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攻略》慕时因

17、清风不留园

　　石笑笑第二次和君莫容挑战是在整整七年之后。

　　这一次，君莫容云游回来的时间比往次晚了些，石笑笑还记得那一日是谷雨，雨生百谷，万物复苏。

　　青云剑派里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身青衣的君莫容撑着油纸伞，踏着一身苍茫水色而来。

　　青云剑派里向来把小师叔回来这件事都当作过年来办，倒是君莫容刚回来，就听见了有位刚入门的小娃娃捂着嘴，满脸兴奋地道：“小师叔，有人要挑战你！”

　　“谁要挑战我？”君莫容一回头，就瞧见了堂门口站着的提着剑的石笑笑。

　　这个神情这个动作，他顿时想起来了，这就是七年前雪庐门口那个神色倔强的小女孩。

　　“是小师姐要挑战你！”裤腿边，那小娃娃扯着他的道袍，一脸吃瓜群众的表情。

　　原来七年时间过去，她竟然也成了青云剑派的小师姐。

　　小师叔对小师姐，倒是有趣。

　　“好。”他站起身来，第一次认真瞧着，并走向那个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准确说是英姿飒爽的，名字叫作石笑笑的女孩。

　　“你知道你要挑战的人是谁吗？”这是他第一次很认真地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知道。”女孩看向她，利落地挽出一道剑花，“你是剑门传说，君莫容。”

　　“还有呢？”他缓步走向她，明俊飞扬的面庞上，一双点漆目看定她，“石笑笑，我还是你的小师叔。”

　　片刻之后，蒙蒙烟雨之下，方正庭院之中，便是二人第一次的正式切磋。

　　石笑笑率先向对方施剑礼，抱臂道：“小师叔，得罪了。”

　　君莫容扬唇一笑，忽而从袖中抽出一条两指宽的黑色缎带，以此蒙住双眼，道：“我若赢你，必被当做是以大欺小，如此我先让你十招，若十招之内，你有法刺中我，便算你赢。”

　　君莫容的做法顿时让石笑笑脸红不已，但她那时年轻气盛，硬生生地不说一句话，只纵身一跃，便将手里的斩雪剑向君莫容直刺了过来。

　　那把剑是掌门师尊亲赠她的剑，同样出自筑梦大师，乃是一代名剑，而那一剑她着实也练了许久，整整七个寒暑，均凝结在这一道剑意上，名剑斩雪，一剑斩飞雪。

　　然而，君莫容却比她更快，他的流云剑甚至并未出鞘，仅仅凭着那绝世无双的心剑，便已灵巧格挡。

　　且听“怦”的一声锐响，名器相撞，一时间火花四迸。

　　接着是第二剑，石笑笑剑意嚣张凛冽，出手完全不像是个女孩子，君莫容略有诧异，但仍然轻松接下。

　　第三剑，石笑笑的剑心更是虎虎生猛，可惜剑锋稍偏……

　　第四剑……

　　第十剑。

　　这时君莫容索性连身形都不动了，身形微侧，反手一档，石笑笑手里的斩雪剑居然险些被震落了下来。

　　“好啦好啦，不打啦。”他挥挥手，一把扯下了双眸上的缎带，“都散了吧。”

　　他的话自是对着庭院里围观的众人，眼锋却是盯着面前的石笑笑，那女孩子已经满脸通红，却依旧很倔地站在雨幕中，连同那把剑尖滴落着冷雨的斩雪剑。

　　君莫容缓步向她走来，抬起手，看模样是想摸摸对方的头，但最后还是收回了，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嗓音道：“愿赌服输，石笑笑你可不能哭鼻子。”

　　女孩抬起头，眼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咬着牙一字字道：“你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君莫容摇摇头，弯腰取过了石栏旁的一把油纸伞，嗓音慵慵懒懒的：“不过既然你输了，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你替我洗三个月的头就好。”

　　这算是在折辱她么？

　　女孩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提出如此荒诞要求的男子，却见他已然将油纸伞撑开了，那伞面上是江南的泼墨山水，他身上飘来忽近忽远的混着檀木的水生莲香。

　　他将油纸伞的大半都撑给了她，脸上依旧在笑，不似永远庄重古板的掌门师尊，而似个年轻风流的世家公子。

　　女孩没说话，他也没说话，而那油纸伞外有斜风细雨，却也似有荷香蝉鸣。

　　.

　　“你刚在想什么？”蓦然间，车轱辘不知撞到了什么，车身猛地震动了一下，耳畔君莫容的嗓音也追了上来。

　　“没什么。”

　　石笑笑摆摆手，这时听车马嘶鸣了一声，马车夫回身向车内道：“到了。”

　　靛青色的布帘掀开，一阵浓郁的熏香飘了进来，眼前，曾经那座威震一时的青云剑派果然在麓城州府的努力下，被改造成了一个集观光旅游和寻医问药的综合式场所……

　　石笑笑自来时便蒙了一层面纱，生怕被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认出她来，倒是现在一看，她叹了口气，心说现在的问题似乎不是有没有人认出她，而是她还能不能认出这里来？

　　当然，除了那重檐下，牌匾上的「青云剑派」几个暗金色苍劲大字以外。

　　石笑笑到窗口处递出那两张符咒入门券，便牵着君莫容慢慢走上了台阶。

　　甫进门时，石笑笑心中其实是紧张的，这倒不是说生怕出现了梦里见过的金刚结界，硬生生的就让她进不去，而是怕门口竖了个小木牌牌，写着诸如：石笑笑与狗不得入内。

　　以如此被竖典型，那就太真是尴尬了。

　　好在她很仔细地观察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与她相关的文字。

　　这时她忍不住又轻叹了一口气，毕竟本以为被忘记了是件好事，但真正经历了，才发现，原来最大的报复不是谁还在记恨你，而是他压根想不起来你是谁。

　　就仿佛那些深刻的爱恨不过是你一人的独角戏，日升月落，山移水转，那熟悉的建筑还在，那熟悉的花木还在，却再也没有哪怕一丝你存在过的痕迹了。

　　石笑笑心中正略伤感着，却听君莫容道：“小玉姑娘，今天的人是不是挺多的？”

　　石笑笑“嗯”了声，想了想道：“来到这里，小师叔你回忆出了什么来没有？”

　　君莫容听她这么说，倒真停下了脚步，他歪了歪头，似在追思那个偌大的前厅里发生过的情景，但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不过当年这里用的肯定不是这款熏香。”

　　石笑笑心说当年的熏香几乎都是你从不知哪里的地方搞来的，现在的都是麓城州府统一采买发放，还能一样那就有鬼了。

　　君莫容锁眉，道：“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其实石笑笑着实不明白像他一个瞎子，就算去到哪里又真有什么区别？但还是依着他，慢慢牵着他走过大厅，穿过铺着鹅卵石和栽种着碧色修竹的石子路，又经过一处月洞门，来到了后面的一方小天地。

　　君莫容忽然出声道：“这里是不留园。”

　　石笑笑凝望着那园中售卖着各种吃食的小摊铺抽了抽嘴角，干干道：“这里有水果冰沙，看着还不错，你要不要吃一碗？”

　　君莫容挑了挑眉毛，道：“那我要菠萝口味的。”

　　石笑笑凑上前，够着脖颈去看了一眼，道：“没有菠萝口味的，不过有荔枝口味的，我给你买荔枝口味的吧。”

　　君莫容点点头，很顺手地就将他那只绣着蛋黄大饼的钱袋递给了她。

　　片刻后，石笑笑端着两碗冰沙回了来，她手指了指旁边的长廊，道：“那店家说了，我们不能走太远，先前就有人来她这吃冰沙，然后骗了她的两只碗。”

　　君莫容道：“那你可仔细瞧了这碗是什么材质的？”

　　石笑笑呵呵了一声，“不用看这碗是什么材质的，那位卖水果冰沙的大娘一直在盯着我们呢。”

　　君莫容恍然道：“难怪自从你递来了这碗，我就一直觉得如芒刺在背……”

　　二人于是端着那盛着冰沙的碗，走进了那临水的朱色长廊中，长廊中此时的游客不算少，大多都端着各种饮品吃食在与同伴聊天，石笑笑选了个相对僻静的，拿起那绘着朵梅花的瓷勺，就要把那白白细细的冰沙往嘴里送。

　　倒是身旁的君莫容就这样端着碗，任清风吹拂他的墨发，却是也不吃。

　　石笑笑瞧了他那模样一眼，明知故问道：“小师叔，你怎么不吃？”

　　君莫容道：“小玉姑娘，你没看出来吗？我在等你喂，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很明显了。”

　　话音堪落，就听他俩身边的一对小情侣看热闹似地瞧了过来，石笑笑脸一红，只好将手里的冰沙送进了君莫容的口中，边道：“你知道这个口味叫什么名字吗？”

　　君莫容摇摇头，石笑笑干笑笑道：“它叫妃子笑。”

　　君莫容恍然拖长音“哦”了一声，“原来是一骑红尘妃子笑，看来你在把我比喻成杨贵妃，自己想作那始乱终弃的唐明皇。”

　　石笑笑被他的话登时呛住了，也不去看他，伸手便是将他手里的那碗夺了下来，索性自己大吃了几口，那混着冰沙的荔枝味沁凉甜爽，霎时间倒是很解了她的心头火气。

　　君莫容伸手，在空中又乱摸了阵，总算抓住她的手腕，他将她的冰手贴近他的脸，嗓音又软下来，“还是你心里嫌弃我是个瞎子，嘴上又不好意思明说。”

　　石笑笑立刻道：“我没有！”

　　君莫容听她这么说，嘴角立刻翘了起来，“没有就好，你不用那么大声，我耳朵听得见。嗯，刚才那口太小了，你再多喂我吃一点。”

　　真是会撒娇的男人最好命么……

　　石笑笑翻了个白眼，那边好容易像喂小孩一样喂君莫容吃了大半碗冰沙，这厢君莫容摆摆手又表示不吃了，开始倚栏托腮，吹起了凉风，眼也望向了不远处的湖心。

　　不留园的湖心处原本有一温泉眼，名曰清风泉。

　　泉名取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寓意，实为暗戳戳地内涵那泉眼太小，欲吐不吐，让人忧心。

　　而在当时，又因为往来不留园的宾客众多，许多人往往将不留园和清风泉搞混，所以将这里混名成了清风不留园，甚至还有人会故意拿了折扇前来，以为这里头真的如外界传言般炎热……

　　顺着君莫容的目光，石笑笑一时间也思绪万千，很自然的神思又飘回到百年前，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在门派中一同修行的岁月。

　　那个时候的君莫容还不像是现在，他是天之骄子，有着最无双的剑意，和最无双的容颜。大概，这真的是因为他那时候还没有瞎，还不知晓这人世的艰难和黑暗。

　　想到这，石笑笑忽然开口问道：“小师叔，你瞎了以后，很难吧？”

　　君莫容微微一怔，多半也是没想到她居然会问得这样直白，他想了想，将话给回了：

　　“一开始觉得很难，但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耳朵能听得见，心反而更明亮了，再说……失去她之后，再多的色彩，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他的话让石笑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下，他忽然又握住了石笑笑的手，“不过，遇见你之后，我确实很想见见你，小玉姑娘，你是不一样的烟火。”

　　原本他话里前半段石笑笑觉得还听着挺感动的，但说到最后一句，她的手缩了回来，脸更是瞬间黑了下来。

　　这人向人表白也要拾人牙慧，真的太没有一点创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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