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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第八十一回 雪满头 ...

  •   第八十一回雪满头
      元夜初八这天,蓬莱君轻装简从到了监国府。他屏退众人,缓步走进软禁沈令的小院。
      沈令一身素色衣衫坐在窗前,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根木簪,他垂眸看着手里瓷罐,眼神却是飘的,像是看着不知道哪里的谁。
      蓬莱君忽然毫无道理的在这个瞬间想起了叶骁的父亲,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丧偶的帝王披发素衣,坐在窗前,凝视着手中亡妻留下的一柄纨扇,像是在看谁,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然后他与叶骁,就同样被这般情深辜负。
      蓬莱君顿了顿,缓步走到门口,内力被封与常人无异的沈令才听到声音,看到是他的一瞬间,他那双暗淡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他飞快向蓬莱君身后张望,在看到并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那双眸子就像偶然泛起一点火星的灰堆,重又沉晦了下去。
      蓬莱君在他对面坐下,沈令行完礼,两人都默然了片刻,最后是沈令先开口,他问道,秦王安好?
      蓬莱君没有回答。他朱玉色的眸子只是看着他,想起数日前初到成安京的那一天。
      那时候叶骁刚能起床行走,结果刚进了成安京,他就不见了,随员一下就炸了,蓬莱君却没让他们去找,就按照预定行程住进驿馆。
      他知道叶骁去了哪里。
      当天晚上,叶骁一瘸一拐地自己回来,面色苍白,身上被冷风吹透,一头栽在他怀里,被他抱回了暖阁。
      他的孩子全身冰冷,微微打着抖,把脸孔埋在他臂弯里,他没说话,只是给他除了外衣,放进暖呼呼的被窝。叶骁缓了好久,才攒起劲儿慢慢坐起来,蓬莱君端了热粥喂他,叶骁乖乖喝完粥,像个小孩一样靠在他肩头,慢慢地道,“阿父,我完了。”
      叶骁去了监国府。
      他没进去,就在外面痴痴地看了一天。
      他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只想着再见到沈令,胸膛中那股尖锐的恨意就冰冷着在五脏六腑里席卷而来——沈令是必须要死的,他不死,无以谢英灵。
      然而就在他走到监国府门口,看到街口惯常摆着的胡麻饼摊子的一瞬间,他近乎于本能地走过去,买了两个,正要从袖子里掏钱的时候,他仿佛被冰水兜头浇过一般,楞在当场。
      摊子主人是个刻薄老者,看他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没掏出钱来,不耐烦地夺过他手里胡麻饼,把他赶开,叶骁脑子里乱哄哄的,被他赶走,摇摇晃晃走到监国府角门处的时候,他才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手。
      他刚才一面极其冷静地想着处置沈令到底是交三法司会审还是直接请上谕,一面却不自觉地去买了沈令平日最喜欢吃的这家胡麻饼。
      死了这么多人,到了这个时候,明明胸口恨意都快压抑不住了,他却还惦记着沈令。
      叶骁抬头看着面前青石高墙,他想,沈令就在这堵墙的后面。
      看,多简单,几步,他就可以走进去,然后呢?
      一路上想到的所有可能忽然在这一刹那全都没了。叶骁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他想不出走进这个府邸,见到沈令,他会说什么,有什么反应。
      他在路上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沈令食肉寝皮,但是到了此刻,一墙之隔,那些鲜明冷硬的恨,就像是夏天大太阳下头的冰,慢慢地化了。
      他想看看沈令,想看他现在好不好。
      你看,他还在这里站着,还没有见到沈令,那他要是见到沈令了呢?他会怎么样?
      叶骁不知道。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没有进去,就这么在监国府外待了一天,快要宵禁,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来。
      叶骁靠在蓬莱君肩上,手背遮着眼睛,他唇角微微上弯了一下,他极轻地道,“阿父,我到现在还是爱他。”
      他说:“我今天在监国府外吹了一天的风。我终于明白,不爱沈令这件事情,我做不到。”
      可他不应该再爱沈令了。那是不对的,他现在只该恨他。
      五娘、灿灿、繁繁、翩然、窈娘——那么多的人,为沈令死了。
      是,沈令中途后悔,坦诚一切,为他独挡追兵——可这没有意义,他的亲人,他爱的那些人,都死在了沈令这一场兵变之下。
      他应该立刻杀了沈令以报亡者在天之灵,可他却痴痴地想,不知沈令还好不好——他对得起谁呢?对得起那些为了保护他,即便已经身死,还是愿意为他再战一次的英魂么?对得起那些为他粉身碎骨的人么?
      可他确确实实地,到现在为止,都深爱着沈令——他可以恨沈令,但是他没法做到不爱他。
      眼泪从叶骁手背与面孔的缝隙间淌下来,“我那么爱他,我爱他爱到没有原则,是非不分,是的,我现在不原谅他,但是我总有一天会原谅他,会只想着与他厮守余生,我一定会的——那我有什么脸去见灿灿和五娘?他们为了我死了啊!我连灿灿的孩子都保不住……”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无力垂落,蓬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纤长睫毛划过掌心,温热泪水从他指尖滑落。
      叶骁说,阿父,我没法不爱他,可我不想爱他了。我应该杀了他,可我做不到……但是爱他这件事,太痛苦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阿父,救救我吧……
      被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哽咽着说:“阿父,救救我……”
      蓬莱君顿了一下,“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叶骁拉下他的手,侧头看他,与他一模一样的朱红色的眸子茫然地看着他,他嚅嚅地道:“……我不知道……”
      他抽噎一声,茫然地摇头,血色的眼睛中现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稚气,他眨了眨眼,俊美面孔上大颗泪水滚落,“……阿父,我该怎么办?”
      然后他笑起来,大颗的泪水从血色的眼睛中滚落而下,“阿父,我不想爱他了。”
      那是他今生所见,最为绝望的叶骁。
      他的孩子哭着对他说,他不想再爱沈令了,可只要叶骁活着,他就没法不去爱沈令。
      他的孩子与他一样,明知错付,无力自拔。
      蓬莱君瞬间洞察了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绝望和他打算做什么。
      他只在心内衡量了一瞬,便抚摸着叶骁的头低语道:“只要是你的决定,我什么都好。阿骁,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闭了一下眼睛,从回忆中跳出,蓬莱君重新看回面前清瘦如纸的男人,他慢慢摇摇头,“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
      沈令一下慌了,刚要再问,蓬莱君微微摇了摇头,沈令猛的顿住,他低声道:“……我的错。”
      是啊,沈令的错,可承担的人却是叶骁。
      蓬莱君沉默着凝视沈令,心内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怜悯。
      他爱的人不爱他,但是他至少还有叶骁,可沈令,什么都没有了。
      蓬莱君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离开。他离开前只对沈令说了一句话:“你失去叶骁了。”
      沈令安静地看他,闭上眼,无声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五娘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失去叶骁了。
      叶骁愿意为了他死,无论他对叶骁做了什么,叶骁都会原谅他,但叶骁不会原谅他伤害他的亲人——五娘、灿灿、窈娘、繁繁、翩然,这些人的死,他莫辞其咎。
      蓬莱君听了这句,转头看他,白发的男人那张漠然面孔上现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情绪。
      沈令说不好那是什么,只能说是一个怪异的混杂了同情和冷笑的表情。
      他摇摇头,轻声说,沈令,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沈令最后一次见到蓬莱君。
      元月初十,蓬莱君薨逝于成安京。

      沈令是在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见到叶骁的。
      当时蓬莱君丧事完毕、冯映下葬、兵变诸人俱都定案,朱修媛之子登基为北齐国主,一切尘埃落定。
      沈令等到的,是一杯宫内赐下,化去他所有内力的药物。他有些奇怪的喝了下去,只想为何不是毒酒?后来一想,他这样大错,合该明正典刑,这杯药不过是怕他出乱子而已,便心下坦然。
      上巳节正是晚春,满院芳菲,院内一棵老梨,盛开得如同燃烧的雪白的云,沉甸甸压弯了枝杈。
      沈令正在凉亭内写字,忽然听到扑簌簌柔花轻摇,他一抬头,看到叶骁拂开重云一般的花,向他而来。
      叶骁广袖玄衣,犀簪玉冠,他忽然停住,似是枝杈勾住了头发,他无奈地抽出发簪,一头雪一般的长发刹那倾落,合着落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手里拈着玉冠,叶骁朝他望来,映着沈令清瘦身影的,不再是雨前天空一般的深灰色眸子,而是一双与蓬莱君一般无二,血红色的瞳孔。
      看到叶骁的一瞬间,沈令手中的笔落在案上,染了他满袖的黑。他颤抖着,看向叶骁。
      他怎么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看着那人走入亭内,在他对面停住,沈令按着心口,惶然地唤了一声,“三郎……”
      叶骁平静地看着他,微一躬身,敛袖为礼,慢慢地道:“沈侯别来无恙,叶某久疏问候。”
      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这不是他的叶骁。
      叶骁从不曾如此平静宁和。哪怕是战场上第一次见面,他也从未用如此疏离语气对他。
      沈令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捅了一刀的气囊,浑身的力气往外泄,他快站不住,撑着桌子向后踉跄了几下,叶骁规规矩矩地一笑,“沈侯小心。”
      不对……不对,叶骁怎么了?这不是他认识的叶骁……
      对方好心地搭了把手,扶沈令坐在石墩上,自己在对面落座,告诉他,对他的处分已经下来。
      按理沈令必死无疑,但白玉京提了个要求,开出了一个让塑月无法拒绝的条件:十五年之内,让叶骁成为白玉京仅次于京主的长生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白玉京下三位尊主,掌管一切政务的白玉京主、执掌学宫的长生狱主,以及执掌军务的天上重主,不以血统传承,而是有能者居之。
      而这三个位子,京主与重主世代传承,唯独长生狱主这个位置,却是空着的时候比有人的时候要多些。
      无他,这个位置太重要了,成为狱主,就意味着白玉京所有的智慧可以为他所得所用——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一国宗室成为狱主的先例,而作为代价,他们要沈令。
      塑月是无论如何要沈令的命的,但这个条件摆在显仁帝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犹豫了。
      最后显仁帝一咬牙,把这个裁断推给叶骁,让他自己处理。
      叶骁只思考了一瞬,便含笑答应。
      这次兵变主要靠白玉京救援,再加上之前塑月闹天花也是白玉京援手,对方摆出的条件又如此优渥,塑月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所以明面上,沈令是此次北齐兵变的祸首,自然与北齐监国叶骁和离,赐死以庶人礼葬之。
      等这边事情处理完毕,沈令就要前往白玉京。而这些沈令根本不关心,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未来死活,他充耳不闻,只惶然又近似于恐惧地看着叶骁,在对方说到告一段落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三郎,你怎么了三郎?”
      叶骁侧了一下头,慢慢把他的手从自己腕子上拨下去。
      沈令一身武艺全废,根本挣不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从叶骁腕上带下,他抬眼看叶骁,对方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坠,沈令觉得自己落下泪来,微微眨眼,眼内却一片干涩。
      他松开手,沈令的手一下搭在桌上,叶骁才道:“孤不惯与人亲近,失礼了。”
      他看着对面沈令抖得不成样子,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沈令捧起杯子,一半喝了一半洒了,略微定了定神,叶骁含笑轻轻点了点自己额头,清润声音徐徐传来,“我只是在这里,自己刺了一针罢了。”
      沈令只觉得自己如同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被人兜头浇了一身冰水。
      叶骁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人类的所有感情,是由额前这一块掌管,只要破坏了这里,人的感情就会消失。
      叶骁朱玉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对,如沈侯所想。我放弃了一切的感情。因为只要有感情在,我就没法做到不爱你。”
      “那就所有的,都不要了吧。”
      正月初十,蓬莱君在他的怀中死去,然后消失。
      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刹那不见,契约之下,蓬莱君的身体与魂魄,都成为了永夜幽的美食,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他的养父临死前只摸摸他的面孔,对他一笑,道,“阿骁,好好活着。”
      他抱着蓬莱君的衣服,呆呆坐了一夜,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又想,原来失去父亲,是疼成这个样子,比失去横波、失去阿姐还要疼。
      蓬莱君本想亲手为他刺入这一针,他拒绝了,低声说,失去阿父的苦,本就是我该受的,若我不受,岂不太便宜我了?
      是啊,这人生百苦,那些爱他的人为他咬牙扛了,这最后一点苦头,难道他还要耍滑不吃么?
      他该受的,就受着。
      叶骁慢慢蜷缩成一团,抱紧怀中蓬莱君的衣服,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刻,他用一枚定灵针,刺入前额。
      他挣扎了三日三夜,等他再次醒来,一头青丝悉成白发,镜子里的人雪发朱瞳,一瞬间看上去,居然与蓬莱君有几分相似。
      叶骁伸手摸了摸镜子里自己的容颜。
      从此之后,他无喜无悲,不嗔不怒,这滚滚红尘,他抽身而出,冷眼旁观。
      他只是想,自己绝不能再辜负蓬莱君了。
      接下来是忙不完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三月暮春之时,他来见沈令。
      在见到沈令之前,他本是有些许的担心。叶骁很清楚自己有多爱他,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舍弃了所有情感,也可能还是会爱他,然后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直到他见到沈令的那一瞬。他终于放了心——他看着对面苍白羸弱,如一张薄纸的男人,就如同看到一个陌生人一般。
      他终于,不爱沈令了。原来,不爱他是这样的感觉——心如止水,澈若明镜。
      他刚才看到沈令之前,其实脑子里在转,若自己还是爱他,那说不得就要杀了他再找个理由搪塞白玉京——如果沈令居然还能影响到已经破坏掉感情的自己,那他实在太危险了。
      现在,他可以放心把沈令交给白玉京了。
      你看,深爱一个人,为他小心翼翼计量筹谋是多么难的事,可不爱一个人,把他秤斤论两卖了换好处是多么简单。
      但是于此同时,在走进亭内的时候,叶骁意识到一件事:他无法报复沈令。
      对沈令而言,这个世界上所剩,唯二重要的只有北齐和叶骁。叶骁是绝不会拿北齐来报复沈令的,这未来是他塑月的领土,凭什么为了一个沈令就自毁山河?那剩下的只有他自己——他又不疯,肯定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何况,失去所有感情的叶骁,连“恨”也失去了。报复沈令对他并无意义。
      白发朱瞳,规规矩矩说话、规规矩矩笑着的叶骁,就仿佛一具精良的人偶,只为了他的祖国和责任奉献余生。
      不。叶骁暗暗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他看着面前的沈令,心里想,现在这般,就某个意义上,才是对沈令最大的报复。
      此时此刻,沈令的脸色灰白得像具尸体,他不敢看叶骁,只看着自己按在桌子上那只紧紧抓住桌角,指节泛白的手。要是过去,他怕早心疼得不能自已,可现在,他没有任何感觉,就与他看到其他任何人一样。
      “其实没有感情……感觉不错,以前想杀人想得紧,现在也不想了,早知如此奇效,我就该早早给自己扎上一针,不必枉受这许多无妄之苦,害了这么多性命。”他安慰一般对沈令说,顿了顿,微微低头,“……所以还请沈侯准备一下,三日后启程,前往白玉京。”
      沈令一动不能动,只绝望地看他优雅起身。
      他应该说什么的,他应该说什么留下他的。可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叶骁又说了几句什么,沈令耳朵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最后,叶骁从袖中取出一方玉盒,轻轻一推,沈令低头看看玉盒,又抬眼死死看他,叶骁示意他打开看看,沈令抖着手去拿,一下把盒子碰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俯身去捡,却在看到里面绒垫上滚出来的东西时,整个人愣住。
      那是一枚白骨箭头,上面穿了皮绳金锁。那是他的心头骨,叶骁从他身上取走,如今,还给了他。
      他捡起来,撑着桌子起身,看着叶骁,叶骁对他一笑,“还君明珠,此物于我无用了。”
      他不爱他了。所以他的心口骨,无法杀掉叶骁了。
      沈令看着他终于挣出一句:“……三郎,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但——”
      他说不出来下半句话,叶骁宽容看他,“我与沈侯之间,倒也论不到原谅与否。”语罢,叶骁微微一躬,对沈令柔声道:“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就此别过,此生不复,来生不逢。”
      语罢,他转身离去,而沈令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失去了叶骁。
      他忽然明白了那日蓬莱君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他知道,不,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令想,他此时大概是应该哭的,可他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叶骁即不爱他,也不恨他了。他被从叶骁的世界里赶了出来。
      他连被叶骁报复而死的资格都没有,叶骁连报复他这件事,都放弃了。

      三月初六,沈令前往白玉京的卷丹学宫。
      此宫为十二祭酒之一的赵胤所掌。赵胤将沈令奉为上宾,在学宫内研习兵法,更将自己独子赵亭拜在他门下。
      赵亭聪颖果敢,在药学上也颇有天赋,据说也很得南庄的欢心,南庄和沈令两人一身本事全传给他,后来赵亭出仕大越,离开白玉京的那日,沈令将凤鸣枪送了给他。
      幼小的北齐国主在三年之后夭折,得了个哀主的谥号,叶骁继任北齐国主,又过了几年,北齐被塑月并吞,叶骁回了塑月,接的却不是蓬莱君留下的大理寺的位置,而是青城君的职务,华盖夫人幼子,名唤桔紫微的桔家未来族长,拜入他门下。
      从此之后,塑月凶王之名一下涤荡,叶骁以贤王之姿辅政四年之后,带着紫微到了白玉京,接了蓬莱君的位置,做了玄翼学宫的祭酒,几年之后,出任白玉京长生狱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京主之右,空悬九十七年之久的宝座,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一任主人。
      而沈令再未见过叶骁。
      即便是在卷丹学宫,除非祭酒亲来接送,他也不能走出他所居住的那个小小的院子。
      他便常年坐在靠着大街那边的墙下,只想着若有一日,叶骁从门口过,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哪怕只有一声,甚至于让他知道,他曾从他门口路过都好
      然后时间便这么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他终究没有等到他的良人。叶骁放下了,他却只能保持这份绝望的爱至死。
      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那么长那么长的绝望,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觉,偶然一个回眸,眼角一道余光,似乎就能瞥到一角玄衣,或者烛前半昏半沉的时候,房内角落恍惚听到熟悉的足音与一声轻笑。
      他的余生便与这些虚妄的幻象作伴,漫漫而长。沈令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叶骁是绝不会选择与他相逢,那他呢,他会怎么选?
      他与叶骁相逢五十年,从他手中得了五年温柔韶光,这五年温柔,抵不抵得过一生凄楚?
      沈令不知道。他只想再看叶骁一眼。
      唯有此愿而已。

      那是他与叶骁相遇之后的第五十个年头。
      沈令已垂垂老矣,这日,他正在书案边写字,写的是铁钩银划,拿血拿命刻在他心头的那个名字:叶骁。
      当时外头似有人嫁娶,好不热闹,然后他不知怎的,写完一张字,忽然抬头,便看到叶骁坐在窗边,本自向外张望,他一动作,,叶骁心有灵犀,懒洋洋转头,眯着眼睛笑看他。
      即便已经华发皑皑,他的叶骁依然笑得一如昔日年少,风流惊人,此情忒多。
      他手中的笔一下落地,他看着对面与他一般老去的男人。
      他终于等到叶骁了。
      沈令便死在了那个春日黄昏。
      老者伏在书案上,看着空荡荡的窗边,含笑而亡。
      他的学生为他处理丧事,只说老师接近八十高寿而亡,无病无痛,含笑而终,算是喜丧。

      而当沈令的死讯传入玄翼学宫的时候,叶骁刚刚结束了一场十年的长眠,他从冰池中破水而出,身旁他的弟子为他奉上裘皮,他不在意地裹在身上,坐上软轿,往自己的寝室而去。
      身旁侍从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他默默听了,顺手将直垂脚底的雪白长发随意挽了挽,在听到沈令两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喃喃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答应过他的事,倒真是全做到了……
      他答应过沈令,死在他后面,他做到了——他答应过沈令的,有哪件事没有做到呢?
      叶骁看向身旁美艳正盛的弟子,想起他上一次醒来,她还是个稚气犹存的小姑娘,不禁感慨时间如白驹过隙。
      他的故人一个一个离世,而他仰赖白山大君的庇佑与长年沉埋冰池延续他本就远较常人漫长的生命——他必须活着,他活着,永夜幽就不会降临。这是他最后的责任了。
      叶骁看着自己依旧年轻而充满光泽的修长双手,心内想,幸亏他破坏了自己所有感情,不然就他以前那般心软,这漫长的独活岁月,不知要怎么捱过。
      幸好,幸好。
      一念及此,叶骁忽然想起什么,他吩咐侍从,沈令的丧贴他亲自来写。他甚至还颇有余裕地打趣了一句,道,这么多年,我的字终于还练得不错。想必沈侯泉下有知,也不会嫌弃了。
      身旁弟子娇笑一声,他裹紧裘皮,在轿上合了眼,只想着这次醒来有什么事要处理——最要紧的一桩,他的侄孙女要成婚,送些什么礼好……
      弟子柔声道:“尊主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朱玉色的眸子雍容地看着她,“在想我之前果然少年轻浮,莽撞不懂事,爱错了人,做错了事,不过幸好,都过去了。”
      说完这句,他沉默下来,一行人慢慢离了地下玄池。
      叶骁忽然无由惊动,倏忽回头,唤了一声:“阿令?”
      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完

      附在文后的一点杂记
      我写过有史以来最长的文2333333,整整五十万字。
      因为还要开二周目,总字数估计要到六十万了。
      先说二周目,是个沙雕纯甜HE文,执念过于深重的沈令卡黄泉BUG卡到系统宕机,重新读档开始的故事,基本上是个我流爽文,宗旨是论叶家舅甥如何治愈一个疯批和一个抑郁症晚期患者。
      你看别人家重生都是复仇,就我家重生是疯批大杀四方赎罪去了……
      不过等我缓缓,我要先写几个温柔治愈的甜文短篇来平衡一下~~~
      说回故事本身的一些我觉得很有意思的设定,但没写出来的地方
      1、冯映是我中部写到一半忽然觉得卧槽,这里少个人,故事推进不下去了!赶紧回头安上的。
      2、横波最开始的构思感情线是她喜欢叶骁,舅甥骨科,写到上部快完,给她拉的符青主的郎,然则叶姑娘不愿意,最后居然是和冯映,我都妹想到……
      3、五娘构思的时候是有感情线的,和南庄这个矮胖子。还挺甜的,后来发现没地方写,删除了
      4、老弥构思的时候即想睡叶骁也想睡阿令,写着写着发现他敢这么干会被稚邪锤死,遂停手
      5、蓬莱君本来构思是个受,但是写着写着他攻到爆表……就、就攻吧……
      6、叶骁他爹,先帝是个女装大佬(喂)
      7、王姐知道青城君利用她逃离桔家
      8、沈令确实是受尊神护佑的,护佑他的是章阳君,北狄的守护神,司掌英雄与光、植物和财富,别称玄光昊,和庇护叶骁的永夜大君是一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背刺对方的双生神。
      9、叶询和卞阳是双箭头小妈文学,但是因为长子被毒杀的卞阳彻底黑化,她最后选择谋害叶询,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塑月皇帝。
      10、沈令临死前听到的嫁娶之声,是叶骁的侄孙,卞阳的孙女迎娶夫君,路过白玉京的鼓吹乐队。
      11、宿敌最开始的名字叫《长生狱》,我觉得太严肃了,要沙雕
      就这些了,如果有缘,下个故事再见吧(挥手绢)
      二周目戳旁边预收,《我的男宠是随时可以干掉我的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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