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33、第二十九章 烈火的前奏

　　赫斯特心中紧张。他在第四军中任职不到一年，虽然名头上仅次于罗杰斯元帅，但这样的地位来自于他极高的贵族身份，而非他的能力与气性：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没有参与过任何第四军中的决策，只是顺从着罗杰斯与其他几位同僚的安排，带着人做最简单的训练与巡查。
　　在利昂塔斯的时候，赫斯特听得见那些怀疑与嘲笑的声音，他顶着爵位，在第四军里茕茕孑立，只有罗杰斯与康纳偶尔给他的善意叫他继续坚持下去。
　　可坚持什么呢？坚持到了某个尽头，又该去哪里？他的故乡明明就在莱兰，从利昂塔斯去莱兰只需要大约两天的时间，但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莱兰名义上是他的，实际上却属于他的母亲维拉，他什么都做不了。
　　赫斯特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保持冷静——只是去骚扰而已，让冰雪城不得不抽出手应付一下西边，这样达德利那边会轻松一些。罗杰斯元帅也没有给自己多大的期待，尽力而为就好。
　　“出发！”他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地吐出来，仿佛这样声音就会变得更加有魄力一点。
　　他身后的士兵给出了不匹配的昂扬的欢呼声——他们出发最早、也最隐秘；他们承担的任务也并不艰辛，这让他们有一种已经赢得头阵的骄傲感。
　　马蹄声响起在细碎的砾石上，这支不足千人的队伍会自西边渡过艾瑟河，引来冰雪城的截击，届时在顺着冰雪城的反应，情势好便赴往东方接应，情势不妙便直接撤退。
　　对，只是这样，很简单。赫斯特在心里说。
　　初冬夜晚的艾瑟河宽而浅，一轮弦月落在平静的河面上泛起莹莹光芒，直至马蹄将月亮踩成碎片。
　　终于，河流已经渡过大半，穿过最深的地方，河水又降到了马蹄下。赫斯特强打着精神，眯眼看着前方的荒原。
　　忽然，一支箭从黑夜中破空而来。赫斯特一惊，猛地侧过身子，这支箭擦着他的身子过去，扎在浅浅的水滩里。赫斯特回身凝神望向前方：“是哨岗！”
　　一个哨岗至多不过数十人，稀碎的箭从左右两座哨塔上气势汹汹地扎下，只有两匹马中箭，嘶鸣着倒在浅滩里。
　　这样的损失对这支近千人的轻骑兵队伍算不上什么，但迅速引起了这些新兵的一霎间的惊慌，仿佛与马匹一起摔在水滩中的不是自己的同僚，而是自己。
　　赫斯特振声道：“别慌！拿下这里！” 接下来，他在马上张弓出箭，哨塔上便有一个人影落下。
　　简短的骚乱很快结束，队伍继续前行。那两座哨塔渐进，除去头上落下的羽箭，他们没有收到任何阻拦便迅速涌进圈起的围栏——里面空无一人。
　　很快，有人攀上哨塔，杀死了占据其上的冰雪城堡垒军。这个哨岗就这样轻易地拿下了。
　　显然，这个哨岗及早发现了赫斯特的队伍，并且迅速地转移，留下这几个人只是为了稍稍拖延。这也就说明他们已经把消息传回河岸堡垒了，接下来就看河岸堡垒作何反应了——从河岸堡垒出发到这里，时间非常快，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堡垒军来得有多快，全看他们的整备速度。
　　就在这段时间里，就把冰雪城布置在西线的哨岗都搅得一团糟吧。

　　这是德罗尼亚军在河岸对面驻扎的第六个夜晚。还是下半夜，马杰里就已经起床了——从河流状况推断，后半夜和白天进攻的可能比较大，为此，马杰里稍稍调整了自己的生活习惯，以求战斗开始时精神能好一点。
　　就在马杰里披星戴月地走到营房里的时候，有人急冲冲地过来：“大人！德罗尼亚军发动了突袭！”
　　来人踉踉跄跄快要摔倒，马杰里急忙把他扶起：“细说。”
　　“第四哨岗来的人说大概七八百人，是轻骑兵。”
　　“梅丽让你来的？”马杰里道。
　　“是。”
　　马杰里神色一凛，松开搀着他的手，大步向营房走去：如果是直接来向他报告，就要他自己断定是否出击；如果是梅丽传达消息，便是上头来的出击命令，不需要犹豫了。
　　在德罗尼亚军渡河之前，他要应付德罗尼亚可能的从任何方向发起的袭击。只是没想到，梅丽居然直接将河岸堡垒最为强大的一支重骑兵给了他——这支队伍人数不足三百，但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如若调配得当甚至能在十倍于其的队伍中横行无阻。
　　正因如此，马杰里快要让潘西顶替他驻守砾石滩的不悦给忘记了。世上还有什么比横行于千军万马中更浪漫的事情吗？
　　马杰里拉来一位队长，低声道：“让他们准备好，要出发了。”
　　松开队长的衣襟，他走向中央朗声对所有人喊道，“准备出发，别磨蹭！我们去斩下德罗尼亚人的头颅！”
　　在瞬间的安静后，响起如雷的欢呼声。是的，就该这样，马杰里这样想，这是他比潘西强的地方，潘西在的地方总是安静至极，而他却总是一呼百应。
　　这一天等得太久了。马杰里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比潘西更强大的机会。河岸堡垒与德罗尼亚的军力差距如此悬殊，他却兴奋至极。
　　在短暂的整备时间里，马杰里向几位队长交代了此次作战——如果德罗尼亚军只是来骚扰，那么击退之后即刻返回等待后续调遣；如果德罗尼亚军真的要从西边渡河，那就直接解决他们。
　　“还有问题吗？”马杰里这样问，却没有给他们质疑的时间，咧了咧喊道，“出发！”

　　在赫斯特的队伍席卷河岸堡垒西边的哨岗、马杰里引兵出击的时候，达德利也带着德罗尼亚人从东南方向进军，约莫三千骑兵，行在黑夜中如同鬼魂。从那齐整肃穆的行伍可以看出，这是德罗尼亚第四军最精英的队伍。
　　据斥候先前的探测，这个据点也就千人左右——也许冰雪城有刻意隐藏真实情况，但这么个缺乏隐蔽的小地方，怎么也容不下太多人的。而达德利就要带着这支精锐队伍，直接冲破这一据点的防守，为后续的队伍的到来铺路。
　　天际已经渐渐泛白，达德利明白，这个时候罗杰斯已经在准备出发了。他的时间不多，要在罗杰斯的后续部队到来之前抢占砾石滩；他的时间又太多，这段时间足以让河岸堡垒给出反应，如果赫斯特不能成功牵制河岸堡垒的力量，他这边会很吃紧。
　　河岸堡垒离这里太近，他必须速战速决，占得先机，在河岸堡垒的援军抵达之前拿下这个据点。
　　马匹的驰骋已经不会带起水花了，砾石滩的阵营越来越近。终于，在某一刻达德利看见箭矢飞来，队伍迅速微微散开，让本就不算密集的箭矢扑了空。只有极少数几匹马倒下，达德利甚至什么都没有说，队伍依旧扎实地推进，连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同是德罗尼亚的第四军，赫斯特的队伍也根本不能能够与之相比。
　　在前方，堡垒军提盾架枪而来。最前狂热冲锋的骑手闪躲不及，直撞上枪尖。马匹尖锐的嘶鸣响起，零散几名骑手被带着翻倒在地。
　　但是达德利的队伍反应很快，马上认清这一阻拦的单薄，迅速分两队绕后，很快就打乱了堡垒军的阵线。
　　终于，一名骑兵踏破了防线。河岸堡垒布置的阵线从这刚撕开的突破口迅速崩溃。
　　随着队伍一气呵成地冲破防御，达德利皱了皱眉。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焦虑的感觉，这样的阻拦方式不算错，甚至可以说是最正常的解法，只是规模不够发挥发挥不了作用——但是，对方明知军力处于弱势，如此应对必定徒劳无功，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样的方式？
　　推进顺利，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然而，达德利常常为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而紧张。比起相信对手只是不懂变通的老顽固，他更愿意相信对手还有什么招数没有使出来——即便大部分时候真的只是因为对手的愚钝，他也依旧这样相信，这样警惕。
　　营地内的哨塔上，河岸堡垒的人还在放箭。达德利忽地横过骑枪，贴着他身侧后不远的马匹猛地减速。仅仅是与那马上的骑士对视一眼，骑士便心领神会地点头，带着一小队离开。
　　接下来，德罗尼亚军继续前进，迎接了第二次防守，最前方的骑手在冲破堡垒军的阵型的时候发出了兴奋的吼叫，一鼓作气地直入堡垒军的阵营。
　　真就只是这样而已吗？达德利皱了皱眉。然而，仅仅是下一瞬，尘烟泛起，马匹的嘶鸣响起。
　　“小心！”达德利大吼道。

　　潘西在站在砾石滩营地的一座哨塔上，在他的身边几名堡垒军徒劳地拉弓，他们送出的箭在穿越长风后甚至不足以穿透德罗尼亚军的甲胄。
　　潘西看着德罗尼亚军不断推进、直入阵营，然后，跌入陷阱里——那是一条算不上深的坑道。在砾石滩弄一个这样的工事属实不是简单的事情，砾石细沙总是热情地填入刚刚挖下的坑道，让人费了很大心思加固。
　　不过，管他呢，现在德罗尼亚军的前排在冲破两次阻拦之后在兴奋中跌入了陷阱，就算坑道太浅、德罗尼亚军很快就能爬出来，这短暂的时间也足以让哨岗上的堡垒军发出带火的箭。
　　德罗尼亚的骑手正试图攀上地面，抬头便见那些脆弱得不足以穿透德罗尼亚的甲胄的箭飞上天空，好似凌晨将亮未亮的天空燃起一片星子，如雨般落在坑道的干草里。
　　刚攀上来的燃烧的人形跌进火焰中。惨叫与火焰一同升腾。
　　潘西的脸庞印上了些许火光，似乎难得地露出了些许放松的表情。潘西从哨塔上下去，用极少用到的大嗓门喊：“杀了他们！”
　　四周隐藏的堡垒军提着武器涌出，他们人数并不多，但从火海中涌出的样子显得可怖。火焰这种最原始的力量在这一刻产生了莫大的威慑力——就在这一团糟的火海里迎接德罗尼亚军吧。

　　达德利的呼喊很及时，前排的骑手连人带马一同摔了进去，但后续的队伍及时止住了冲击，迅速地散开。
　　队伍终于受挫，达德利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不用再猜忌对手是愚钝还是另有谋划了。
　　达德利舔了舔嘴角，还是很棘手：战马惧火，哪怕在老道的骑手的驾驭下也难掩不安；这样的坑道也许还有，一般人通行或许不会立刻陷下，但决计支持不住马匹的大力践踏；横错的地形也不适合马匹的穿行。
　　达德利当机立断地做了决定：“继续前进！”
　　要强行拿下这里。他很快就想明白，这个据点的反抗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这样的陷阱工事造起来太耗时间，又容易误触，不可能太多。本就那么点人，又折了很大一部分在先前的阻拦上，以此军力差距，强攻完全可行。
　　最主要的是，时间宝贵，他需要抢在罗杰斯到来之前拿下这里，需要抢在堡垒军援军到来之前拿下这里。
　　达德利率先越过坑道，看着同伴烧焦的身形皱了皱眉。他落地之后火焰虚张声势的面孔也被彻底撕开——火焰可怖，但畏惧于潮湿砾石，就算凭依这个据点摆好的干草，也依旧难以蔓延。
　　有达德利做表率，他身后的骑手也接二连三越过坑道。堡垒军的计谋确实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并不是所有马匹都有勇气越过火焰；据点内部也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只能暂时忘却纵马驰骋的爽快了。
　　即便如此，德罗尼亚军的收割依旧继续。每一个德罗尼亚骑手经过就会炸起一片血雾。
　　偶尔有几位勇敢的堡垒军举枪顶上，方才能止住骑手前进的脚步。
　　达德利已经很满意了。这就是他对维拉提及的“稳扎稳打的胜利”，只要认清德罗尼亚军力上的绝对优势，就算中了一些小花招，也无伤大雅，更不必行突袭暴风崖这样的险事。
　　就在这一刻，破风声响起，达德利急忙行动闪躲，之间一柄的枪被掷来，擦着马的身侧扎在地上。
　　达德利目光投向前方，眼前的这个人显然就是这个据点的将领了，他的面容平静得出奇。
　　“呵！”达德利冷哼一声，“无需告诉我你的名字！”
　　达德利提着骑枪冲上前去，而眼前的将领却与周边的士兵掉头就跑。
　　达德利勒马制住前进。是失败的偷袭？还是挑衅？
　　在他的身后，德罗尼亚军席卷了整个据点。达德利眯了眯眼，看着堡垒军的将领带着残余队伍奔逃的方向，大吼道：“追上他们！”
　　堡垒军的将领和他的残余部队在艰难前行，马队要追上他们是很快的事。也许是刻意引诱他前进，但以达德利的机动力也完全可以脱身。
　　达德利决定这么做。他知道这个时候河岸堡垒的援军要赶来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犹豫，更要直接拿下硕果累累的胜利。罗杰斯强调过，第四军的那些贵族小子们需要胜利来确立信心，这样的胜利只能由他这支老道的队伍拿下。达德利不想看到统帅被这件事牵制的样子，也不想看到维拉拿这事冷嘲热讽的样子。
　　达德利尚未知晓潘西的名字，但他要收下潘西的头颅。

　　达德利留下一部分人清剿据点，自己带人直追潘西。
　　他们越来越近，每一步都是生死之差。
　　突然，箭雨接踵而至。不像哨塔上发出来的那些一样稀松脆弱，灰黑色的箭雨覆上刚亮起的天空，有遮天蔽日之势。
　　马上的女人大喝道：“前进！架枪！”
　　是梅丽，梅丽带着河岸堡垒的队伍来了。
　　“辛苦了，你准备好带着剩下人进入堡垒——没有时间了，罗杰斯离我们不远了。这里就交给我吧。”梅丽对潘西说。
　　“是！”潘西点头。潘西的队伍本就所剩无几，他迅速地领着伤亡惨重的手下退后，梅丽带来的人便即刻顶上。
　　达德利急勒缰绳，可他先前追击潘西过急，一时竟止不住。此时，他身侧一名骑手猛地加速，催着身下马匹直撞枪上，战马顿时发出极惨烈的嘶鸣，带着骑手一起摔翻在达德利的前头。至此，达德利总算停下了。
　　队伍损伤很严重，也过于地深入敌阵，此番很难取得更多战果了。
　　达德利看着摔在眼前重伤的骑手，咬牙压下一瞬间好似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他瞥了一眼四周：身边的队伍不过一百，但都是精锐，装备精良，马匹也迅捷如风，如果想走，他们也拦不住。
　　最终，达德利怒吼道：“撤退！”
　　梅丽一把夺了身边弓箭手的弓，大喝道：“拦下他！”
　　她前进两步张弓——在这个时候杀死德罗尼亚军的将领，堡垒军必将气势如虹。
　　达德利的马匹是覆甲的，但要照顾马匹的速度与耐力，自然只能顾及要紧之处。寻常的弓箭手或许没有足够的眼力去辨认马匹行动中的那些弱点，但梅丽曾是猎人，捕猎过雪中飞窜的白兔，射落过天际飞翔的鹰。
　　弓弦震颤，战马嘶鸣。第二箭紧随而至，那匹马彻底地跌倒了，达德利也一起摔在了不远处。
　　欢呼声刚响起，梅丽的吼声即刻压过：“抓住他！”
　　达德利试图爬起来，扶着战马还没站起来就又摔了下去。刚才马翻倒的时候，他摔折了腿。
　　周边的几位骑手不得不调头回来拉他上马，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足以让梅丽的队伍追上他们。

　　忽然，一支德罗尼亚骑兵队赶来了：是在进入砾石滩的营地时达德利分兵的小队，他们本是要绕路从据点后方突击的，但强攻据点比想象中要快得多，现下，这支队伍是达德利的救主。
　　“可恶！”梅丽骂道。
　　队伍里的骑手问：“还要追吗？”
　　就此放弃达德利吗？这支德罗尼亚骑兵小队的出现，让截下达德利的任务变得无比艰巨。梅丽知道达德利，他在第四军里很有名，要是能在这里就杀了他，罗杰斯失去了左膀右臂在第四军中行事会更受掣肘……有英勇的队伍能去夺下达德利吗？河岸堡垒仅存的横行无阻的重甲骑兵还在马杰里那边——哪怕是对马杰里的队伍，这个任务也过于艰难了。
　　明明只差一点点啊。
　　就在此刻，一位河岸堡垒的骑手驰骋而来，彻底摧毁了梅丽的犹疑：“将军！雪原受到突击，那多尔受伤；还有……罗杰斯已经渡河了！莱兰的队伍开始行动了！卡尼将军请您立刻回去！”
　　“……啧！”梅丽摔下弓，“撤回堡垒！快！”
　　砾石滩据点被占据之后，河流前方的消息便只能从堡垒高处传来——罗杰斯带领的德罗尼亚第四军主力，终于沿着达德利开辟的道路抵达了河的另一边。
　　他们离梅丽的所在还有一段距离，但只是如此也不得不走了，进入堡垒必定要大开城门，此时不撤退，可能就没有机会撤退了。
　　只能放弃。就算这次的战果已经远超预料，但快要到手的胜利不得不放开，实在是不痛快。
　　背身撤退的一瞬，梅丽的心头涌上了极大的不安——锡德受伤了。这也就是说，雪原并不只是没有来支援那么简单，他们可能已经和康纳交锋了，甚至落了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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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迟来的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