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侯》梁三刀

16、交易

　　她赌对了，高庭历果然有求于她。

　　不过高庭历究竟想谈什么呢？

　　杜昼一展手，淡淡道：“高公子不妨喝杯茶，这些事，可以慢慢说。”

　　高庭历站在门前，身影挡住一部分落到杜昼身上的光，笑得很灿烂，说的话却很直白：“小公子，我们如此有缘，就不必客套了吧——你这里不成，我还得去杀人呢，没时间喝茶呀。”

　　谢运来再次提起警惕，绷紧全身肌肉。

　　杜昼并不生气，唇畔笑意反而加深了些。她噙着笑看向高庭历：“高公子——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便打算和我谈谈吗，你怎么知道我就能帮你做成这件事呢？”

　　高庭历脸上笑容僵住。

　　这正是他之前刁难他们的话，被杜昼原封不动还回来了。

　　杜昼并不打算为难他，只是一定要杀他锐气，否则下面就不好谈了。

　　高庭历还没说话，杜昼已经坐直了，笑容温和，拱手道：“在下杜昼，字如晦，江南杜家的人，家里做点小生意。”

　　做生意的，姓杜的，这种人多如牛毛；可只有一个做生意的姓氏够格去参与截杀缁衣侯这种事。

　　小生意……高庭历心底嗤笑一声。

　　什么时候杜家的生意已经做到缁衣侯头上了，这还叫小生意？侯爷是小生意，那什么才是大生意？

　　跟皇帝做生意吗？

　　高庭历心中波动，面上不显。

　　他站了会儿，似乎想了一下杜昼是谁，神色变幻，过会儿才抬起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早说嘛！早说，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啊。”

　　高庭历缓步行到桌椅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还不忘招呼谢运来：“这位——”

　　杜昼好心地帮他补完：“谢运来，谢公子。”

　　“姓谢？”高庭历诧异一瞬，谢运来脸色阴沉。

　　高庭历看见谢运来的脸色，识趣地不再提姓氏的事，自来熟地顺畅接下去：“这位谢兄，你也坐！这可是你家，咱们不要那么拘束，都是朋友嘛！”

　　谢运来板着脸坐在杜昼右侧上首位置，心想你还知道这里是我家。

　　高庭历笑着喝一口茶：“原来是杜小公子啊，那就好说了。说起来前两年我和杜小公子也算打过交道，咱们也是老交情了——”

　　谢运来听得云里雾里，杜昼什么时候和高庭历打过交道？

　　杜昼温和地打断他：“高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毕竟，你我都已经是朋友了。”

　　高庭历摸摸鼻子，没什么尴尬的表情。

　　他神色一正，审视杜昼：“昨日我去杀人，你去救人，今天杜小公子又指破我身份，看来小公子对那对母女背后都是谁，多少有些了解。”

　　杜昼并不接话，只温和地看着他。

　　高庭历视线越发迫人，如同刀剑：“以防万一，我先问得更清楚些。小公子，那对母女背后牵扯到前朝旧案，今朝旧案，镇安侯和皇后都牵涉其中，谢家在不在不清楚，只怕还与那位有关。”

　　说到“那位”，他闭口不言，指了指房子上方。

　　上方是天。

　　高庭历继续问她，步步紧逼。

　　“如此，小公子还是打算牵扯进去吗？杜小公子一个人就算了，可能还会牵扯你背后的杜家。你父母亲人一应俱全，如果被人知道你察觉旧事，全都逃不掉死字，那对母女的丈夫就是最好的证据。话说到这里，小公子还是不想让我杀她们，打算牵扯进去？”

　　杜昼仍旧神情温和。

　　“这种事岂会是你想不被牵扯进去，就能拒绝的呢？”杜昼轻声说，眉眼冷厉而美丽，清晰得可以割破人的脸颊。

　　“高公子想被派来杀一对死了亲人的无辜母女吗？只怕更想脱身事外安安分分当自己的高府公子吧。镇安侯威势犹在，借着高家，哪怕是庶子也能有很好的生活吧？娶妻生子，平静而舒适。如今春日柳枝萌芽，带着孩子去踏青郊游、吟诗作乐，你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她淡淡道：“可你还是被派来杀人，甚至可能主动要来杀人，因为不成功会有代价，这代价你无法接受，以至于要背弃你本能倚靠的侯府另谋生路。”

　　门没有关，谢运来的院子和客厅都乱糟糟的。本来这副情景是看了会让人生气的杂乱，可现在看过去，被毁坏的砚台剩下来一个角，孤零零朝着天上戳过去，竟然让人觉得凄清。

　　高庭历沉默下来。从昨天见面到现在，他至此才露出真面目，没有再用嬉笑示人。

　　“看来小公子想好了，”高庭历说，“那我直言。”

　　他看向杜昼：“我需要小公子帮我脱离高府，小公子若能做到，但凭小公子驱使。”

　　谢运来原本垂头听着，闻言看向高庭历，后者脸庞坚毅，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杜昼毫不犹豫答应了：“好。”

　　谢运来不知道杜昼为什么答应高庭历，高庭历在高家待着对他们或许更有用。

　　没了姓氏，高庭历能干什么？

　　高庭历再次沉默，半晌问：“小公子不问问为什么吗？”

　　杜昼笑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高公子问过我为什么要踏进这趟浑水吗？”

　　两人相视一笑，举茶遥遥一碰，相继饮下。

　　谢运来垂下视线。

　　高庭历放松些，考虑片刻，突然说：“你们既然认识我，想必知道我的身世，那一定知道我母亲。”

　　谢运来瞧了他一眼。

　　高庭历继续说，神情冷淡：“昨日我母亲死了，从此我没有给高家办事的理由了——不用看我。我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出门前我甚至没有同她见过一面，心里早有预测，伤心也早就伤心过了，只是没在你们面前。”

　　“这下你们能信我了吧。你们俩别看我像防贼一样啊，大家都一起做过这种事了，已经何止是朋友了啊！”他突然变了腔调，同一开始一样了。

　　谢运来把刚才看他的眼睛挪开，冷笑一声。

　　解决了高庭历，确认他不会去追杀那对母女，杜昼轻松很多，继续说：“不过有些事还需要高公子配合。”

　　高庭历开怀一笑：“这个自然。”

　　几人正商量着，突然有人在门外喊了声：“公子！”

　　三人同时转过头。

　　送信的是杜甲，他见三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吓一大跳，下意识往杜昼身边靠了靠，这才记起自己是来送信的。

　　杜甲马上说：“公子！马知府那里送来的信，说一定要你亲自拆开，不能别人拆，千万不能给别人看。”

　　说完杜甲警惕地看一眼坐着的这两个。

　　谢运来他认识，另一个是谁啊？还佩剑，院子里这么乱不会是他们跟公子打架吧？这人对公子是不是有什么恶意？

　　杜甲又往杜昼前面站了站，摆出侍卫的架势。

　　马知府送来的？马知府怎么会给她送信？

　　杜昼心念电转，不好。

　　她拆开信，上写“母女二人均已去世，望君心安。”。

　　下方署名是缁衣侯，陈章。

　　杜昼面无表情捏着信纸。她现在真想把信纸撕碎了，扔到那个什么缁衣侯脸上，再把那个什么缁衣侯暴打一顿。

　　高庭历见她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杜昼把信纸递过去，高庭历看完一脸茫然，谢运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高庭历：“……他就这么把人杀了？那他之前那么护着这两个人到底想干嘛？”

　　高庭历匪夷所思：“他是不是有病？”

　　他等了会儿又看向杜昼，语气惊讶：“等等，你们，你跟缁衣侯……你们认识？”

　　不然他怎么专门给你写这个？

　　杜昼眼神森寒。这种情况下她反而笑了一下，语气轻柔地说：“有没有病，只这么说怎么能知道呢？”

　　她顿一下，语气柔媚：“他昨夜走的。马车上有孩子，孩子又受了惊吓，人疲马乏，走不远。既然没走远，咱们赶路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我不信他还能现场把人杀了。”

　　高庭历现在觉得不止缁衣侯有病，杜昼也不怎么正常。

　　杜昼已经吩咐杜甲准备马匹和车辆了。高庭历没想到她这么快，说走就走，直挺挺站在原地，见杜昼看向他，下意识说：“怎么了？”

　　杜昼再次笑起来。高庭历从第一次见她就知道杜昼是个漂亮的人，可先前她跟自己缠斗、谈判，从来没有这样柔媚又阴狠的神态。

　　她现在看起来像条被激怒的美女蛇。

　　高庭历感觉自己手臂上汗毛都起来了，发誓以后绝对不能娶杜昼这种人当妻子。

　　当交易伙伴还是没问题的。

　　杜昼对他一笑，高庭历身上汗毛再次竖起来。

　　杜昼说：“还要麻烦高公子和我走一趟——他知道谢运来的脸，暂时只能劳动高公子了。”

　　—

　　高庭历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和杜昼一道在客栈里了。下面备着马，他们准备好就能直接离开。

　　高庭历心中对杜昼的评价又高了一层。从杜昼收到信，到她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中间也就一小会儿吧……就这么一小会儿，现在尚且不到中午，杜昼已经备好马匹、行李，路线都找得清清楚楚，带他到这儿来做伪装。

　　中间杜昼还写了两封信，分别交给杜甲和谢运来，吩咐送给不同的人。

　　高庭历起初请杜昼帮忙，其实心里也在犹疑。

　　他不怎么信杜昼能真的帮他脱离高府。

　　镇安侯虽然有嫡孙，可他那个孙子太没本事了。镇安侯世子懦弱无能，镇安侯原本是把希望寄托在孙子上；可他那个嫡孙又蠢笨不堪。自己即便才能不行，只要正常，都比那个嫡孙强，何况自己的确有些天分。

　　镇安侯不会舍得让他走，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在背后。

　　但什么能是那个更大的利益呢？高庭历心里没底，他不知道。他只能一步步走下去，是对是错，留待日后。

　　杜昼已经进了房，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高庭历已经换好了杜昼让他换的衣服，在外等着杜昼出来。

　　杜昼说要佯装，高庭历心想还能怎么佯装？杜昼的脸长成那样，见过她就没办法忘掉，这种东西没办法掩饰。到时候借口她水土不服生了疱疹，帷帽一戴，遮严实些不就行了？

　　高庭历恍惚觉得，时间还停留在他刚刚和杜昼谈好交易的时候。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给自己倒杯茶，准备压压惊。

　　帘子掀开了，高庭历看过去，下意识转过身，茶水喷了一地。

　　高庭历咳两声，把身上擦了擦，对着杜昼压低嗓子喊道：“你干嘛！”

　　杜昼噙着笑意站在原地，一身鹅黄色衣裙轻灵飘逸，衬得她越发清灵秀美，如仙人一般。

　　高庭历不管这个，他问的是：“你干嘛扮成女子？男女样貌不同，不是更容易被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