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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梦 ...

  •   丹陵的天气向来暖适,已十二月了,雪却下得不勤。昨夜里细细碎碎下了一场,也不过是给檐角枝梢增添了几缕单薄的白。

      阮静漪倚在东栏边,静静眺望着院中的池塘。池塘岸上结了一层霜,那霜覆在蔫黄的枯草上,在太阳光下时不时掠过一道晶亮的光,灿灿明明,让她想起了京城的纷繁。上元节时,恩光殿的屋檐下悬着一串莲花灯笼,红澄澄的光从蜡纸里照出来,落在流苏穗间的小金珠上,也是一般的晶亮透彻。

      但京城是京城,丹陵是丹陵。京城再繁华旖旎,身在丹陵的她也触碰不到。

      阮静漪叹了口气,将自己从京城的回忆中摘了出来。

      屋檐角落下了一片白,那是昨夜的雪和着黄色的衰叶一道滑了下来。这座别苑很荒僻,仆从也少,只有几个老迈的婆子、门房。他们粗蛮,又惯爱偷懒,因此从不来扫门前的雪,更别提打理屋顶的落叶。

      阮静漪初来这里时,还颇有些嫌弃,觉得这里又破旧,又阴气森森,仆从也蠢钝,无人理会她的吩咐。想她从小金娇玉贵,后来又嫁入了清远伯府,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呢?

      可如今她在这里住久了,也习惯了,反倒觉得无人打搅的雪景更美,比闹哄哄的清远伯府要好得多。

      最重要的是,段齐彦不在这里。她不必与段齐彦争吵不休、互相冷眼、哭笑怒骂,最后独自枯坐着发呆。

      段齐彦,想起这个名字,她便涌上了自嘲的念头。

      段齐彦是她的夫君,也是将她赶出京城,送到这座别苑来独居的男人。

      也不知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想必,是在京城过着人人赞誉、备受敬仰的日子吧。

      京城人皆知,清远伯爵府夫妇恩爱情深,伯爷段齐彦与夫人阮静漪都出身丹陵,一个年轻潇洒,一个美貌夺人,十分登对。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又相伴搬来京城,过着锦瑟和鸣的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迁来京城后不久,伯爵夫人阮静漪便突染重病,从此卧床静养,再未出现于人前。

      此时,清远伯段齐彦正是步踏青云之时。他靠着父辈荫爵,官途通畅、节节高升,身旁也不缺美人投怀送抱。小官之女、部下姊妹、青楼名伶……不知多少人,试图将女人送到他床上。可段齐彦为人风骨高洁,竟无一受纳。

      长此以往,京城众人皆知:清远伯段齐彦对夫人阮氏一往情深,虽然夫人抱病在床,他身旁无人作伴,但他却矢志不渝,绝不纳妾。一时间,段齐彦在京中美名极盛,许多千金闺秀都想嫁一个如他一般的夫君。

      曾经,阮静漪也将这些京中传闻信以为真,认为段齐彦深情温厚,本性如玉。他不过是为人太过内敛克己,又遵循古风,这才对自己冷冷淡淡,甚至根本不碰她。

      段齐彦早出晚归,对她避而不见,她告诉自己:夫君仕途繁忙,自己不该叨扰。
      段齐彦整整一月未踏入她的房门,一句嘘寒问暖也无,她告诉自己:夫君正是这样的性子。
      段齐彦唤来大夫,诊出她“有疾”,勒令她闭门休养,她告诉自己:夫君这是在担心她。

      不知多少次,阮静漪这样劝说着自己。这一切自我麻痹,都像是个五光十色的泡沫,看起来美好朦胧,却不堪一击,一戳就破。

      某一日,她在段齐彦的案头发现了一封信。信是静漪的异母妹妹阮秋嬛寄来的,字迹隽秀,似浸泪痕。不过寥寥几列字,却写尽了一位女子的相思孤苦之情。

      阮静漪如遭雷击。

      一直极为信赖的丈夫,竟与自己那丧夫的妹妹有染,这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的。

      正当她举着信颤抖不停时,书房的门开了。段齐彦带着寒冰之色出现在了门口,怒道:“谁准许你擅自踏入我的书房?!”

      余下的事,静漪已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那天她与段齐彦吵得很凶。

      在段家的这几年,她向来以娴雅温顺的形象示人。但在那一日,她恢复了自己出嫁前的性子,或者说,恢复了她原本的模样——她不甘示弱地与段齐彦争吵,咄咄逼人地质问,又以冷酷的言辞狠狠地嘲弄对方……

      恼怒之下,段齐彦道:“我娶你,本就是因你与秋嬛有几分眉目间的相似!如今我才知道,你到底不是她.她样样皆好,而你再怎么学,也不过是个流于庸俗的肤浅之人!”

      这一句话,便将阮静漪多年来的幻梦撕得粉碎。

      绝望之下,她竟拔出匕首,要将自己眼角的泪痣剜去——妹妹秋嬛,眼角边也有一颗相似的泪痣。若是没有这颗泪痣,兴许二人便不会有相似一说。

      但她算错了,痣是剜不掉的,反倒是留下了一道疤。

      后来,她便离开了京城,以养病为名,独自回到了故乡丹陵,住在伯府名下的别院里。

      丹陵的日头升得高了些,阮静漪的手搁在栏杆上头,只觉得一片冰寒,也不知是自己的手冷,还是这涂了红漆的东栏冷。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冬日天寒,不要受了冷风。”池塘边的小径上,一个丫鬟匆匆跑来。她见到门窗大敞,阮静漪正坐在东栏边,登时有些慌乱。

      “本就是棉絮似的病歪身子,受不受风,都没什么区别。”阮静漪神色淡淡,不以为意。

      她原本是光艳照人的,最适合那些华服美钗,也能压得住焕焕金银。可如今她神容憔悴,不着钗饰;额角落下的散碎发丝,堪堪遮住眼角的疤痕;这样一副久病之姿,和垂垂将死之人无异。

      丫鬟还想劝她回屋,转头又想起自己的正事来,便道:“夫人,有客人来探望您,是小侯爷。”

      听及这个称谓,阮静漪微愣一下:“七叔?”

      “小侯爷”,说的是段齐彦的七叔,段准。旧日在京中时,阮静漪在段家本家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小侯爷说,返京途中路过了丹陵,想起夫人在养病,便来探望一番。”丫鬟见她不肯回房,便赶紧进屋取来了斗篷,替她掖紧了领子。

      阮静漪摇了摇头,说:“虽是亲眷,但他到底是个男子。我独居在此,多有不便,还是请他走吧,免得坏了他的声名。”

      丫鬟听了,露出哀戚的神情。

      夫人抱病在此,身体越养越差;伯爷在京中事忙,三月半年也未必会来。夫人早年嫁入伯府时,便与娘家闹得僵透,父母都不认她,徒叫丹陵人看笑话。一手抚养夫人长大的祖母也早早过世,据闻,老太太还是被夫人气得心疾发作,一时没救过来才走了的。

      难得有来客,夫人碍于名声,也无法招待。说夫人是孤苦伶仃,也不为过。

      “是,奴婢这就去回绝了。”丫鬟说着,抬脚正想走,门那头却传来一道男子嗓音,“谁敢将流言蜚语传到我的头上来?你何必担心这些。”

      原来是段准不请自入了。

      他身形高大,人穿过庭中的薄雪时,便如黑压压的松柏一般充满威慑力;披一件乌羽的大氅,领口敞着,露出一截暗挑银丝的云领。

      京中人常说,小侯爷段准,喜怒无常,执掌生杀。他常伴君王之侧,出入宫闱尚且毫无阻碍,更何况是肆意进入这一处无人看守的小小院门?

      阮静漪见他不请自来,便叹了口气,说:“的确,谁也不敢闲话小侯爷的举止,不然怕是会掉了脑袋。可我无能,不过是一介病妇,怎堪流言蜚语?”

      段准剑眉微折。

      他二十八岁,只比段齐彦年长三岁;虽是叔辈,但说是段齐彦的同龄人,也相差无几。

      “你的性子变了许多。”段准说,“你从前可不在乎这些。”

      阮静漪苦笑起来:“是吗?我倒是一无所觉。我每次见到小侯爷,不都是这幅样子?”

      段齐彦携她到访本家时,她才会与段准碰上面。兴许是年纪相近,段准和她多说了几句话,有一次,还问了她《雁过声归》如何弹。那是阮静漪拿手的琴曲,少女时常自弹自乐。嫁做人妇后,段齐彦嫌吵闹,她便不再弹琴了。

      段准的眉皱得愈深:“我说的是更从前时。”

      说罢了,他转开目光,又道:“不说这些了。你身子不好,但丹陵的大夫都医技不精。你叫丫鬟收拾行李,我安排你回京城去。齐彦那边,我自会去打招呼。”

      阮静漪摇了摇头。

      “不太妥当。”她没说什么缘由,只这样回绝。罢了,又叫丫鬟回了屋里,取出一道匣子,递给段准,“先前七叔赠了我一双明珠,那时我病重卧床,没有回绝。人醒了后,左思右想,总觉得还是将明珠还给七叔为好。至于养病的人参,我便收下了。”

      段准的瞳眸中,跃起一丝噼啪的火星子。

      他在京中常伴圣侧,权势在握。他送出去的东西,竟被退了回来,想必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看你这幅模样,是打算稀里糊涂就这样过一辈子了?”段准问她。

      “不这样过,又能如何呢?”阮静漪自嘲地笑了起来,伸手抚了抚眼角的疤。

      剜去泪痣的那一刀,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狰狞的伤口。她从来爱美,每每看到镜中的自己,便自觉毁容,黯淡万分。可即使如此,她也没后悔过拔刀剜痣的举动。

      比起毁容,她更后悔的是自己这一生的糊涂——没察觉到继母与妹妹的异心,将母亲留下的家财尽数交出;受到妹妹的挑唆,用不光彩的手段强嫁段齐彦,为此被父亲扬言断绝关系。祖母病重,她却听信了继母之言,不闻不问,只顾夫家,结果连祖母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当真是糊涂至极。

      但阮静漪却没有为自己多言,披起斗篷,便转身回屋去了。临走之时,不忘吩咐奴婢:“代我送小侯爷出门。我身子不便,就不奉陪了。”

      “……你等着我。”段准皱着眉,对她的背影说,“你可别糊涂了。等我回了京,就会盯着齐彦那小子,叫他多来瞧瞧你。”

      回答他的,是房门合上的嘎吱声音。

      这是段准最后一次见到阮静漪。

      四日后,一辆马车轻辕带雪,穿过一片素白的丹陵,停在了伯府别院的门前。

      清远伯段齐彦,携着一名清幽窈窕的女子自马车上下来。

      这女子步伐如莲,娉婷秀美,身上透着霜雪一般的无暇静好,宛如一枝傲骨自成的寒梅;眼角一颗泪痣,更添柔婉。她身着丝锦,外罩华袍,手腕间佩一双嵌红宝的金镯,显然生活优渥,富贵不缺。只是这金银不符她的冰雪天质,去了反倒更合适。

      段齐彦为她掌着伞,二人一道走入院中。他本就是名满丹陵的美公子,一身风骨如玉。与这女子走在一块,很是天造地设,犹如璧人。

      坐在窗前的阮静漪瞧见二人的身影由远及近,便冷漠地侧开了头。

      “静漪,你妹妹挂念你,我特地带她前来探望。”等瞧见静漪时,段齐彦一边收伞,一边说。

      雪从伞面上落下来,一片簌簌的白。

      段齐彦身旁的女子,正是静漪的异母之妹,阮秋嬛。

      “姐姐,你身子可还无恙?”秋嬛步入房中,眉目间有一丝忧虑,见者生怜。

      段齐彦不忍见她如此,低声劝慰秋嬛,“你姐姐自有大夫照料,你不必挂心。你适才没了孩子,不可动了忧思。”

      闻言,秋嬛的神色一阵黯淡,阮静漪则面孔一僵。

      “孩子?”她扯了扯嘴角,打量着自己的妹妹,“秋嬛,你丈夫过世多年,你哪里来的孩子?”

      秋嬛的神色微微慌乱。

      “不…孩子……已经没有了……”说着,秋嬛便略有垂泣之态。

      段齐彦皱了皱眉,说:“静漪,先时忘了与你说,秋嬛早不在孟家待着了。她一个女子,没了丈夫,被打发回娘家,多少会被人指点。我想京中也常有寡妇再嫁的,风气开明;你又一个人在府中,多少寂寞,就将她也接来,一道作伴,也算圆了你们姐妹情谊。”

      阮静漪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刷白如纸。

      “段齐彦,你…你……”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耳中鸣潮如海。

      “阮秋嬛,段齐彦,你们怎可如此待我?!”阮静漪用尽气力,怒斥道。

      秋嬛的眼中微浮起一层雾气。她似乎很是羞耻,有些倔强地道:“是我不好,姐姐怪我,也是应当的!我都受了。”

      明明已嫁过人了,秋嬛却依旧有着少女之姿。这般倔强的姿态,反倒更惹人怜爱了。

      段齐彦放冷了面色,说:“静漪,是我想娶她的。你要怪就怪我,冲你妹妹发什么火?”他护在秋嬛面前,似乎极有担当的样子。顿一顿,他又说,“而且,你哪里来的脸面指责秋嬛?别以为你与七叔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阮静漪愣了愣,嘴唇发麻,喃喃道:“我,我与小侯爷……”

      段齐彦很是窝火,低声道:“是啊,七叔权倾朝野,远比我得意的多。你和他往来甚密,想必都不记得你的丈夫是我了吧!”

      “我几时与他往来甚密?”阮静漪只觉得头疼欲裂,心脏绞痛万分,气都不大喘得上来。

      阮秋嬛见状,忙上去为她抚背,又倒了茶水来,宽慰道:“姐姐,缓一缓罢。我信你与小侯爷是没什么的。只是……”

      “只是什么?”

      “如今圣上想为小侯爷与丰亭郡主赐婚,可郡主听闻他与姐姐你行从甚密,便颇为不愿。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原本能让小侯爷更上一层……唉。”说着,阮秋嬛便叹了口气。

      闻言,阮静漪神思恍惚。

      没想到,她的存在,于段准而言也是一颗阻碍前行的拦路石了。

      “姐姐,你别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秋嬛说,“小侯爷如何,与你到底没什么干系。”

      阮秋嬛的面庞,清艳中带着一丝怜悯,正如小时望着家门前行经的乞儿一般。

      静漪望着妹妹的眼睛,看见她的瞳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轮廓——形容憔悴,色如白纸,与一副枯骨无异。

      如今的她,几是行尸走肉了。活着,还有什么用处呢?

      静漪苦笑起来:“真是……糊涂了啊……”

      段齐彦看着她,心头忽然有了一丝不忍。到底是多年夫妻,曾经的静漪何等明艳美丽,惹人注目,他心知肚明。

      可这一切也并不能怪他。是静漪自己闹着要嫁给他的。一切的错,从那时就开始了。

      这样想着,段齐彦沉默地侧开了头。

      这一日,段齐彦与阮秋嬛在丹陵别苑停留了半日。等雪停时,二人才离开了这里。

      门外,段齐彦的马车走远了,骨碌碌的车轮声早听不见了。别苑中寂静了下来,可阮静漪的脑海却一直嗡嗡作响,仿佛有一只驱赶不去的虫蝇在耳边乱飞。

      鬼使神差的,她离开了自己的屋子,穿过一庭的积雪,走向了院中的水井。井边生满青苔,还放着一个盛装脏衣的木盆。她向着井中望去,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声音。

      尘世之事,镜花水月,不过大梦一场。

      她向着井中纵身落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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