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二十章 失去之名 ...

  •   “都收拾好了吗?”年长的女仆呵斥着,“动作快一点!”
      维罗妮卡抬眼看着站在前面训话的女人,眨了眨眼。她想说不用那么严苛,时间还来得及;但一想到肯定会被反驳,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只可怜新来的女仆忙得团团转,还要应付一声高过一声的训斥。
      “哎,让我来吧。”年长的女仆转过身来,挤到维罗妮卡身边,为她系腰带。其他女仆也只能应声后退,把位置让给她。
      维罗妮卡不禁吸了吸气,这位年长的女仆气力大很多,不像其他人轻手轻脚的。不过,维罗妮卡倒是不讨厌她。
      这位年长的女仆叫做吉娜,在这个家里待得够久,脾气是真的不好,但好歹算是忠心耿耿。要是没她凶几句,这些奴仆不知道要扒多少东西出去。
      哪有什么别的办法呢?维罗妮卡刚满八岁,字还写得七扭八歪,勉强能读一些故事书;家业一窍不通,只能丢给管家和有资历的奴仆打理,她实在是插不上什么话。好在听闻兄长阿尔杰·扎伊斯男爵在首都混得不错,这些奴仆们也不敢过于放肆,怕招惹远在高穹城的大人物;也盼着老爷能够风风光光地回来,多给些赏赐。
      这时,有侍女匆匆忙忙地进来,凑近到:“有贵客来了。”
      吉娜紧紧地打上结,皱眉喝道:“贵客?哪来的贵客?我们现在得去神殿!他们格里兰堡的不是知道每个月的这个日子我们都得去神殿吗?而且,我们这个季度的已经交过了!”
      吉娜想当然地把贵客想成了格里兰堡的官员——已经很久没有别的贵族来做客了;而他们需要定期地为格里兰堡提供物资,为此不得不和格里兰堡的官员有一些往来交接——虽然在老女仆的眼里,格里兰堡的来客就只是贪婪的催命鬼。来他们这的除了催命鬼还能有别人吗?
      “来的是杰拉德·康特洛斯元帅……而且,还有其他人。”
      吉娜诧异地张了张嘴。格里兰堡的统帅亲自来了?她轻啐一口,喝道:“马上就出来!”
      吉娜有些气结——这是少有的她不能颐指气使的时刻;更重要的是,看来今天不能去神殿了,艾瑟女神会不会生气?

      吉娜扶着维罗妮卡的肩膀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高大的老人站在客厅里。吉娜记得他,是杰拉德·康特洛斯元帅。他刚赴任的时候,吉娜曾带着维罗妮卡去格里兰堡拜访他,算是有过一面之缘。但他主动来这里,好像还是第一回。
      等到瞥到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吉娜的眼皮不禁跳了跳——如果这位客人让杰拉德都只能站在一边,那会是什么来头?
      “坐吧。”少年抬头道,语气平淡无波,仿佛是在他的住所一般,“来这里的决定做得有些匆忙,没有事先知会一声就过来,打扰了。”
      吉娜扯了扯嘴角,向老人投出求助的目光。杰拉德笑着颔首道:“是我们尊敬的皇储殿下,德兰特公爵,维尔德·康特洛斯。”
      “您好。”维尔德礼貌地向她问好,将视线投向吉娜身前的小女孩,“我是来找维罗妮卡·扎伊斯小姐的,就是这位吧?”
      “我?”女孩探出她的小脑袋。在这偏远的帝国边境,她就是最尊贵的人——这样长大的她完全没有要行礼的自觉。
      “你的兄长阿尔杰·扎伊斯让我帮你带一封信,他很想念你。”维尔德并没有在意维罗妮卡的无礼,他注意到维罗妮卡头上戴着的外出的帽子,“你们正好打算出去吗?”
      维罗妮卡跑上前从维尔德手里接过信。吉娜还想提醒她矜持一点,但维罗妮卡动作太快,维尔德看上去也并不介意,吉娜就把话提醒的话咽了下去。
      吉娜抬起脸讪讪答道:“……是的,我们要去神殿供奉艾瑟女神。”
      “嗯?供奉女神都是在每个月的第十四天,现在还是月底。是这边特有的传统吗?”
      “不,不是的。这里也是每个月的第十四天供奉女神。”吉娜把维罗妮卡轻轻拉到身前,维罗妮卡抬起脸来,一老一少就这样对视着,“只是在七年前,十一月份的最后一天,艾瑟女神曾救过维罗妮卡小姐的命。此后我们每一个月的最后一天都去神殿供奉女神。”
      维尔德回想起来:“七年前……?是那件事?”
      “嗯,是帝国刚刚出兵赫洛斯那会。”吉娜眯了眯眼,“我们的领地一直在格里兰堡的第三军的庇佑下,可第三军的主力部队开往了赫洛斯。没多久,我们就遭到了盗贼的洗劫。维罗妮卡小姐那时才一岁,因为生病被送到了神殿去治病——我们这边是小地方,神官就是最好医生。为了方便救治,我和维罗妮卡就留在了神殿。”
      这时候,一位侍女端上了麦酒与点心,维尔德对她点头致谢,接道:“……盗贼没有选择侵犯神明,所以你们活了下来。”
      吉娜点点头,低声道:“盗贼满身都是罪恶,没有人会在他们的葬礼上献上烛火,他们只能讨好女神,乞求女神能够记得他们,以便在死后带他们去往永世幸福的海洋。”
      维尔德没想到这位年纪大的、看上去有些老派的女仆有着这样的见解,略微诧异地偏过脸去看了她一眼,却对上了吉娜那隐隐压着怒火的视线。
      “因为第三军无所保留的离开,这里遭到了非比寻常的劫难。我与小姐只是幸运一些罢了。”吉娜语气平静,但看向维尔德的目光如刀。
      是质问。维尔德明白了,她在怨恨,怨恨帝国未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以至于他们遭此横祸。现在高穹城的人终于来了,她终于可以问一句,为什么要让他们承担帝国的疏漏的后果了。
      维尔德不知道怎么回答,帝国出兵赫洛斯的时候他才八岁,在宫廷里一点发言权都没有。到了今天,他仍然不知道帝国为了第三军的离开做了什么准备。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帝国下了两道指令。第一道是让瓦蒂尔家族从北方雇佣了一支雇佣军,来护卫包括你们的领地在内的这一大片区域;第二道是给你们这些封臣,让你们提前组建民兵队。但凡其中有任何一条做到了,都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一直沉默不言的杰拉德发话了,语调有些懒散。
      “雇佣军因为天气的原因,稍稍来晚了几天。至于民兵队,那时候我还没有上任,还没到这边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到那天为止民兵队还没有成型——收到命令已经快三四个月了吧?”杰拉德接住吉娜质问的眼神,“除此之外,盗贼能够恰好在雇佣军迟来的那几天侵袭,说明需要排查一下这里有没有人在给盗贼团伙递消息。当然,我猜之后并没有这么做。”说到最后,杰拉德无声地笑了笑——在吉娜看来,高高在上的、轻蔑的笑容。
      维尔德剐了杰拉德一眼,想让他不要这么针锋相对。他们是过来探望的,不是过来吵架的。好歹也是阿尔杰的家人,维尔德不想和他们闹得不愉快。
      “那我们还去神殿吗?”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维罗妮卡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去,当然去。”维尔德如释重负地抓住这个逃离争吵的机会,“我们也一起。”

      谈及七年前的事情,维尔德想起刚认识阿尔杰·扎伊斯的时候。
      彼时新年刚到,加雷斯和约瑟芬正商量着着给儿子找几个跟班,最好比维尔德年纪大一点、能一起玩、一起训练、必要的时候保护维尔德。
      没多久,约瑟芬带着阿尔杰来见他了。那是在太阳宫边上一座小小的庭院里,满架的枯萎藤萝上挂着薄雪,约瑟芬裹得严严实实地大步走来,身后跟着衣着朴素、脚步僵硬的少年。
      “维尔德,这位是阿尔杰·扎伊斯,从帝国的东方来。以后你们就一起生活了。”约瑟芬站定后直入话题,低头瞥了阿尔杰一眼,阿尔杰便心领神会地走出来。
      “您好,殿下。”男孩拘谨地致礼。他抬起头来,露出他褐色头发下平静的双眼。从外表上看,阿尔杰就只是一个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少年。
      “你好,”维尔德说,“以后我们就一起了。”
      维尔德本来很高兴——要有新朋友了,维尔德喜欢新朋友。但很快,维尔德就察觉到了阿尔杰的心不在焉。
      维尔德有很多问题问:阿尔杰的剑术如何?老师是谁?阿尔杰的家人都在从事些什么?听说阿尔杰的故乡的马匹高大,和北方奎恩高原的比呢?七零八碎,都是孩童天生的好奇。阿尔杰明显无心回答,尤其是关于他自己和家人的问题,遮遮掩掩,推三阻四。
      维尔德也做好了尽地主之谊的准备,阿尔杰若想要尽快地了解高穹城、想要尽快地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想要获得一些高穹城特有的奇珍,维尔德都会帮忙,只等阿尔杰开口。但阿尔杰一言不发。
      于是维尔德有些失望。本来,以维尔德的身份,他想要谁当跟班都是简简单单的事情,任谁都得满心欢喜感恩戴德地接着,可现在他的友善没有任何回报。
      这对尚且年幼的维尔德来说,是难得的挫折,以至于后面几天维尔德对阿尔杰都冷冷淡淡——侍从就好好当侍从,不要期待什么。可转念一想,这就是阿尔杰的本意,维尔德更不痛快了。
      后来,是贝拉姐姐告诉维尔德,阿尔杰到底是怎么被选中的——贝拉只是侍女,但维尔德有时候叫她姐姐,因为维尔德喜欢她,愿意这么叫。维尔德常常想,如果阿尔杰也友好一点,说不定也会这样。
      “我听他们说,阿尔杰是被可怜着才送过来的。”贝拉一边给维尔德系扣子一边说。
      维尔德说得漫不经心:“有什么可怜?以他的出身,能到高穹城不应该先感谢女神和陛下?”
      “因为和赫洛斯开战,他家里的领地遭到了洗劫。”贝拉低声道,“这件事被反战派拿出来大书特书,陛下想着给反战派一个交代,也为了安抚边地的其他贵族,再者也算是给他一点补偿,就让他过来了。”
      维尔德皱了皱鼻子:“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才来高穹城的?”
      “嗯,他只有一个很小的妹妹还活着了。别看他年纪还很小,头上也是顶着爵位的,虽然在您看来也不算什么。”说到这里,贝拉轻轻笑了笑。她低垂着眼帘,系好最后一粒纽扣:“因为这样的事情飞黄腾达,怎么也得别扭几天的。”
      “……那这几天姑且就原谅他了。”维尔德闷闷地说。
      贝拉无声地笑了笑。
      维尔德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去找阿尔杰谈起这件事。他们正在练习剑术——阿尔杰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陪练,话不多,认真又克制。
      当维尔德再一次输了的时候,他有些暴躁,已经不想再为自己找理由解释失败了。他抬起脸对阿尔杰说:“我知道你不想来高穹城,那你回去吧。你要是想回去,那就回去吧。”
      闻言,阿尔杰错愕地看着维尔德,呆呆地收起了剑。
      维尔德嘟哝着说:“我不想每天看你的臭脸啦,快滚回去吧。我备选的侍从能挤满整个太阳宫,不缺你一个。”
      阿尔杰沉默了很久,低声道:“对不起。”
      维尔德转身从贝拉手里接过水壶,没有应声。贝拉也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不该出来打圆场。
      “……我没有不想呆在高穹城,我没有这样想。我从小就想来高穹城。”阿尔杰低着头,咬着牙像是说得很艰难,“只是家里出了事情,我想到我是因为这个才来到高穹城的……就像是用他们的死换了我来高穹城的机会一样。”
      “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阿尔杰大声说,“我会忘记的,忘记发生了什么。”
      正在喝水的维尔德突然呛到了,急得贝拉赶紧上前轻拍后背。
      “……不不不,没有必要这样。”维尔德对阿尔杰如此激烈的回应感到失措,从咳嗽中平复过来后挥手道,“你是从格里兰堡那边来的吧?格里兰堡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没有必要忘记,也没有必要一直记得。当前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你可以难过,我允许你难过。”维尔德说得老气横秋,“但在平时别老臭着脸。”说完,他借着把水壶递回去把脸扭了过去。
      这时候,他看到贝拉正在挤眉弄眼地使眼色。维尔德回身一看,有眼泪从阿尔杰的眼中流出,轻悄悄地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衣襟上。
      维尔德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但转念一想,按他的身份,有错也可以当做没错。在别扭地把搁置在一边的剑收起来之后,维尔德念叨着说:“哭什么……算了,你哭吧。”
      终于,这个家伙在家破人亡之后第一次哭了,旁边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又无奈的维尔德和贝拉。可他们又是有那么点欣喜的——原来阿尔杰也会别扭,也会流泪,他没有为帝国调度的失误讨厌谁憎恨谁,只是一个为失去亲人而难过的可怜孩子。

      “到了。”吉娜抱着维罗妮卡下了马,“我们和神殿正好在市街的两边,很短的一段路。”
      维尔德还没走过这么短的市街。只能说这里实在是一个小地方,零零散散几家酒馆妓院,几家铺子摊子,就算走完了这段路。
      眼前已经是一路上见过最高大的建筑了,但真要说起来,比维尔德第一次遇见阿尔杰的庭院还要小一些。
      维尔德与维罗妮卡一起走了进去,一进去就面对着正中的艾瑟女神像。女神提着灯站在水池中央,在流传的神话故事中,女神正是借那盏提灯引导迷途的魂灵的。
      神官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他已经习惯每月这个时候接待扎伊斯家的小姐,正纳闷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见到维尔德和杰拉德这两个生面孔,神官不禁向吉娜投向询问的目光,吉娜便凑到他耳边解释。没见过这种场面的神官随即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瞪大了眼睛看着维尔德。
      维尔德没有在意神官,他与维罗妮卡一起完成了对女神的供奉——献花、点烛火、唱德罗尼亚史诗。神像沐浴着天井流下来的惨淡阳光,浅浅的细纹彰显着神像伫立于此的悠久时光。
      最后,二人对神像躬身致礼,就算是结束了。
      “你现在多大了?”维尔德问维罗妮卡。
      “九岁。”
      “你们家就你一个人还在这里吗?会不会很困难?”维尔德问,“要是你也想和你的兄长一起去高穹城的话,也可以。如果需要的话,可以随时……”
      “不难,也不需要。”维罗妮卡打断了他的话,“我在这里很好,吉娜会陪我面对一切。”
      维尔德看着她,年幼的女孩的眼中闪着坚忍的光芒,她说:“我答应过哥哥。”
      “……阿尔杰?”
      维罗妮卡抬起头:“哥哥说,他从小就想加入陛下的骑士团,成为最厉害的骑士。我和他约好了,他在高穹城成为骑士,我在这里把家业都管好……虽然还没有管好,但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维尔德愣住了。他一直都以为,阿尔杰当初说从小就想来高穹城,只是为了说明他没有讨厌高穹城、没有讨厌维尔德——只是一句有些夸张的话而已。原来是真的。
      可是,维尔德曾经问过阿尔杰要不要加入陛下的骑士团,阿尔杰拒绝了,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就在来之前,维尔德还半开着玩笑威胁阿尔杰说,要是再不听命令就把阿尔杰送到骑士团去。
      “有什么问题吗?”维罗妮卡的声音。
      “啊,”维尔德回过神来,微笑看着维罗妮卡,“……还好,只是走神了。接下来你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还要去温妮姐姐的坟前,献上一束花。”维罗妮卡答道。

      神殿之后往往有墓园,这里是最接近艾瑟女神的地方,因而有这么一个说法——埋葬在这里的魂灵更容易受到艾瑟女神的指引,得以更早地前往永世幸福的海洋。不过,神殿后的墓园,基本上都是贵族的专享了。
      “温妮是谁?”在去往神殿后面的墓园时,维尔德问。
      “我的姐姐,她在七年前的那一天死掉了。”维罗妮卡说,“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也不记得她,但哥哥嘱托我要来这里献花——喏,到了。”
      神官上前推开挂着藤蔓的半旧铁栅,引着一行人走入墓园。墓园并不大,暗绿的坪地上齐整地坐落着一排排墓碑,推开铁栅的那一瞬间,有几只白色的粉蝶扑着翅膀飞远。
      维尔德看着维罗妮卡从侍女的手中接过花束,走到一尊小小的墓碑前蹲下,安静地放下花束,默念着宗教典故中的悼言。
      维尔德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他环视静谧的墓园,无言地在苍绿的植被中想象,思绪从墓园中流淌的时光飞到整个格里兰堡周边的历史。他知道阿尔杰在七年前的事情中失去了了很多,但从来没有细问过,他希望阿尔杰把这些抛之于脑后。高穹城如此繁华,在高穹城遗忘、在高穹城幸福地生长、在高穹城风光无限——阿尔杰理应如此,这些古旧的回忆在今日毫无意义。所以,维尔德从来不问,从来去不引起阿尔杰的追想。
      原来那些对今日毫无意义的失去是有名字的,叫做温妮·扎伊斯;也许还有其他的名字,但那些名字没有墓碑纪念。

      “殿下。”杰拉德轻轻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我还想和您聊聊。”
      维尔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与杰拉德并肩走出墓园。
      “还是关于博德的事情吗?”维尔德强压着心里的不耐问。他已经拒绝过好几次了,看来不和杰拉德说清楚,杰拉德就会一直见缝插针地提及博德。
      “……是,我还是想要尽快地说服您。”杰拉德无奈地笑了,“就趁现在您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时候。”
      维尔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看,之前您拒绝得那么快,好像不可能有任何同意的机会。现在至少愿意听我说一遍了。”杰拉德解释说,对于维尔德的耐心,这个自如的老人难得地显得有些局促。
      维尔德垂着眼帘,道:“说重点吧。”
      杰拉德笑笑:“昨天我和您谈及赫洛斯的状况时,已经说到了东方现今只能维持现状,您在赫洛斯难有作为,这是帝国军力所限的缘故。赫洛斯不需要您,这是其一。您不打算前往北方战场,是因为害怕在这一期间赫洛斯发生变动,但您有没有想过,赫洛斯在什么时候才会发生变动?”
      “……在北方的战局陷入胶着的时候。我们想要避免双线开战,但奥斯里克想要谋逆,就只能这样。”维尔德意识到了什么。
      “对,这是其二。决定赫洛斯是否发生变动的不是赫洛斯,而是北方战场,倘若您想要稳住赫洛斯,就更应该稳住北方。”杰拉德道,“这两点——也就是说,您离开赫洛斯,对赫洛斯的乱局影响是不大的。”
      维尔德深吸一口气——自己没有那么重要,这个放在以前会让他有些恼火的事实现在他接受得很轻松。他反驳道:“可我在北方又能做什么?我只能带着自己的卫队离开,对北方战局也没有什么影响,那和我留在赫洛斯有什么差别吗?就算我在赫洛斯没有任何作用,我也没有必要去北方。”
      “如果您直接前往北方,陛下知道后也没有办法,只能先给您个一官半职,让您先参与进去。至于这个职位能够给您多少权力,要看陛下对您的信赖。”杰拉德顿了顿,“但先斩后奏肯定会让陛下不悦,所以要主动去要一个位置,我会帮您。”
      “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给陛下写一封信,这样他就知道是我哄着你过去的,至少不会觉得被您所违逆。好在我说话,陛下会听。您在北方,能够有所作为。”杰拉德摊手道。
      看着维尔德依旧带着些许犹豫的神色,杰拉德笑了起来:“除此之外,有一件事情,是只有您能做的。”
      “你是想说博德?可我根本没见过他,完全不熟。”维尔德偏过脸去,“我没有任何信心看好他。”
      “但是博德见过你。”杰拉德轻声道,“在您刚学会说话、您的父亲也还不是帝国的继承人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事情我不可能记得清了……”
      “实际上,博德也没有主动找你。我在博德的领地第一次见到博德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你的事。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你牵着侍女的手走路,然后问他的父亲,那个小孩是谁。”杰拉德抬眼看着维尔德,“他的父亲心情很好,大笑着说,那是你的堂弟,叫做维尔德·康特洛斯,未来你们都会成为皇帝的臂膀,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似的人。”
      维尔德一怔:“可是……”
      “可是——”杰拉德摇摇头,笑得有些苦涩,“今天已经不是这样了。您的父亲意外地成为了皇储,在加冕不久后,博德的父亲发起了叛乱。叛乱结束后,您成了皇帝的儿子;他成了叛徒的儿子、成了死刑犯的儿子。”
      “我不知道博德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但他若是想起来,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感想。虽然命运给他开了玩笑,但他就是不太相信命运的那种人。”杰拉德继续说下去,“如若他还记得身为‘皇帝的臂膀’的职责,认可这一职责,他就不会顾及命运对他开的玩笑,哪怕是与命运作对也会履行他的职责。”
      “认可这一职责?”维尔德意识到什么,皱了皱眉。
      杰拉德垂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他不认可您的父亲,当今的皇帝加雷斯·康特洛斯。”
      “如果您的父亲做不到,那您去试试,”杰拉德看着维尔德,“由您去说服他,您去让他追想伊恩的故事,您去让他认可。”
      维尔德一声不吭地回望着。
      “是不是觉得很古怪?陛下还有您,理应被诚心敬服,像这样去寻求谁的认可,很不好受吧?”杰拉德目光悠远,“但这么做是有必要的,一是为了稳住博德,稳住北方的战局;二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为了让一家人和睦如初,这是我的愿望,我的请求。”
      说到最后,杰拉德躬身,老人鬓边有灰色的碎发落下。维尔德可以瞥见老人难得蹙起的眉头,难得的严肃之态。
      维尔德的眼睫颤了颤,道:“需要我怎么做?”
      杰拉德起身,眼中涌上些许欣喜:“我会给陛下写一份信,陈述您去北方这件事,并为您争得一个职位。除此之外,还让陛下选派新的总督过来,您有没有值得信任的人?”
      “……多里安学士。”维尔德脱口而出。
      “那就推荐他。”杰拉德道,“无论陛下是否真的将他派来,我都会为您守住赫洛斯,这是我对您的承诺。是我劝您去北方的,我绝不会让您背负恶果。”
      杰拉德的表情变得舒缓了些:“北方的战争很快就要开始,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尽早出发。哪怕是明天都可以。如果您还有队伍留在帕德里恩公爵领,可以写信让他们赶上您。”
      果然,又要接着奔波了。维尔德的手支着佩剑,在局促地推出剑又收回后轻轻应道:“嗯。”
      杰拉德将手放在维尔德肩上,低下头直视着维尔德:“不要害怕做看上去不那么‘正确’的事情。不要迷信他们写下的规矩,正确与否由规矩确定,但有时规矩就是不义。您是皇储,您来规定怎样的才是乖小孩,而不是只想着当一个乖小孩。”
      维尔德愣了愣神,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涌上了一种酸涩感。
      维尔德从来都服从帝国的指示,从来都听话懂事不任性,可这一次——哦,这就是离开帕德里恩公爵领的时候,阿尔杰对他说的“您理应拥有更加鲜活的人生”吗?
      这时候,铁栅再度被推开,维罗妮卡她们一齐走了出来。维罗妮卡好奇地盯着维尔德:“我们结束了。”
      “嗯,我和杰拉德刚刚谈论了一些事情。”维尔德回过神来,稍稍平复,道。
      “您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做的吗?”维罗妮卡说,“刚才来的路上听您说想要了解这边的运输路线,那要找……”
      “不了,我要离开这里了。”维尔德摇摇头,“刚才做的决定。”
      “欸?”维罗妮卡呆了呆。
      维尔德半蹲下去,正视着维罗妮卡说:“虽然你已经拒绝了去高穹城的提议,我也相信你能够面对接下来的困难,但你之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又不想给阿尔杰添麻烦,都可以给我写信,直接来高穹城找我也可以。有的事情由我出面来解决会轻松很多。”
      维罗尼卡犹疑着点了点头。
      维尔德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现在就回格里兰堡,一路上打扰了。”
      说完,维尔德站起身,和杰拉德一同离开墓园,留下维罗妮卡一行人诧异地站在原地。
      在走出神殿的时候,维尔德听见杰拉德低声道:“等您真的和博德说清楚了,就再来格里兰堡找我吧。我不会别的,但我可以给你们讲伊恩的故事。以前我也给您的父亲、给博德的父亲讲过,在冬天温暖的炉火边。”
      维尔德斜觑着杰拉德,只见杰拉德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可目光悠远,像是积淀了他一生的执着。

      “上次比武的时候多谢您了,公主殿下。”阿尔杰躬身道。
      玛蒂拉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后背挺直端坐在沙发上。她报之以友善的微笑:“举手之劳。那天你的表现也很让我惊讶。你的伤势怎么样?”
      “恢复得很好,”阿尔杰恭敬地答道,“虽然左臂依旧不能用,但已经差不多可以自由行动了。”
      “那就好,注意休养。”玛蒂拉说完了客套话,她盯着阿尔杰,想着这位有礼貌的骑士应该提出不再叨扰,然后离开,于是这一礼节性的见面就结束了。但阿尔杰并没有这么做,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玛蒂拉抬眉,以一种寻求答案的眼神看着他。
      “四天前,殿下去往了格里兰堡。我今天收到殿下的信件,要我给您带消息。”阿尔杰犹疑着说,这件事对玛蒂拉确实有点无礼,“他要暂时离开赫洛斯,前往北方冰雪城战场。我也这几天也将启程,争取能够早日赶上殿下的队伍。”
      玛蒂拉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北方的战争?他是去那里做什么?”
      阿尔杰一时语塞。玛蒂拉还未曾听闻北方战争的消息,估计也没能猜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她或许觉得,维尔德只是像去格里兰堡一样,最多半月就回来。
      看见阿尔杰一时的沉默,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笑颜忽地变得有点僵。
      “我明白了……”玛蒂拉轻声道,“谢谢你把消息带给我。”
      “殿下给我的信件中,没有详谈他去冰雪城战场的理由。”阿尔杰摇摇头,“可能理由有一些复杂,不便在信件中提及。”
      玛蒂拉只是抿了抿嘴恢复平静,对阿尔杰点头以示知晓。
      “不必担心,公主殿下。”阿尔杰回想着信件的内容,“殿下说在冰雪城的战争结束后就会回来,预计时间不会太长,明年春天的时候应该就会回来,那时殿下会如约向您奉上宝石。”
      阿尔杰并不清楚宝石是什么意思,只看到玛蒂拉稍稍一顿,放在膝上的双手忽地绞紧了。
      “嗯。”玛蒂拉说,“我知道的。”
      “那我就不再叨扰……”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在阿尔杰真的提出离开的时候,玛蒂拉却打断了他,“对你来说,那天的比武是没有必要如此惨烈的吧?你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听到这个问题,阿尔杰挠了挠头,好像有些难以回答:“大概是因为……殿下对我有恩?所以想尽量地为殿下在赫洛斯立足做点事情。我只是边境的贵族出身而已,和高穹城的大人物比不得。我知道以我的能力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我小时候常听骑士团的故事,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是加入陛下的骑士团,成为一名强大而英勇的骑士,只是以我的出身很难做到。现在,殿下随时能给我写一封推荐信让我加入。”说到最后,他想起维尔德走之前的那一天根本算不上威胁的威胁,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也就是说,你的愿望实现了。恭喜你。”玛蒂拉露出恍然的笑容,却不禁带着几丝悲苦——阿尔杰可以成为他所梦想的骑士,真好;而她自己永远不能成为幼时的乳母对她许诺的“真正的公主”了。
      明明是祝贺的话,阿尔杰却怔了怔。他的嘴角微不可闻地扯动,道:“是,我的愿望实现了。”
      因为在人祸面前胆小懦弱地躲在了家人的身后,所以有机会加入陛下的骑士团,成为英勇的、高尚的、所向披靡的骑士——愿望就是这么实现的。
      阿尔杰的脸色平静如常,他在玛蒂拉回话之前便躬身道:“我现下还需要回去整理行装,不再叨扰了。”
      玛蒂拉眨了眨眼:“好,再见。”
      话音刚落,阿尔杰就即刻转身离开,大步冲了出去,看上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他只能落荒而逃。
      玛蒂拉站起身,好奇地看了一眼,最后也不再深究。她转过身去,看着身后书桌上摆放的地图与册子,无声地将手放了上去。
      拿起,又放下——昨天奥斯里克找她谈话,奥斯里克想要以她的名义反抗德罗尼亚,这些地图与册子都是奥斯里克给她讲解时局时留下的。奥斯里克说,她可以借此重铸赫洛斯王室的荣光。
      玛蒂拉还没有答应,只说还需要考虑。她知道,奥斯里克这个叛徒对她也不过是利用——也许加入了奥斯里克的阵营,到最后还是会被抛弃,会一无所有。而现在……她暂且还相信维尔德那没有作出任何保证的许诺;或者说,她还有一丁点期待,期待着维尔德所描绘的愿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