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42、第三十七章 引剑向神明

　　新历140年。
　　冰雪城的夏季过于舒适了。当巴兰靠在玛瑙院柔软的椅背上时，不禁变得昏昏欲睡。
　　可他没法睡，眼前的中年学生还在侃侃而谈，神情中带着几分激动。
　　晕晕乎乎间，巴兰瞥向长桌尽头的衣着齐整面容肃穆的中年人，期待他能打断这冗长的废话。
　　那是他们的老师迪恩·施里克。但施里克远远地看着长桌中间意气风发的中年人，不予置评。
　　这里一共七位学生，都由迪恩·施里克负责，按照玛瑙院的惯例，每个月底他们都要凑在一块讨论心得。一直在发言的中年人是这些学生里年纪最大的——很符合巴兰的看法，年纪越大的人有越多的陈词滥调。
　　“总之，从雪夜同盟成立到现在为止，西大陆虽大小纷争不断，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贯穿整个大陆的战乱。毫无疑问，这是雪夜同盟的功绩！在同盟的调解下，冰雪城获取了希德利亚的支持，长存于北境的蛮荒土地上；同盟也钳制了德罗尼亚的野心，让其无从施展。故此……”
　　巴兰打了个哈欠，开始思考今晚去哪家酒馆。
　　中年人终于说完了，心满意足地坐下。他无言地看着不远处的施里克，似乎期待着施里克能给他什么评价。
　　很遗憾，施里克没有遂他的愿，只是一边记录一边说道：“诸位有什么看法？”
　　其余六人面面相觑，中年人的发言是玛瑙院中最为传统的观点——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并不能说是错的。
　　短暂的寂静过后，一位一直以来很是体贴圆滑的学生笑了笑。巴兰料想他大概要说几句漂亮话，打个圆场揭过这一尴尬的场面。
　　想到这里，巴兰感到有些莫名的烦躁。于是他立直了身子，抢先道：“我有话说。”
　　施里克写字的手顿了顿，留下一个深重的墨点。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巴兰：“请说。”
　　巴兰得到同意，在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瞬间有些后悔不该跳出来发言。但既然已经发声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还是硬着头皮将他的想法说了下去：“……西大陆的和平不是因为雪夜同盟而存在的。
　　“西大陆的和平是因为德罗尼亚与希德利亚之间的对立。德罗尼亚与希德利亚是西大陆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他们对其他势力有着绝对的优势，足以轻松镇压周边的动乱，但又没有能力彻底吞并对方——也就是说，大部分争端会被他们轻松解决。无法解决的争端只有希德利亚与德罗尼亚之间的争端，但正因可预见的无法解决，他们根本就不会将其恶化为战争。与其说是冰雪城借雪夜同盟维持西大陆的和平，不如说是冰雪城借着希德利亚的威势喝止德罗尼亚的入侵吧？”
　　说完，巴兰的视线扫过周边的众人——他们表情各异，不知是因为他的言论过于反常，还是因为他将许多人心知肚明而闭口不言的事情说了出来。
　　巴兰嘴角扯了扯，心想已经说完了，再说什么转圜的话也是没有用的。
　　中年人驳斥道：“既然如此，希德利亚又为什么屡屡乞求冰雪城作出裁决，乞求冰雪城的认可呢？希德利亚不是一直遵循着雪夜同盟的决定吗？”
　　“是，希德利亚从来没有违背雪夜同盟的决定。可雪夜同盟一切决定都对希德利亚有益，希德利亚为什么要违背？”真的争吵起来，巴兰并不退让，“你有没有想过，雪夜同盟为什么一直都偏袒希德利亚，作出对希德利亚有利的决定？——因为冰雪城需要争取希德利亚的支持。”
　　“你难道要说冰雪城是希德利亚的从属吗？你这是在暗示冰雪城并不是公正的吗？你这样的想法就算结束了在玛瑙院的三年学习，也绝对不能被允许在冰雪城任职！”中年人转向施里克，“施里克先生，您是否要将他的言行……”
　　“很有新意的想法。”迪恩·施里克评价说。中年人的慷慨陈词被施里克轻飘飘地塞了回去。
　　施里克将平静的视线投向巴兰：“但是，其中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措辞也不合适。在你进一步地谈论它之前……先好好完善吧。”
　　就这样，施里克给二人都递了个台阶。巴兰松了一口气，本来他就有些后悔发言，现在正好就此闭嘴。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向一边的中年人投以鄙夷目光——不是用事实说服人，而是用冰雪城的权威压制人，而他居然要和这样的人共处三年！相对的，中年人也迅速回之以鄙夷，这让巴兰莫名地觉得有点可笑。
　　施里克看到了两人的视线交错，但既然没有爆发冲突，就不需要太多管束了……这么想着，施里克清了清嗓子：“诸位还有别的想法吗？”

　　那一年里维·巴兰十五岁，出身商人家庭，家中虽无甚权势，也算得上是阔绰富足。
　　巴兰自小聪慧，他的家人将他送入玛瑙院，寄望于他有朝一日投身冰雪城财政官的麾下，为以后的交易开一条方便的道路。
　　家人从未问过巴兰的想法，他的人生为家族服务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巴兰对家族的安排不置可否，他不在意自己走上怎样的道路。
　　亲人忙于商业，围绕巴兰的只有几位嘴碎的女仆。为了躲避她们，有时候巴兰会跑到父亲所有的一家旅店的屋顶上。
　　旅店离港口很近，巴兰眺望着不远处的港口，那里船只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他猜想送来的货物会从冰雪城送到雪原的哪个角落，猜想远去的船只会奔赴怎样的风景、明年会不会再度出现。坐在旅馆屋顶上的他却无法得到答案，船只走了，巴兰还在冰雪城。
　　到了夜间，巴兰若是还坐在屋顶上，便可看见永恒的星穹在冰雪城的上方铺陈开来。群星静默无言，仅以微弱的光芒闪烁。巴兰想等哪天自己像船只一样离去，它们还在冰雪城。
　　他恍然间觉得有些失落——这个世界如此辽阔，他永远无法窥见全貌。他想我真渺小，就算有一天我死了，这个世界也没有分别。
　　既然最终都要消失，都要遗忘，他觉得自己变成什么样都无关要紧，家族的安排也没什么不可接受。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是让自己被记住，像希尔里德王那样，像德罗尼亚的皇帝那样。学者们会郑重地把他们的故事写成文章，记在羊皮卷上，经久不衰，像冰雪城的星穹一样。
　　被记住才是存在过。可这多难啊，他怎么做得到？
　　巴兰被家族送入玛瑙院是一个转折点。他开始与不少曾经仰望的人交谈，最中发现他们不过如此——这些人不过是善于复述前人的话语罢了，和那位笨拙的中年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有那么几位有不一般的见识，也为了不显得过于出挑而闭口不言，他的老师施里克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连他们既然能在冰雪城任职，那看得更清楚的他也可以吧？
　　这样的人见得越多，里维·巴兰就越变得自命不凡。聪慧得足以从被装点的知识中摘取正确的部分，又能够合时宜地隐藏自己的特别——最重要的是，他从未改变内心所想。
　　巴兰想，也许我真的可以被记在羊皮卷上，也许我真的可以在历史的洗刷下活下来。
　　三年修习后，巴兰差不多该离开玛瑙院了。在此之前，他去找迪恩·施里克拿玛瑙院发放的作为纪念的银叶子。
　　施里克将木盒子放在他的手上。巴兰打开盒子，银叶子躺在绒布上，刻下的名字“里维·巴兰”在夏季的丰沛阳光下闪闪发光。按玛瑙院的说法，这是他从智识之树上撷取的一叶。
　　巴兰面色平静无比。他获得了北境知名的玛瑙院的认可，可他没有任何兴奋。他垂眼盯着手中的银叶子，问起一年前想问的问题：“您都知道，是不是？您为什么不去纠正他们？”
　　施里克怔了怔，他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思索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巴兰在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施里克说：“因为我只知道‘是什么’，不知道‘去往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做’。我知晓真实，可是真实无用——如果我没有解决眼前真实的困顿的方法，我讲真话不过是带给所有人恐慌而已。
　　“我没有办法给他们答案。那些旧有的叙述虽然古板，却既有问题也有答案——只要沿着传统行进，就能够维持现在的生活。学会那些，让人安心。”施里克的声音很温和。
　　“为了安心，难道就可以否认事实了吗？”巴兰反驳道，“这样的安心，迟早会被颠覆！”
　　施里克说：“如你所言，冰雪城并没有维持西大陆和平的能力，只是借着德罗尼亚与希德利亚的平衡勉强地维持。如果哪一天局势改变，冰雪城就很难像现在这样风光。”
　　“……既然如此！”
　　施里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不管是哪一天，总会到来的。”
　　“里维，人的生命有限。也许在我活着的时候，冰雪城倾颓的那一天都不会到来。又有几个人会管死后的事情呢？只要活着的时候还能享受希尔里德王的余光就好了——虽然听起来很卑劣，但很遗憾，认清事实的人不止你一个，想要改变的依旧寥寥无几。我们看着冰雪城慢慢地驶向悬崖，却什么都不做。因为我们知道，如果真的做了什么，马上就会改变微妙的平衡，那一天即刻就到来了。”
　　“那不一样！”巴兰道，“如果是我们先行动，我们有主动权，事情就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你怎么保证呢？如果你做不到，你控制不了，你能负责吗？你不能。那时候即使你以死谢罪，也没有任何作用。德罗尼亚不会接受你的错误，只会趁机占领冰雪城；那些想要在活着的时日享受希尔里德王余光的人也不会接受你的错误，他们会唾骂你，践踏你，哪怕你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让希尔里德王的余光永续。”
　　巴兰一时无言。
　　以往施里克总是面无表情，可现在的他轻轻笑着，却言辞犀利：“自从希尔里德王将冰雪城选在了北境这一的狭小区域内，没有优渥的气候也没有广袤的土地，冰雪城和雪夜同盟的的衰颓就几乎成了一种必然。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任由它发展，那一天终将到来。但历史的车轮压下来不是任何人的错误——最多最多，执旗将军大人会被骂作无能吧。不会有其他人获罪的。
　　“如若你是超凡脱俗的天才，也许可以改变这一切。比如说，你是一位战争天才，凭借着弱小的军力也能征服雪原，或是剜下德罗尼亚的大片土地，那这一倾颓局势确实会出现转机。可这太难了，可能性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是豪赌，将整个冰雪城绑上战车的豪赌，失败的代价太大，在已经拥有的和平面前，冰雪城没有几个人愿意这样做。”
　　“所以说，”巴兰的眉毛抽搐般地颤了颤，“您也放弃了吗？”
　　“也许吧……不，我就是放弃了。”施里克顿了顿，不再为自己开解，“我很多年前进入玛瑙院的时候，也是像你一样发现了‘真正的历史’。希望能找出一种方法，一种足够稳妥的方法，让冰雪城绝对稳定地存在下去。”
　　施里克慨叹道：“我到玛瑙院已经十九年了，都这么久了。我读了无数著作，可还是没有找到这个方法。如果你今天不提及的话，我可能都忘记了那时候是为什么加入玛瑙院了吧……也许我总归不是那样一个天才。”
　　巴兰一边听着，凝神盯着手中的银叶子，盖上了盒子。
　　——如若我撷取了智识之树上的一叶，足以挑战希尔里德王建立的秩序吗？
　　巴兰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才恍然察觉往常沉稳寡言、坚如磐石的施里克已经年过四十，脸庞神情皆显出老态——他早就有许多无可掌控的事情了。
　　巴兰抿了抿嘴，只是说：“我知道了，谢谢您。”
　　这天巴兰离开玛瑙院，很久都没有再回来。
　　施里克再度见到巴兰是十年后的事情。巴兰并没有投身财政官的麾下，而是加入了高墙军——是不是施里克曾经幻想过的征服雪原击败德罗尼亚的战争天才呢？
　　当时的巴兰还没有这样的迹象。但历经十年磨砺，巴兰担任了一个小官职，替当时的高墙将军给已经成为玛瑙院院长的施里克传递消息。
　　就这样，两人再度见面，施里克看到巴兰那暗藏锋芒的眼神才意识到巴兰没有放弃，他没能劝服巴兰。
　　施里克思索了很多年都没有答案，想要以身为诫让巴兰放弃。然而巴兰却想，决计不要变得像施里克那样。不要像施里克那样放弃，不要像施里克那样顺从，不要像施里克那样老态龙钟。
　　里维·巴兰永远前进，永远反叛，永远热血沸腾，无论眼前是强大如神明的德罗尼亚还是正义如神明的希尔里德王。他必将摧毁一切不合时宜的东西，无论代价是什么。
　　这是存在的证明。

　　时为新历162年11月，里维·巴兰三十七岁，这是他成为高墙将军的第四个年头。没有深厚的背景，在这个年纪就跻身五人会议的行列实在是过于罕见了。
　　受到新任执旗将军梅丽·希尔里德的指示，他带队前往暴风崖探查。
　　对于梅丽这个新的冰雪城领袖，巴兰没有什么可说的。梅丽有着非凡的执行力，从放弃河岸堡垒的想法看得出来她很聪明敏锐，但也仅此而已。无论如何，一个只会被动地解决眼前问题的人不足以保卫历史倾轧下的冰雪城。
　　当然，巴兰并不只是居高临下的批判梅丽而已，他早就做了很多筹划。一方面，给予雪原人挖下德罗尼亚珍珠原的机会；另一方面，巴兰所联系上的人不止博德，还有莱兰的旧贵族——等到冰雪城与德罗尼亚真的开战，莱兰也会找准时机反叛德罗尼亚。
　　正因如此，巴兰对莱兰军从暴风崖突击冰雪城的消息并不过多惊慌，因为他早就知道莱兰军中有旧贵族的反叛势力，一盘散沙罢了。
　　这就是施里克说过的“剜下德罗尼亚的大片土地”——虽然得到土地的并不是冰雪城，但在这次战争之后，莱兰与珍珠原会给冰雪城和德罗尼亚之间创造出广大的缓冲区域。冰雪城能够借此在历史的车轮下找到一片喘息之地。
　　巴兰不止是构想，他会试着去做，哪怕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与理解。他只需要证明，将胜利明明白白地摊在五人会议的眼前，强势地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无论那胜利之中掺杂着谁的血肉，哪怕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