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绛初》有所不为

28、准女婿

　　周老师再次登门时，离他上一次来，已一个月过去了。
　　那天，手里提了大袋小袋，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很是高兴。大舅见状开他玩笑：“提这么多水果，看来，你真把自己当咱们家准女婿啰。”
　　周老师很不好意思，“一点水果，不成敬意。”
　　外婆接过水果，很客气：“又不是过年过节，不要买东西花钱，直接来就是。”
　　周老师又重新坐在二楼的牌桌上。他又恢复了第一次来外婆家时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我好奇怪，为什么他的神态表情，可以不断转变。他很适合当演员，他的动作、肢体语言，配合他的心理，非常生动。他坐在牌桌上，又像第一次来外婆家，心神不宁，东张西望。吴娟见状，流露出鄙夷的笑。
　　直到吃晚饭，牌局还没散，周老师自然而然留下来吃饭。小姨不知道周老师来，下班回家时，周老师便迎上去“嗨”地一声，跟她打招呼。
　　小姨吓了一跳，打着冷颤，脸色煞白。大家都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却都不做声。我走上前，牵着小姨的手，穿过客厅，回到她房里。小姨呆呆地坐在床沿，眼里掉下几滴泪。
　　那天，小姨没出来吃饭。
　　我以为周老师不会再来，没想到，周末他又来了。
　　小姨不能老躲着他，让人笑话。他们一桌吃饭了。周老师反客为主，不断给小姨夹菜，态度很谦卑。小姨木然地嚼着饭粒，视若无睹。大舅只当他俩是一对闹别扭的小情侣，没正形地“哧哧”笑。大姨和外婆交换眼神若干次，形成默契保持沉默。
　　吴娟横竖看不顺眼，嚷嚷道：“哎呀，别演了，看得人心里堵得慌。什么苦情戏，独角戏，都不要表演，要演，到舞台上去演。累不累啊，你们，谈个恋爱还要把别人逼疯了……”
　　小姨忍无可忍心，放下筷子，回房并锁上门。
　　外婆气极，“就你嘴巴子碎。以后我们家的事，不要你多嘴。”
　　“你——”吴娟一口饭噎在了喉咙里。她上次挨了外婆一巴掌，这次又被外婆排除在“我们家”之外，恼羞成怒，气极败坏。吴娟把筷子一拍，正准备发难，周老师给她解围了。
　　周老师对外婆说：“是我性子太急，伤害了她。林绛初一时接受不了，我可以理解。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今天当着长辈、兄嫂，及姊妹的面，我表个态，只要你们不嫌弃，我非常乐意能够成为这家庭的一员。”
　　一桌子人被他这个表态惊得目瞪口呆，吴娟的难堪瞬间被遗忘了。
　　大家面面相觑，没料到周老师会这么快，这么直接地表态。他看上去很真诚，那句话呢，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大舅捂嘴窃笑，乐呵呵地说：“这么性急啊，你还担心林绛初飞走不成？”
　　外婆面露喜色，大姨含笑不语。
　　“嘿嘿，”周老师红着脸，讪笑道：“你们理解就好，理解就好。”
　　饭后，大舅跟周老师坐客厅东拉西扯，外婆进厨房洗碗，大姨回房睡觉，没人注意吴娟轻飘飘地上楼，咬牙切齿，目光凶狠。
　　此后，周老师每次来，都带了礼品，主要是一些水果零食之类，他各方面都表现不错，规规矩矩，唯唯诺诺地，外婆一家人都对他颇满意。
　　学校放暑假了，周老师来得更勤了。七月的天很热，吃完午饭，周老师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用手扇着脸。外婆家只有一台空调，装在楼上。外婆很犯难地看着小姨，大姨也盯着小姨。
　　小姨知道，大家是希望她陪周老师。她脸憋得通红，胸腔有股闷气，就像龙卷风，越转越大，她都快撑不住了。大舅冷不丁冒出一句：“林绛初，要不你们去看电影吧。”
　　那股闷气像被扎了一个口子，泄露了。也好，出去透透气，总比闷在这屋里强。
　　小姨迅速转身，径直往外走。周老师碎步跟在她身后，像电视里的小跟班，样子很滑稽很可笑。
　　吴娟看着他们出门，鄙夷地说：“我还以为有多高贵，多纯洁，原来都是装，只不过为了抬高自己身价……”
　　“你胡说些什么！”大姨冲吴娟发脾气。平日里她与吴娟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但时间久了，她对吴娟也渐渐淡漠。大姨虽精明，但她是个孝顺之人，她把这个家看得很重，把外婆看得很重。吴娟嚣张跋扈，处处凌驾在外婆头上，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大姨与大舅不同，她爱钱，世俗，但她有底线，有原则，孰是孰非，心里清清楚楚。大舅呢，稀里糊涂的，什么喜好憎恶，是非标准，都是一笔糊涂账。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明确的立场，他给人的感觉是模糊，没有特征。大舅得过且过，小富即安，他的人生字典里从未出现“责任”“担当”等字眼。
　　吴娟见大姨生气了，也不好继续胡闹。在这个家里，除了她的丈夫，唯有大姨还能说上几句话，如果连这个唯一的“同盟”也失去了，她在这个家会更孤立。
　　电影院很凉快，因为有空调。周老师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两人安安静静把电影看完，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不过，这是个好的开始，周老师已经很开心了。
　　回到外婆家，周老师特别兴奋，扯着大舅一起探讨剧情。他眉飞色舞地，唾沫横飞。“其实《三岔口》挺好看的，虽然是港片，但导演、演员、制作，各方面都不差，没想到就几个人，差点包场，如果是好莱坞大片，可能还会多几个人。我还一直挺喜欢吴彦祖的，不仅仅是帅，他身上有种贵族气质……”
　　小姨回家就睡了，她只当是完成了任务。
　　这种拉郎配式的交往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懂什么是爱，但我相信绝对不是周老师与小姨这样的。小姨根本不爱周老师，周老师对小姨的感情也不是爱。爱情不应有强迫，不应有伪装，不应为达到某种目的，利益交换，委屈求全。
　　说实话，我真不希望小姨嫁周老师。我总觉得，他那白净的面皮背后，藏着我们看不见的复杂的内心。那个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语文老师，不是真正的他。他既然可以强吻，也可以做出其他事情。他喜欢卖弄自己的才识，以为是满腹经纶，但却是强文假醋， 他确实帮了小姨忙，但这并不代表他是真心爱她，或许，他是出于某种目的，急切地想求得某种结果。我最讨厌他的一点，就是他像变色龙一样，喜欢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第一次来小姨家猥猥琐琐的，得知小姨家有求于他，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尾大不掉了。强吻小姨后，又装着做错了事的样子，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赢得了小姨家人的谅解。没人觉得他有错，甚至还一边倒地责怪小姨，认为是小姨小题大作，无理取闹。小姨央不过外婆的苦苦哀求，答应与周老师接触，周老师佝偻的腰瞬间挺得笔直，打结的舌头也突然间顺溜了，声音还洪亮无比。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老师家境比较宽裕，父母都是教师，唯一的姐姐在县税务局工作。他师专毕业后分配到城关中学，一路走来，一帆风顺，也许助长了浮浅的习气。
　　那次看电影，对周老师来说，是莫大的鼓舞。他来外婆家很频繁了，而且每次都带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有水果，果脯，零食，腊货，有时还为女士们买专门的礼物，譬如给外婆的佛珠，给吴娟的化妆品，给大姨的丝巾。他不知道小姨喜欢什么，可能心理上有些畏惧，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案——送书给她。他这招还挺有用，家里人都很开心，夸他热心周全。当然，小姨除外。
　　外婆家对周老师都挺满意，他们觉得是时候讨论实质性的问题了。那天，待周老师走后，一家人坐沙发上讨论开了。
　　“我觉得他蛮好的，各方面都不错，外表，单位，为人，家庭条件，都桌面上摆着，最重要的是，他把咱们家林绛初看得很重，以后肯定会对她好。”大舅很认真地说。
　　吴娟鼻子哼哼，醋里泛酸。
　　“是啊，”大姨接过话茬，“单位上对他评价也都还好，关键是他人灵泛，人际关系处理得不错。”
　　我妈瘪瘪嘴，很不满。“不知林绛初还挑剔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人家青春无敌，美貌无双。”吴娟讽剌道。
　　很奇怪地，大姨这次没讽剌小姨。要是以前，肯定会随声附和，把小姨贬得一文不值。她边拆丝巾包装，边对小姨房间大喊：“林绛初，今天可是托你的福，得了一件礼物，谢啦！”
　　大姨的声音很大，小姨打开房门，怼道：“你喜欢就行了，不要带上我。”
　　我妈嘟嚷道：“你们看，又来了。”
　　大姨气得把抱枕扔了。“她能什么能，”大姨还在气头上，“这么好的姻缘，非但不感谢，还冲我发脾气，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你确实吃太多了。哈哈哈——”大舅开大姨玩笑。
　　吴娟又冷笑。
　　外婆心情很好，笑容可掬，“好啦，你们都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应该高兴才是。你们几姊妹，一个个的工作稳妥了，我们家只会越来越好。而且啊，你们两个大的成了家，等你们两个小的嫁出去，我就只等着抱孙子，享天伦之乐了。哎呀，林湛水，你们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孙子——”
　　“怎么又带上我。”大舅不满地嘟囔。
　　“只可惜啊，你爸爸看不到了。要是他知道几个子女都工作落妥，相继成家立业，该有多高兴。”外婆说着说着，哽咽了，撩起衣角拭眼泪。
　　“好端端地说这些干嘛。”大姨埋怨。
　　“我是高兴，”外婆吸吸鼻子，“因为太不容易了。林绛初的工作办妥了，我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说到底，我们要感谢小周啊，他帮了她的忙，帮了我们家的大忙。”
　　“确实。”大舅点点头。
　　吴娟的双手绞着麻花，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她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她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原本地位比她低的人，突然跟她平起平坐。她已习惯了那种优越，那种居高临下，被人捧着哄着巴结着的感觉。她不能接受这种感觉终有一日会破灭。当一个她眼中的“下等人”，突然间改变身份，甚至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重新站在她面前，她真的无法接受。而且这个人比她漂亮，比她受欢迎，这对她而言是个沉重的打击。
　　“这次应该问题不大了。不容易啊。”外婆感慨万千。
　　“那不一定。林绛初性格乖张，说不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不会的，她答应过我。”
　　大姨望着外婆，若有所思。她知道了，小姨与周老师“重修旧好”，原来是小姨出于孝顺，委屈求全，答应了外婆。她心里竟也有小小的震动。其实她很清楚，她曾经无数次指责妹妹“犟”、“乖张”、“情商低”，实际上，妹妹才是几姊妹中最懂得迁让、隐忍，牺牲的人。妹妹本质上是个乖巧懂事的人，那种“凌厉”与“强硬”，只有在受到欺凌、欺辱时，才会被逼“现形”。
　　“那——”我妈斟酌道：“如果男主提出要结婚，怎么办？”
　　“那就结呗，迟早的事嘛。”大舅嘻嘻地笑。
　　周老师与小姨，似乎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