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4、第二章 长兄的意志

　　出发的日子是个大晴天，柔软的晨曦为高穹城的碧蓝天空盖上一层透亮的纱。维尔德轻拍着马背，眺望着远处的漫漫山野——出城之后向东穿过一片树林，再途经几座拱卫着高穹城的城镇与堡垒，就要与德罗尼亚的繁华作别，迎接东方高原壮烈的风了。
　　车队规模不小，侍从护卫、顾问、车夫侍女……尽数聚集于此。眼下还没有到出发的时间，几位女官正在给车队做最后的检查，人群中匍匐着低声细语。
　　这时，一位老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一个干练而又恭敬的行礼——是多里安。
　　他是孤身一人来的。在维尔德印象里，一直独来独往的多里安连心腹的随从、深交的朋友都没有。他推开挤成一团车夫随从出来的样子显得很是自然，维尔德没想到他会来，但又觉得他就该这样出现。
　　他温和地说：“我是来给殿下送行的。”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突如其来的亲近让维尔德有些不知所措。他和多里安不算多熟络——多里安曾教过他地理，也一起讨论过许多帝国的问题，要说私交却没有多少。
　　稍稍停顿之后，多里安说了下去：“赫洛斯纳入帝国的版图后，王室虽然衰亡了，但那里兴盛的家族、雇佣军团、大大小小的领主，大多保持着原有的样态，他们并不会乖顺地听从帝国的命令。虽然名义上是德罗尼亚的土地，也千万不要把赫洛斯当成和高穹城一样的地方。如果再起事端，仅仅凭借现今在赫洛斯的驻军，也很难说哪一方会占上风。您务必多加小心。”
　　这些我都知道的，维尔德这么想着，心中却难免有些动容。他笑了笑说：“我会小心的。”
　　多里安问：“之后在高穹城，有什么需要我关照的事情么？”
　　维尔德警觉地盯了他一眼，这一瞬被多里安捕捉到了。
　　“您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来送行，为什么想要帮您吗？”多里安接着问。
　　没有等维尔德回答，多里安直截了当地给出回答：“您的母亲曾经是我的学生，她是学院塔最耀眼的明珠。为了她的意愿，我也会尽己所能地帮助您。只是很遗憾，学院塔无法阻止她的死亡。近几十年来，学院塔没落得太厉害了。”说到最后，多里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维尔德僵住了，他以为——她死了，尸体冰冷，灵魂随着艾瑟女神到幸福的海洋，把世间的一切都丢在身后。而他只能让自己强大起来，将一切做得最好，让自己帝国继承人的身份坚实到即使加雷斯也不愿随意撼动。可原来时至今日她的魂灵余威犹在。
　　深吸一口气，维尔德将声音稳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赫洛斯的事，我会解决。但是，还是帮我照看一下奈特吧。真要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没有真正关心他的人在……”说到最后，他勉强地笑笑。
　　“您就算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多里安淡淡地说，“按理来说，我没有资格插手这个……但我会尽力。”
　　维尔德轻声说：“这会是妈妈的愿望，也是我自己的。”
　　“如果您往后在赫洛斯有什么事情想要联系高穹城，可以找我。”多里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维尔德讶然，但最终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殿下，队伍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此时，阿尔杰走了过来，见到多里安微微垂首示意。
　　“趁早出发吧，晚上能早点到落脚的地方。”多里安转头望向东方，那里有大片树林与闪着光的河流，以及隐没在清晨雾气中的绵长山脉，“路途遥远，多加小心。”
　　“嗯。”维尔德也不再多说，冲阿尔杰点头，“那现在就出发。”
　　于是阿尔杰招呼着车夫动起来，队伍起了短暂的喧哗，多里安也自觉地站在了一边。维尔德钻进马车的时候，回身看了他一眼：“再见，多里安学士。”
　　多里安只是坦然地笑着，抱着手站在边上，和他在学院塔、在太阳宫、或者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

　　黛西·杜纳德趴在床上，悠哉地晃着脚，理着自己昨晚睡觉时打结的头发。她那一头鲜艳的红褐色头发衬得她肌肤如雪，雀斑点缀在泛红的脸颊与鼻尖，显得气色很好。
　　理头发理得有些气结，她干脆不管头发，翻身坐起来。抬眼看见加雷斯正在一旁的地图前沉思，她扬了扬下巴，道：“你不去送维尔德吗？他今天就走，你们三年都不能见面了。”
　　“有什么好送的？”加雷斯只是瞥了她一眼，再度将视线投向地图，平静道，“该给他的都已经给他了。”
　　黛西眨了眨眼，咽下了想说的话。她爬起来，把脚踢进鞋子——她的神情还懒洋洋的，却依然美得明艳动人。
　　“去哪里？”加雷斯问，依旧没有抬头。
　　“去见我哥哥，过几天他就要去冰雪城了，再不见就见不到了。我和你可不一样。”
　　加雷斯回头了：“可你待会要和我一起去神殿，你答应过的。”
　　“我不去啦！”黛西说。转瞬间，她又噗嗤笑了起来，上前两步伏在加雷斯的背后，道：“我们总能去的。哥哥和我一起长大，好几个月见不到他，我会想他的。
　　“而且！”她做作地加重了音量，“他最近那么忙，我都找不到人，约这点时间都费了劲。”说完，她蹭了蹭加雷斯的脸颊，灵动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一只黏人的猫。
　　加雷斯面色平淡地点头以示应允，他早就习惯黛西的任性了。然而，黛西却并没有如他所想地松开臂膀。
　　她直起了背，贴在加雷斯耳畔低语：“你说……哥哥他会回来吧？”
　　加雷斯一顿，眯了眯眼。黛西却自如地睁着她那奕奕有神的褐色眼睛，将视线投于地图上的冰雪城。
　　“……当然。”加雷斯沉声道。
　　听见回答，黛西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她亲吻加雷斯：“那我走了，陛下。”
　　她轻快地转了两圈，关上门离开，房间里只像是刮了一阵卷着花香的甜蜜的风。
　　这就是黛西·杜纳德，人称蔷薇夫人，德罗尼亚皇帝加雷斯的情妇。整个世界上少有的可以在加雷斯面前肆意妄为的人。

　　黛西·杜纳德乘坐的马车晃晃悠悠一直到高穹城西郊野的一座庄园。庄园是加雷斯送给她的，但除了有那么两次与加雷斯来此小住，黛西几乎就没有在这座庄园停留过。后来穆尔·杜纳德来到高穹城，她就直接让兄长及其妻女住在了空置的庄园中。
　　黛西一个人的时候要安静许多。一路上，她半开着车窗侧着头看着街边的景象——比起太阳宫，街道脏乱得过分，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沉默地观赏喧嚣的人世。直至马车驶至郊野，才关上车窗，密密实实地拉好窗帘，靠在了座椅上。
　　她感受到了沉重的疲惫感。
　　杜纳德家是来自南方的小家族，若是二十年前在高穹城提起它，大部分人都会感到茫然。它的兴起全凭蔷薇夫人——因为蔷薇夫人享受着皇帝的信任与爱，她的兄弟也接二连三的受到封赏，其中以她的长兄穆尔·杜纳德为首。
　　但穆尔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来都很迟钝，看不见平静水面下的乱流。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穆尔在高穹城就像是误入太阳宫的孩子。
　　穆尔会什么？他会背诗歌、会弹琴、会和朋友打趣、骑术也不错——就像绝大多数在安详平静的南方长大的贵族公子一样。即使近几年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性格沉稳了不少，但黛西明白，他也只是堪堪有了掌管家中酿酒产业的能力。
　　黛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兄长了。最近穆尔被加雷斯委派了不少事情，忙碌得见不到人，直至要准备出发去冰雪城，加雷斯给了他几天时间稍作整备，这才算有了一点闲暇。
　　代表德罗尼亚去冰雪城——这让穆尔意气风发，可黛西只想对他说你其实没有那么能干，头脑太热会带来失误；甚至想直接劝他回到南方，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暂且不提家族在德罗尼亚的权势是否稳固，冰雪城根本就不在德罗尼亚的控制范围之内，即使是加雷斯也无法保护身处冰雪城的穆尔。在冰雪城，只能全凭穆尔自己的能力。
　　他怎么做得到呢？
　　在黛西快要睡着的时候，马车驶入庄园，穿过砖石铺就的道路，最后停靠在了白色建筑的门前。
　　强忍着困意，黛西下了马车，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进去。
　　穆尔就站在门厅等待她。看到黛西进来，他便阔步走上前拥抱她。一段时间不见，穆尔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当下最时髦的衣装，头发梳得发亮，看起来精神十足。
　　“黛西！好久不见。”穆尔说，“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兄妹二人一起向会客厅走去，黛西脚步轻快，随手解开挡风的披肩，细密的流苏飞舞。路上他们各自寒暄着，黛西欢快的笑声间歇在走廊里响起。
　　真的有这么好笑吗？只是一些询问近况的话而已。穆尔稍有疑惑，也许她是习得了太阳宫那种相互奉承的浮夸做派，好在无论何时他都不觉得妹妹的笑声刺耳。
　　进了会客厅，穆尔想扶着黛西坐下。但黛西挣开了他的手臂，在穆尔茫然的目光中来回走了两步，才迟疑着说：“你可以不去冰雪城吗？”
　　“什么？为什么不去？”穆尔诧异道。说完他才发觉语气有些强硬，嘴角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是陛下的安排，我也已经答应了。明天就要出发，我没有反悔的理由啊。”
　　“我只是……感觉有些危险。”
　　“德罗尼亚不是这次会议的主角，就算真的有什么变动，也不应该是针对我们的。”穆尔宽慰道，“更何况，无论是冰雪城还是雪原，都没有和德罗尼亚开战的勇气吧？又怎么会谋害作为使者的我呢？”
　　黛西盯着他，看得出来，这段话是他从某个学者那里鹦鹉学舌而来的。
　　也是，为什么要提出来呢？本来也只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直觉而已，她说不清冰雪城到底会有什么危险，总不能直说穆尔的能力不足以担当这件事吧？
　　黛西垂首沉默，不回应兄长的眼神，倒像是小时候犯了错的样子。手却不自觉地揪着扇子，镶嵌于上的一颗珍珠突兀地散了，在地上弹了两下滚走。
　　穆尔呆滞着，视线追着珍珠消失在角落里，他才回头对黛西笑笑，双手放在黛西的肩上，神情热切：“你在担心什么呢？陛下答应了，等我从冰雪城回来，就将莱加河谷一带的土地赐给我们。那里土地肥沃，父亲可以在那里经营家族的产业。我知道你的那些流言蜚语……只要我摘取更多，就能将它们全部扫清！而你最终会成为德罗尼亚的皇后——一定会，。相信我！这次你再也不会被家族拖累了……”
　　黛西脸色苍白地听着，神情恍惚。会客厅的装潢乍一眼看不算奢华，但处处雅致。黛西知道这花的钱比他们以前的家产还要多，只是加雷斯知道她喜欢建筑艺术家的巧思，而非奢华的金银玉石，以至于显得低调了一些而已。她看着长兄站在曾经的他们难以想象的财富中间高谈阔论，忽然间有了无法言喻的悲戚感。
　　你看他，多想为你做点什么。可你拦不住他！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骑马去吧？”黛西轻声说。
　　“什么？”突然被打断的穆尔没有听清。
　　“……不，没什么。”黛西摇了摇头，她只是突兀地想起了小时候穆尔教她骑马的时光。
　　德罗尼亚土地广大，各地民风相去甚远，高穹城的女性想成为人群视线中央翩翩飞舞的蝴蝶，南方的贵族女性却偏爱温和良善的形象，自然不会推崇骑马这种活动。但因为黛西喜欢，所以穆尔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带着黛西飞驰着穿越故乡的田野，仿佛要将苍蓝的天空与翻滚的云海都尽数抛在身后。几年后，黛西就在草场上遇见了加雷斯。
　　也许她是蝴蝶，但她更想当一只乡野的蝴蝶。
　　黛西沉默片刻后说：“你在冰雪城，要多加小心。”
　　她笑容惨淡，似乎这坚实而美丽的城堡是一座即将崩塌的空中楼阁，下个瞬间她和穆尔就会摔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