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如刀月出鞘》子从玉

100、第一百话 与君初识似故人（2）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九天乃修诡器之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九天选的不是人，选的是兵器。这也是为什么有世家公子愿一掷千金，也要求一把江湖中赫赫威名的武器来，九天并没有任何一位师傅传授武林秘籍，被九天熔炉看上的武器会张开凡人看不见的眼睛，武器起灵后，就算主人是个黄髫小儿，也能将其驯为奇才。

　　当然，只是传说。

　　九天熔炉开炉，不仅考验武器灵蕴是否入得了熔炉法眼，也是考验修士与武器缘份之时。家传数代的宝刀未必及得了一面之缘的新剑，人与物件之间，有时羁绊也像人与人一样玄妙。

　　祭武礼每三年一次，仪式感也几乎没有，仅允修士一人携带武器入长青殿，成与不成都当下分晓。轩辕朔迈进殿内时，只觉得这地方跟自己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山巅之上相传天赐神兵的长青殿，外面看高梁宽檐的很是气派，殿内几近空旷得一无所有。虽然供奉有香案，却既无神佛，也无牌位。传闻中被说得神乎其神的九天熔炉，尽管形模奇古的一尊庞然大物，炉火旺得滚烫，但看上也不过一尊再平凡不过的铜炉。

　　从山下到山上，九天这地方除了到处都植着的青松，毫无人气。哪怕是房子，也根本不是以人为中心修葺的，就像围了墙与屋顶，只为把东西放进去而已。

　　这样一处冷冷清清的山殿却被奉为战神之地，连皇帝都要每隔三年送每个适龄的儿子来抽签吃苦，到底隐藏着种什么力量？由于过于空敞，长青殿内游荡着铁锈味的风，闻起来又有点像血。轩辕朔把身上的大氅紧了紧，走近了火很旺的熔炉。

　　按祭武的规矩，拜祭铜炉的修士要把自己携带的武器投入铜炉之火，而后恭敬跪地等炉火燃尽，待锋芒毕现或是化为废铁的造化，以此作为是否能留在九天的凭据。

　　连考验都算不上。

　　极简，痛快，从无争议。若是人为选材，无论怎么选都一定会有人不服，人情之中也难免藏污纳垢，但九天这地方不通情理，气氛冰冷，修行仿佛全看命。

　　穆青君与沈珏都被选上了。尽管翎王任性带把琴来在他父皇眼里看起来像儿戏，熔炉不仅笑纳了，连琴弦都给他新换过，沈珏拨动琴弦侧耳倾听，大赞九天熔炉是知音。

　　轩辕朔东张西望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沉沉叹了口气，虽是听了沈望怂恿，但他对菜刀的命运很不乐观。

　　他提着菜刀准备投入炉火之中碰碰运气。忽瞥见炉子上一张狰狞铁面若隐若现，眼珠转来转去。

　　轩辕朔大吃一惊，不禁退后半步，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十八般武器，吞下去，吐出来，吞下去，吐出来……”熔炉对轩辕朔视若无睹，他轰隆隆地自言自语，翻了个白眼抱怨道，“吞～吞～吐～吐～好难吃！”

　　熔炉不止长了张脸皮，还会说话？！

　　“它怎么有张脸？”纵然轩辕朔见过许多妖怪，也感到毛骨悚然。

　　“九天熔炉是半妖诡器，是血肉修炼成的。”沈望小声说道。“这炉子跟我有交情，想留在九天，就乖乖的，别制止我说话。”

　　轩辕朔心有余悸，他难以想象什么人会把自己活活炼成一只铜炉。

　　“火牙，你还好吗？”沈望朗声说道。

　　听见这个名字，炉子如梦初醒，嘴巴变成了一个圆形，警觉道，“你是谁？”

　　“我是望啊。”沈望笑着说，“你不认得我了。”

　　“不可能！不可能！”炉子先是怒目圆瞪地拒绝相信，接着又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像自我催眠般继续碎碎念道，“没人能听见我说话的，十八般武器，吞下去，吐出来，吞下去，吐出来……”

　　“利刃划破了喉咙，你还能唱歌吗？”沈望轻声问。

　　他的话语温柔又怅然。长得凶神恶煞的一张铜面忽然瘪起了嘴巴，委屈起来。

　　它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开始流泪。可它太烫了，泪水还未涌出眼眶，就被蒸腾成了一股白烟。

　　“殿下……你跟过去，长得不一样了。”熔炉大概是认出了沈望，烟雾缭绕着哽咽道。

　　“哪里不一样？一样好看呀！”沈望笑嘻嘻的。“还是你觉得我不美？”

　　“……”轩辕朔虽然没有制止沈望自恋，但他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嘴角。

　　“殿下永远风华正茂！”铜炉激动得炉火都旺了几分。“在下一直在等！相信您一定会回来的！”

　　“好好好，你的忠诚日月可鉴。”沈望笑着敷衍它，说道，“我得了把好刀你给瞧瞧。”

　　铜炉一听，立即两眼冒光，迫不及待伸长了火舌。轩辕朔赶紧双手端着菜刀，刚走到跟前，火舌像贪食似的卷起，卷了刀把就囫囵吞入腹中。

　　“刀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把寻常的切菜刀……”熔炉好像是细细地揣摩了一阵子，思忖着说道。“倒是殿下这双握着刀的手，很不寻常……”

　　轩辕朔心中一动，想仔细听听自己一副残躯有什么过人之处。却被沈望打断了炉子的话。

　　“你看这刀能不能磨一磨？”沈望急切地说。

　　“自然！火牙吞下无数兵刃。就是收藏着您来挑选的。”熔炉的火焰一腾三尺高，显得十分得意洋洋，“殿下请看，尽管选您趁手喜欢的！”

　　铜炉之火顷刻化作无数只手，举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像献宝一样展示起来。

　　看得轩辕朔眼花缭乱。他虽然体弱，胸膛里到底跃动着一颗男儿之心，看见这些寒光凛冽的就喜欢得紧。火光照亮了他如雪的容色，更在他的眼睛里灼灼燃烧了起来。

　　沈望却是苦笑一声，言语没有感情，说道，“使刀之手不在我的意愿，眼下我手无缚鸡之力，你看着来吧。”

　　听他这么说，熔炉才眯起眼睛，端详起了轩辕朔的苍白瘦销，看他明明正在生长拔节的好年华，却比其他祭武的修士看上去都要小上一圈，且气若游丝，显然不堪重负有疾在身。

　　“您当年姿容我还历历在目。”熔炉又瘪起嘴，热气腾腾地要哭。

　　“莫提当年啦。”沈望对熔炉的多愁善感有些不耐烦。“我这双手如今还能提起什么刀？”

　　“不是问题，不是问题。”熔炉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得飞快。“诡器之诡，在器不在人。更何况您看上的这位公子……啧啧菜刀也很愿意为他所用呢。”

　　说着，熔炉雷厉风行，一张铜面五官喷薄出了热烈的白烟，腹中叮叮咚咚传来激烈的金石撞击与磨砺之声。

　　轩辕朔嘴唇微动，想要说话。

　　“嘘～”沈望轻声说道，“火牙不仅磨刀的手艺天下第一，他也很会唱歌呢。”

　　轩辕朔眉宇间瞬时有些空茫，他精通音律，无论如何都听不出铿锵之声中有歌声的蛛丝马迹，却隐隐约约感觉出身体里团起一缕魂烟在黯然神伤。

　　待轩辕朔手扶门框，肩负一把长弓迈出长青殿时，人群都沸腾了，经过九天炉火淬炼，武器至多就是锋芒毕露，一把菜刀完全脱胎换骨。还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