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花雕 ...

  •   又到了八月十五,江夷知道那个人会来。果不其然,还没走到大门前就借着月色看见一袭依稀的人影。江夷抄起扫帚,大摇大摆的走到门口,大声的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门外,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清冷的月色下,眉清目秀的白袍男子罩着一件银灰色的勾云薄衫缓缓走来,温文尔雅,俊逸非常。可就是这么个看似无害的人,江夷却很不喜欢他。之所以不喜欢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自家师傅。
      江夷是个孤儿。自打记事起,他就一直生活在这山中的小道观里,鲜少见到外人,唯一的亲人也只有一手把他带大的师傅——居云观的离澹道人,旧名付离。他不知道自己孤傲清冷的师傅为何会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山中;也不知道为何那个叫魏襄的男人,每年八月十五都要来看望自己的师傅。他只知道,每每魏襄走后,师傅就会坐在后院池上的走廊里,喝着一杯又一杯的花雕酒,望着池边的桂花树出神。而且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醉得一踏糊涂,躺在走廊上睡得昏天暗地。他知道,师傅会这般难过是因为魏襄。自以为知晓个中关系的江夷便讨厌起了魏襄。每一次魏襄一来,江夷就抄着扫帚去赶人。
      可江夷怎会晓得,魏襄儒雅纤弱的外表下,竟有如此好的身手。每每吃亏的都是学艺不精的江夷。最后,江夷还是顶着一张十分不情愿的脸带着魏襄去见自家师傅。
      后院里,付离举着一杯香醇的花雕,望着池边的桂花树,浅浅地抿了一口酒。陈年的花雕酒入口,味道极好,味醇香厚,却莫名染上了几丝苦涩。她放下白瓷杯,从点心盘中拈起一块今天下午新做的月饼。酥软的外皮还带着微微的温度,付离轻轻咬下一口,柔和的奶香带着蜂蜜的清甜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
      红豆?付离微微一怔,几许零星的酥皮便落在了她白色的道袍上。付离忽然想起十几年之前,自己还未离开魏王府时,也曾吃过这红豆馅的月饼。

      吃红豆月饼的那一天也是八月十五。那一天,魏王独子魏襄大婚,与锦阳公主喜结秦晋之好。那个人曾经对自己柔情蜜意、许下海誓山盟,最终却抵不过一纸婚约。自己的真心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下显得无比可笑。她端着自己亲手做的红豆月饼,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的来到了魏襄的书房前。
      清亮的月光倾泻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之中,新开的桂花散发着馥郁的芬芳,甜得齁人。她走到桂花树下,捧着红豆月饼,面无表情的将月饼一块一块的吃下去。她机械地咀嚼着,忍不住红了眼角。这碟红豆月饼原本是她想要送给魏襄的贺礼,可见到穿着喜服的魏襄,她忽然觉得自己送不出手。她没有那么宽的心,相爱之人与其他女子喜结连理,还可以云淡风轻的送上祝福。
      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月饼。她蹲在桂花树下的一块地方,疯狂的刨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坛酒露了出来。这坛酒是曾经她与魏襄幼时,两人一起酿制的。幼时的魏襄答应他,待两人成婚时再将酒从桂花树下挖出来。但魏襄终是食言了,他娶了别的女子,而她的喜欢,只剩下了这坛酒。
      老人们曾经说过,在女儿出生时埋一下一坛酒,待女儿出嫁时再挖出,这使是嫁女酒,又称女儿红。但是要是女儿早夭或是未嫁而将酒挖出,就叫作花雕。
      原是可以甘冽醉人的女儿红被她生生挖了出来,成了未饮愁先起的花雕。她抱着花雕酒,沉默地望着盛开的桂花树,蓦地流下了一行清泪。这时,身后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她转身,看见了穿着喜服的魏襄。红彤彤的喜服,衬得魏襄的面色更加苍白。虽然被魏襄伤透了心,但看着他憔悴的样子,付离还是忍不住心疼他。
      “魏公子今日格外的意气风发。”她没有资格心疼他了,况且自己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付离收拾了心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离儿,”平日温良稳重的魏襄,此时却犹如醉鬼一般,跌跌撞撞地向她走去,“莫要这么说,你是嫌我不够心疼吗?”
      “魏襄。”看着魏襄失魂落魄的样子,付离心里难过,却无法出言安慰。
      “魏襄,这坛花雕,你留着罢。”连同我的喜欢,一并留着罢。她将手中的酒坛塞入魏襄的怀中。魏襄抱着花雕酒,低头错谔地看着她。两人相顾无言,魏襄的眼中似有流光闪烁。
      “留下来好不好?离儿,我……我不想你走。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来。”魏襄伸手将她一把拉入怀中,用一只手紧紧地搂住她。付离听着他近乎哀求的话语,不心软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咬着牙推开了魏襄。
      “怕是要让魏哥哥失望了,”她突然将头上的白玉簪子抽下,一头青丝如瀑般散落开来,“付离今日已入道籍,趁着在这红尘中还有些时日,回来探望一下。魏襄,下次见面,还请唤贫道‘离澹’。”她将簪子放到魏襄手上,转身得无比萧洒。八月十五的月色下,本该团聚的人却从此相望于江湖。
      她随自己拜的师傅上了薄栖山,过着云卷云舒的淡泊日子。忽一日,师傅拂山真人突然问她,会不会酿酒。她想起那坛花雕,想起那晚的月亮圆如环佩,月色却温凉如水。后来,她开始酿酒,用花瓣酿,用草药酿,用粮食酿,用水果酿。她对酿各种各样的酒都得心应手,却唯独没有酿过花雕。
      拂山真人问她,为何不酿。她答,味道太苦。拂山真人叹了口气,道:“究竟是味苦还是心苦,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拂山真人仿佛想起了什么,舒展了黛眉。原本就十分精致的五官都似染上了一层仙气,更加清丽脱俗。
      “世间最难懂的不过一个‘情’字,最难道清的不过一个‘缘’字。既然缘份已定,那就……莫要再痴下去。”拂山真人黯然失神,仿佛劝说的人不是付离,而是自已。
      “谨遵师傅教诲。”付离微微晗首,觉得今夜的月光犹如冰丝白练,落在肌肤上有些凉。
      再后来,拂山真人外出云游,数年未归。自打给拂山真人酿了一坛花雕后,付离心里也没多膈应这酒了,酿了不少花雕去山下的酒庄换钱以供道观的开销。道观不大,只有她和师傅,现在只有她一人。闲云野鹤的独居日子过没几年,她就在道观门口拾到了江夷。江夷在襁褓中,不哭不闹地看着她,“咯咯”地笑得十分开怀。她大抵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有缘,便留了下来。就在拾到江夷第二年的八月十五,她见到了魏襄。
      魏襄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看着未染风霜的她,竟然有些了促狭:“离……离澹道长,这是在下一点心意,望道长笑纳。”
      她伸手刚要关门,一个可爱的团子从她身边闪过,扶着食盒,抬起头一双干净清澈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口齿不清地喃喃道:“吃……吃……司糊(师傅)……哦哦(饿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抱起江夷,默许魏襄进入道观。
      自那之后,每年的八月十五,魏襄都会提着食盒来看她。

      “师傅,师傅!”江夷清涩的嗓音打断了付离飘忽的思绪。她倚在柱子上,素衣染着明亮的月白,清丽的眉眼被月色映得十分柔和。魏襄走进后院,就看到了这幅迷人的景象。付离如水墨画中的遗世谪仙,清冷而孤寂,和后院的秋荷丹桂相得益彰。
      魏襄的心没来由地慌了,他生怕自己身上的风尘惊扰了这一切。付离好似没有看到魏襄的窘迫,浅笑着悠悠开口:“魏公子,请坐。”客气且带着淡淡的疏离。
      “道长,魏襄近日在京城有名的酒肆里求得一壶十五年的花雕,请你品鉴。”魏襄拿出一坛酒,为付离满了一杯。
      “花雕,‘花凋’,这名字真是……”付离举起白瓷酒杯,垂着桃花眼,默默地抿了一口。浓厚的醇香与爽口的辣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清冽的甜带着点凄凉的苦味。付离望着月色,生出一股悲凄之感。
      “离儿。”魏襄低声地唤道,两个字带着缠绵悱恻的情意。
      不知是不是酒的原故,付离竟没有板着脸让他改口。魏襄欣喜万分,为她又小心翼翼地斟了一杯花雕。魏襄的目光落在那盘月饼上。在他成亲后的第五年,他偶然路过仆居,听到一老婆子说,付离在他大婚之日,在小厨房忙了一天,做了一盘红豆月饼,不知要给谁……
      他确信那盘红豆月饼,是付离为他做的。可为什么,他没有吃到?他突然发了疯似的,叫小厮买遍了全城的红豆月饼,一家一家地吃。嘴里甜得发苦,心里也难受得紧。他打开平时舍不得喝的——那坛付离留给他的花雕,难得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魏襄回过神来,从盘中拈起一块月饼,红豆的甜味与酥皮的奶香味让唇齿留香。好吃,魏襄满口的红豆月饼,默默地想。想着想着,就掉了泪。
      江夷收拾完厨房后,路过后院,忍不住好奇地偷瞧,却看见一幅奇异的景象:他的付离师傅正端着小酒盅,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而一旁的魏襄则狼吞虎咽地吃着师傅今日新做的月饼,眼眶通红,泪痕阑干。
      江夷很想知道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儿,却明白自己就算知道了个中缘由也无济于事,终只是望着举止疯魔的二人,再未上前一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悄悄离开了后院。
      魏襄不知道,当年在他的新婚之日,付离为他做的红豆月饼,被付离丢在桂花树下,当作垃圾处理了;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钟情的山下酒肆的花雕,均出自付离之手;更不知道,付离的故作冷漠,是因为忘不了他而横生心魔。他只清楚自己离不开付离,离不开她的花雕酒,可自己终是负了她。
      两人自以为情断,却还是没有明白,他们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互相纠缠着。就像断藕,虽断,却丝丝相连。隔了十五年的风月,这两个人,终究是谁也离不开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