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鸟不至》星辰剑履

1、Prologue 云雾遮天

　　由记得那年残冬初春将至，翠岚群岫半掩，将天空削成长长的蛇形，彩云散尽，阴翳又来，沉沉灰蒙无一丝光。
　　山谷间却没有皑皑冰雪，只有高大相间的红松与地面上一簇簇金黄柔嫩的冰凌花，灿烂如族中贵妇佩戴的晶莹璎珞，错落有致，密密匝匝，漫山遍野如同金色花毯，与朦胧的阴云并不相称。
　　相称的是丧葬所用银白饰品的清脆碰撞声、族人的悲歌祭音，招魂琴轻轻地拨弦，以及那一片一片在花丛间飞舞的未燃尽的纸钱灰烬。
　　“解颐，快下来……”山坡下的少女面色苍白，双眼红肿，一身素白银器和黑色丧服衬得她更是摇摇欲坠。
　　山坡上的少年坐在烂漫的冰凌花丛间，似乎在只有他身边，才有着这个季节应有的未化尽的杂乱冰碴。一只苍鹰展翅飞过，黑色的羽毛打着旋儿落在他漆黑柔软的发顶，平添几分孤寂。
　　闻言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眼睛上赫然蒙着一条四指宽的黑绫。
　　明明是个半瞎的，少女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黑绫下倏然睁开，目光凌厉地穿透障碍而来。她打了个哆嗦，哽咽地哀求道：“解颐，快下来吧，你是巫圣爷爷唯一的后人，是下一任的巫圣，怎么能不出席他的葬礼？别闹了，快去吧，伽楼部的人都盯着你呢。”
　　——巫族分十八部族，由巫圣统领。
　　少年“盯”着她，嗤笑一声：“伽楼部的人固然没安什么好心，可你们风魑部又有几分真诚？我知道十八部族都很想取我们巫圣顾氏而代之，不仅是一早就表现出敌意的伽楼部，风魑部的首领不也从小派了他最喜爱的女儿你来接近我吗？”
　　少女——风魑部郡主宫藏鸦瞬间就白了脸。
　　顾解颐冷白的指尖拂过一朵金黄色的冰凌花，又轻轻笑了起来。他慢慢起身，一头披在肩上的柔软墨发顺势滑到背后，像一匹巨大的黑丝锦缎。
　　宫藏鸦欣喜地见他苍白的手拿起靠在树旁的凤凰权杖，脚步缓慢地走下坡来，黑色丧服与墨色长发在料峭的寒风中飘拂缠绵。
　　“藏鸦，你说，”他曼声道，手指摩挲着凤首上衔着的血滴般深红的鸽血红宝石，指尖被映上一层妖异的红光，衬得他脸色异常冷峻，“这群山为牢，天空狭隘，阴云密布，久不见光，数千年来我们巫族人却自闭于此，生生世世永不踏出大山——没有人敢为此作出努力，因为有勇气的人都死了。”
　　宫藏鸦欣喜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她缓缓地低下头去，雪白的脸颊上泪痕深深。
　　那个有勇气的死人，就是顾解颐的亲生父亲，顾竹桐。
　　“山外的世界缤彩纷呈，山里的世界腐败愚昧。什么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都是假的，有人的地方就遍布着污浊的泥泞。”顾解颐视若无睹，继续道，“巫族等级制度森严，贵族阶级高高在上，底层人则是华美宫殿的地基。而这一切，都是贵族们自诩为安禅山神的使者——而底层百姓对山神的信仰坚定不移罢了。一旦巫族百姓走出安禅山，就会发现外界之人对他们所谓高高在上的山神不屑一顾——到那时，地基倾倒，九重宫阙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这段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宫藏鸦的神色惊恐不已。却见顾解颐轻笑一声，将黑绫往上一挑，露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那实在是一双优美惑人的眼睛，眼尾还缀着一颗不大不小的朱砂红痣，与凤首上的红宝石相映成辉。可那眼瞳却不同于一般人的纯黑或茶色，而是深深的海蓝，蓝得像大山深处美丽浩瀚的海子，让人忍不住深深沉溺。
　　宫藏鸦却惊叫一声，后退一步，抬手就要捂住自己的眼睛。
　　巫族历代巫圣皆生异瞳，有摄魂之效。
　　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顾解颐柔声道：“藏鸦，爷爷告诫我趁早离开。我要走了。”
　　走了？去哪里？宫藏鸦拼命地想拉住他，可摄魂之瞳已经将她拉进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海蓝里。恍惚间只听顾解颐道：“作为多年的玩伴，我奉劝你一句，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巫族终将灭亡，你也早些离开吧。”
　　那个长发与衣踞共飞的身影拄着凤凰权杖，踏过破冰而出的冰凌花丛，消失在高大的红松林中。
　　宫藏鸦这才从异瞳摄魂术里挣扎出来，堪堪扶住一旁的树干，呼出一口气。她看着顾解颐离开的方向犹豫了好久，终是转身，向丧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安禅山日志第一万五千六十三篇，巫圣顾雪川死于山神大人降下的烈火之中，葬礼当天巫圣之孙顾解颐携凤凰权杖出逃。风魑部首领宫然为其女宫藏鸦申请继承巫圣之瞳，任巫圣一职，然终缺凤凰权杖，难以服众。”
　　从此安禅山冰凌花丛间少了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广袤天地间多了一乘白驹。纸灰漫天的葬礼上，踏花而归的少女被父亲剜了双目，换上巫圣之瞳，从此永远独居与黑暗的宫殿之中，无数次在夜凉如水的子时暗自哭泣。
　　命运多舛，每个人都作出了不同的抉择。从此你向左，我向右，分道扬镳。
　　岁月被染上层层粉墨浓妆，记忆中你唱罢我方登场。噩运和幸运总是交织相叠，到头来不过是茫茫大雪盖住了万千山河。
　　你看见云雾遮住天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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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见云雾遮住天空么？——泰戈尔《园丁集》
宋·丘葵:“侬是寒江独钓人，曾偕樵叟见羲文。当时也似吞三画，今日翻难说七分。萱草不堪濒外望，梅花岂是野中群。解颐一笑明年事，未别先愁日暮云。”
梁简文帝《金乐歌》：“槐花欲覆井，杨柳正藏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