个最能干的。
而安公公,因为他有照料皇帝和太子的功勋,成了有单独袍服的大内监,超然于一众内宦之上。
这衣裳满宫只有安公公能穿,便是他没了,也断然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穿这件衣裳。
即使后世再出一个养大两代帝王的内官,那也要至少三十年的光景。
比如养大韫韫的儿子和孙子。
眼前的韫韫和双成还没有老到那个岁数上。
这就很奇怪了。
难道安公公寿终正寝,将陛下连同这件衣裳,都托付给双成了?
可是无论如何,宫里还有姑姑、有他的干儿子们,宫外还有她爹她娘,还有她,有宝音。
怎么就到需要依靠双成的地步了?
兰漪漪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
除非他们这些人都不在了,或者都与韫韫反目成仇。
什么情况下,韫韫会把她囚禁起来?
如果安公公已经不在了,那姑姑还在吗?
如果她在,为什么会坐视韫韫这样对她?
阿爹和阿娘呢,他们……又在哪里?
打住,这是梦!
兰漪漪吐出一口气,拒绝再深想下去。
宇文韫将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袖里的拳头紧握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将殿内的桌椅板凳包括门墙,全部包上足够厚实的棉絮。”
他的眼神幽深而晦涩,不容丝毫温情:“如果皇后伤到半点,朕便将你们九族尽诛!”
兰漪漪倒没被他话里的杀意吓到。
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早就失去了畏惧他的能力。
她抓到的关键词是“皇后”。
在这个场合跟语境下,“皇后”似乎是指她?
兰漪漪抓一把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她这还是姑娘家的发式呢,是哪门子的已婚皇后?
宇文韫没有理会她眼底的质询,他背着手,紧盯着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包裹着棉花,心头甚至还有一丝染着悲哀的窃喜。
至少,她今日没有露出防备疏离的眼神。
也没有迫切逃开。
她甚至允许他抱她,即使那只是片刻。
这就够了。
只要她在宫里,在他可以看见的地方,旁的,他不再奢求了,
宫人们手脚麻利,很快就布置好了一切。
殿里的利器早在她被关进来之前就收走了,现在又将各个她可能撞伤自己的东西上包裹了厚棉,宇文韫环视一圈,思虑还有什么隐患未曾察觉。
兰漪漪没有读到他的心声,却也瞬间懂了他这些动作的意味。
她看着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韫韫,嘴贱来了一句:“我还可以绝食。”
然后她就被抵在了榻上。
双目赤红的宇文韫像一头被激怒的狼,他的铁臂按着她的双肩,脸颊寸寸挨近,带着极重的压迫感:“你敢!”
热气喷薄在她脸上,兰漪漪望着这个略显癫狂的韫韫,忽然脸上一红。
原来在她梦里,韫韫还有这么刺激的人设!
作者有话要说: 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