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26、（番外）希望

　　提亚在装睡。
　　自从姐姐嘉娜半夜掀开帐子出去，那一束冷风抛在提亚的脸上，将他催醒，他就再也无法入眠了。
　　极地雪原的冬夜漫长得让人分不清早晚。提亚总是想，说不定已经到起床的时间了——但老女奴还没有来叫他起床，他也就乖乖蜷在床上一动不动。

　　帐外寒风切切，兵甲戚惶。
　　嘉娜是愤懑地甩开帐帘出去的，可她刚走了两步就陡然停下，鹿皮靴子一脚顿在深深的雪地里。
　　女人们带着她们的孩子闭门不出，男人们将平日里打猎用的长矛弓箭稍作修缮，就将自己武装成萨奇拉的战士巡逻警戒，看上去显得有些单薄。雪原浸泡在冰冷的空气里，寂寥无声。
　　现在似乎并没有适合她去的地方，窘迫中嘉娜更加愤懑地蹲坐在了帐外。
　　她一向不喜欢提亚，太懦弱了。
　　虽然知道寄希望于一个九岁的小孩无济于事，但作为走投无路的人的小公主，嘉娜又寄希望于一切人。
　　妄想着沉默寡言的弟弟其实是雪狼的使者，会带来天神的指引；从未谋面的哥哥能够在波查人那边力挽狂澜；敌军统帅锡德忽然身染重病，接而退军——在漫无边际的幻想结束后，她将头埋在臂弯里，低头看见了腰间的小匕首。那是她的老女奴给她的，倘若被波查人抓住，可以用它了结自己的生命。
　　给萨奇拉小公主的匕首都更华美一些，上头还挂着五色的穗子。听说是和冰雪城贸易时城主送的礼品，来自遥远的富庶南国希德利亚。
　　嘉娜看着匕首上的华美宝石，想像着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它收割一个波查人的头颅。

　　“嘉娜，嘉娜——”男人的声音将嘉娜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爸爸！”嘉娜眼睛一亮，小跑着到男人的跟前，“你怎么回来啦？”
　　来人是萨奇拉的族长奥德捷勒。他中等身材，在厚重的毡衣里显得很壮实，步伐却有着不匹配的轻快感，显得英武非凡。
　　“有重要的事情回来办，顺便看看你。”奥德捷勒笑着对嘉娜说。
　　“还有比前线更重要的事情吗？”嘉娜呆了一下，疑惑地问，“前线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吧？”
　　“……有。”奥德捷勒拉着嘉娜在帐子外并排坐下来，却并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睡觉？”
　　他扭过头看着嘉娜的时候，嘉娜发现他的眼角在颤抖——也许是半夜过来，太困了？
　　嘉娜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轻皱着眉说：“我睡了……但很快就醒了。我没有办法像帐子里那个人睡得一样香。”
　　“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不要对他太苛刻。”奥德捷勒失笑说。
　　“别的的萨奇拉孩子也不像他那样啊！”嘉娜说得理直气壮，“你看比尔登将军的大儿子，才十三岁就到前线去了，在死前杀了好多波查人。但提亚他——”
　　哪怕是跟着其他小孩一样，在打仗游戏里抢着当将军也是好的，至少让人知道，他有奋勇的愿望。
　　奥德捷勒短暂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随着笑容的结束，他想起以前和比尔登将军说，要是嘉娜是男孩就好了，嘉娜比提亚更像一个族长。
　　提亚看起来是瘦弱了点，但那尚且可以靠锻炼弥补。更重要的是，他从来都不主动。萨奇拉出生的小孩都把自己当世界的勇士，要杀死敌人摘取胜利；提亚却总是呆在一边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木头人偶，没有任何感想与愿望。
　　他连麻烦照顾自己的老女奴都不愿意。就在前几天，提亚养的长毛狗找不到了，他没和任何人说，自己一个人跑到林子里找。老女奴抱着新衣服去找他时，看着空空的帐子吓得失魂落魄。后来提亚一个人脏兮兮的回来，低着头说，化冰节要来了，老女奴在准备节日，不想再麻烦她。
　　这样是不行的，一个族长应该学会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奥德捷勒知道族内对提亚不满，也不相信他未来能握紧自己的权力。都没几家叫自家孩子过来巴结这个未来族长，提亚一个人愈发沉默寡言。
　　所有人对此都不予置喙，毕竟提亚是奥德捷勒现在唯一一个还在萨奇拉的儿子。族长不是提亚，那该是谁？这是一个不能提出的问题。
　　“要是哥哥能做些什么就好了……我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嘉娜嘟哝着说。
　　“不要期盼。”听到嘉娜提及此，奥德捷勒脸色变了，沉声道，“是我们没能救他——整个萨奇拉都没能救他。又怎么能期盼被抛弃的他救我们所有人呢？”
　　嘉娜怔怔地张了张嘴，最后把话语咽了下去。萨奇拉的儿女为萨奇拉而死，这是她受的教育——但是哥哥拥有萨奇拉的血脉，却已经不能算是萨奇拉的儿女了吗？
　　察觉到奥德捷勒陷入悲愁，嘉娜道：“你刚才说，有比前线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嗯？”
　　她歪着头眨着眼睛，极尽全力让自己显得活泼快乐一点。
　　奥德捷勒偏过脸来，捏了捏嘉娜的脸颊，拇指划过她柔软的眉毛：“送你和提亚走。”
　　嘉娜盯着父亲的眼睛，那种温和的欢喜蜕下后，才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是湿的——哦，那颤抖的眼角，不只是因为困倦。
　　身后的帘帐微不可闻地颤了颤。

　　“我不走。”嘉娜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不走，萨奇拉从不认输。我怎么能走？”嘉娜没有给奥德捷勒劝说的机会，她拨开奥德捷勒的手，低喝道，“我和比尔登将军一样，一直在说不能向波查人投降，为什么最后是我走了？我对所有还在为萨奇拉而战的人说我会和他们一起，要么一起胜利，要么一起死。我不能背叛他们，我决不能一个人跑了。要走的话提亚一个人走，他什么都没说过。”
　　奥德捷勒沉默一会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犹豫着拍了拍嘉娜的脑袋说：“我本不该这么说，但我现在要和你说真话。我们不会赢的。”
　　“那就去死。”嘉娜打断奥德捷勒的话。她站起来，拔出她腰间的匕首捧到奥德捷勒眼前，“你看，我已经准备好了。”
　　彩穗滑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埋藏其中的金线隐隐抛出亮光。奥德捷勒盯着嘉娜的灼灼目光，感到没由来的烦躁，这些话他不喜欢听，但很多很多人这样说。
　　波查人真正要杀死的人，只有奥德捷勒，其他人都有机会活下来。奥德捷勒不想让那些对他全心托付的人为他打不能赢的仗，为他死得毫无价值。
　　“帐子里烧火用的是骨石。”奥德捷勒深吸一口气，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是。”嘉娜一愣。
　　“我们十七年前在北方的波萨奇堪加山脉发现了它。长老说，以前有一只巨龙死在了那里，它的骨骼变成了黑色的晶石。”奥德捷勒顿了顿，“管它是什么，反正能点火，能烧很久。那时候萨奇拉的族长还是我的祖父，他很激动，他说有了骨石，萨奇拉就可以更轻松地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在我祖父的年代，萨奇拉还很强大，他甚至把骨石的发现视之为雪狼给与的南下征服的讯号，借此定下了出征的计划。”
　　奥德捷勒抬头看着被薄云遮盖的夜空，慢悠悠地，像是讲着悠远的神话传说：“可骨石的挖掘还没有计划好，好几个家族就因为骨石开始了争斗。等到内乱结束，萨奇拉已经空空如也了。祖父病重的时候，我还在冰雪城游学，急急忙忙从冰雪城赶回来，却还是没见上他最后一面；但我听说他死的时候很不甘，说骨石是一种诅咒，因为他前半生为萨奇拉创造的一切都被骨石燃烧殆尽了。而且祸不单行——”
　　“波查迅速地崛起了，对我们开战。在流冰河战败后，我的哥哥就当做人质被送走了。”嘉娜低声道，从这里开始就是她熟悉的历史了。但她昂起头来：“这又如何呢？”
　　奥德捷勒摇摇头：“我不相信什么诅咒，但我知道不要逆势而行。我的祖父没有认清骨石会带来什么，最后失去一切；我的父亲过于自信，在与波查的战争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锡德，最后一败涂地。”
　　“爸爸！”嘉娜喊道，她对奥德捷勒这番话语感到恼火。
　　两百年前，萨奇拉人纵横极地雪原。那时候的萨奇拉人生活在雪原北方的波萨奇堪加山脉上，过于寒冷的气候使南下的欲望不断膨胀，直至一位族长挥戈带着所有萨奇拉人奔向温暖的南方——即使所谓的南方仍是世人眼中苦寒的极地雪原。
　　被视作野蛮人也好，来自北方的饿狼也好，这都无所谓。没有什么能阻挡萨奇拉人的步伐，雪原人无知狂妄的嘲笑在萨奇拉征服前不堪一击。
　　成为雪原的霸主后，不通艺术的萨奇拉人将狼首笨拙粗粝地绘制在旗帜上。狼首旗在雪原北方的寒风中飒飒飞舞，恶名就变成了荣耀。
　　嘉娜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伟大的祖先必将孕育伟大的后代，萨奇拉人将勇敢如初，或绝地反击，或慨然赴死。没有投降或者逃跑的选择。

　　“所以，我会送你和提亚去天堑草原。”在嘉娜愤懑眼光的注视下，奥德捷勒平静道。
　　“我不去。”嘉娜颔首。
　　“你们会往东南方走，一直越过北维瑟提斯山，到达天堑草原。那里的草原民族会接待你们。”奥德捷勒不管嘉娜直冲冲地拒绝，继续说下去，“我不是要你们逃跑。锡德在雪原的征服已经在天堑草原引起恐慌了。天堑草原的人需要你们，会帮助你们。波查的内部并不稳定，总有一天，等到合适的时机，你们就可以竖起战旗，回到这里。”
　　嘉娜呆呆地看着父亲，原来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没有她质疑的余地。她晃了晃身子，觉得有些脱力。
　　奥德捷勒看着嘉娜沉默良久。嘉娜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不退让地直直盯着他。
　　“我要去兔子林了，不会送你们。”奥德捷勒说，脸上的几分躲躲藏藏的勉强与歉意就要溢出的时候，他果断地转身离开。
　　嘉娜一动不动。
　　“马车天亮就会来，女奴们和你们一起走，她们会照顾好你们的。”前面的奥德捷勒却停住了，转身又只说出无关要紧的话。
　　嘉娜脑内混沌，简单的字句被她咀嚼一遍又一遍，只尝到干涩的味道。
　　奥德捷勒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这是就是最后一面，无需留恋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你？”
　　忽然拉开的帐帘惊醒了嘉娜。提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嘉娜清楚明晰地看见奥德捷勒的远去的身影顿了一下，随即又加快了离开的步伐。那抹灰色在要被铺天盖地的雪淹没的时候，像是被什么绊倒了一样，沉沉地晃了一下，才笨拙地继续前行，冷风与细雪顷刻间将温存的人息吞没。
　　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嘉娜才回头。帐帘悄悄落下，而那个刚刚还站在这里的小孩不见了。
　　提亚又乖乖地回到了他的床上，等待女奴叫他起床，然后告诉女奴说自己昨夜睡得很好。

　　后半夜，嘉娜无数次想要和提亚说些什么，但提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最后嘉娜都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睡着了。
　　这个季节的雪原太阳很晚才升起，准备出发的时候落在帐前的雪地上依旧只有惨淡的火光。
　　女奴早早地为嘉娜和提亚换好了新衣服。前几天这些衣服被送过来的时候，嘉娜只以为是春季的新衣。她还诧异地想，在萨奇拉这样困苦时节送来的衣服怎么还比往年华贵些许。原来是奥德捷勒想要他们体面整齐地去天堑草原，就好像他们依旧是强大的萨奇拉的继承人一样。
　　高沃斯·比尔登将军就牵着马站在不远处，竟然是他带着嘉娜他们离开。嘉娜心说，你说着决不投降赢得了多少赞誉，你的大儿子为了萨奇拉死掉啦，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和我们一起离开呢？
　　“路途艰险，有的地方马车无法行驶，要等到过了北维瑟提斯山才行。”高沃斯对迎面走来的嘉娜说，“不过您会骑马，是吗？”
　　嘉娜没有理会他，只是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径直翻身上马，然后向提亚伸出了手。即便如此，提亚也窘迫到要高沃斯抱他上马，在嘉娜身后正襟危坐。
　　比尔登也很识趣，不再刻意去向嘉娜搭话了。
　　雪地难行，这支算上侍卫也只有数十人的小队伍，在雪原上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线，艰难地在厚重雪地上蠕动爬行。
　　是新衣服还没有穿服帖吗？裹在新衣里的嘉娜只觉得寒冷，有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心口，不知道是因为悲观的奥德捷勒还是懦弱的提亚。思来想去，也许是来自萨其拉人恢弘历史的烈火般的梦想破碎了。
　　眼前绵延无际的雪原风雪缥缈，嘉娜忽然之间颤抖了起来，好像这条艰难的道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她忽地害怕得快要哭出来。那柄匕首的彩穗就在腰间晃动，她忽然之间觉得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从身后探出来，握住了嘉娜的手。一时间嘉娜像是从梦魇中惊醒。
　　“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了。”提亚的尚且稚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们都决定好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我才从来都不说，什么也不做。但以后，该做的事情我都会试着去做的，你不要生气了。”
　　这么说着，提亚轻轻地解开了挂在嘉娜腰间的准备用于自尽的小匕首。
　　“一定会没事的。”他说，“今天的逃离……是为了以后的胜利。”
　　嘉娜一把握住提亚的手，眼泪无声地落在她颤抖的指节上。

　　奥德捷勒记得自己的童年。彼时是萨奇拉人的盛世，他的祖父很宠爱他，给他最好的刀，最好的马，让族里最好的小孩给他当伙伴，甚至让他去冰雪城游学。只如奥德捷勒会成为最好的那个族长，奥德捷勒值得这一切。
　　但少年奥德捷勒匆匆从冰雪城赶回来，在几年间先后看着爷爷的冰冷的身躯摆在帐子里等待埋葬；看着父亲那颗已然枯朽的头颅从冰封的流冰河的另一边被扔过来骨碌碌滚到马蹄下；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被锡德带走，他恍惚间认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非要说些什么的话，也许刀马功夫还算得上不错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在波查人的倾轧下挣扎十多年也没能力挽狂澜。
　　那个连自己的长相都没有认清就被送走的孩子，被抱走的时候一直在哭。奥德捷勒从来都记得那种哭声，许多许多年后都记得，以至于他开始讨厌极地雪原夜间的宁静，宁静得足以让这种声音久远回荡，从十三年前一直越到今日。
　　他也多想对嘉娜说，我们是勇敢的萨奇拉人，我们战无不胜。但这种感觉被他抛却太久了，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怀疑，会犹豫会卡壳。
　　不过，两天后的傍晚他终于可以这样说了。冬季的末尾难得地出现了夕阳，在被火红的阳光撑得满满当当的兔子林里，波查人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他对最后的三千萨奇拉战士说，我们是勇敢的萨奇拉人，我们战无不胜。
　　就像十三年前流冰河之战时，奥德捷勒那位愚钝而自信的父亲那样。
　　就算下场和父亲一样也没有关系。他留下了希望，他的儿女去了天堑草原，等待有一天骄傲地回归。
　　如血残阳中，萨奇拉的历史迎来了终结。它的灭亡有幸成为波查的英雄领袖锡德·帕姆涅提拉征服史的一条注脚。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其实是初版的序章的上部分，大概在两年前就写了出来，在现在的序章中这一部分被完全删除了。毕竟奥德捷勒和主线的关系并不大，他的希望也无疾而终，就觉得没有必要放在主线的剧情中了。但又实在很喜欢这一段，就重写了一遍作为番外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