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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魔尊入世,青鬼探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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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后,逢中元节,东部舒龚国,盛都甲邺,天朗气清。
路边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相比平日里的米面小吃、鱼肉酒食,今日忙得不可开交的还有专售香烛折纸、祭祀糕点的铺面,都是些给死人用的东西,不敢马虎,大家伙围一堆拣精的巧的讲究多的挑。
折纸铺外三两步远摆一货摊,左右不见客,摊主抄手靠在折纸铺门栏上,瞧瞧左邻右舍,再瞧瞧往来客,愁得眉眼耷拉。
忽而扒开忙碌穿梭的人群,远远见一红衣少年摇一折扇,兴致盎然,每过一处必放慢步调,挑些新奇玩意儿把玩,与摊贩交涉几句,而后放下,继续往前。
见瞧不见买。
眼看人走近了,摊主赶忙站直身子抄起货摊上一玩意儿吆喝起来。
陆昀之今儿来得巧,赶上了节日,虽已不间歇赶路数日,但刚一进城就见着这么多活人,嗅着鲜味儿,就连疲累也顾不得,吞着口水溜达了数条街。
途径一包子铺,见老板长得面慈心善,周遭散发着“扶危济贫”的圣光,光芒刺眼,灼得他头昏眼花,隐在裤腿下修长却止不住虚颤的腿不受控制地一步步挪过去。
他腆着个脸向老板讨要俩包子,就俩,个头最小的那俩!
老板将他上下打量一圈,一副看尽小人嘴脸的模样,鄙夷道:“滚!”
陆昀之忙不迭滚了,后面还跟个陆小叽叽喳喳:“少爷,他竟然敢叫你滚!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老虎不发威他当你病猫……”
陆昀之没力气接他的牢骚,肚子已经跟他抗议多时,若不是这一觉睡得太久,跟人世间脱节三百年,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从哪搞点银钱,他断不会落魄至此。
他这一觉睡得不情不愿,犹记得坠入炼魔窟时身体已经四分五裂,意识开始飞散,却被什么强行聚拢着,昏昏沉沉百年过,而后又花费百年才得以魂魄重组、元神归为,可肉身早已腐坏成骨,几个重要部件遍寻无果。
陆小当着他的面给埋了,竖了块碑,刻:魔尊已死,闲人勿扰!
就立在万丈崖顶,从小坡翻上来转个弯就能看到。
魔尊觉得那家伙多多少少有点故意,自己没鼻子没眼,欲哭不能,便掀风作啸、落叶为祭,算哭过了。
而后振作精神重塑肉身,转眼又是百年。
塑肉身是个漫长而又枯燥的过程,经历最多的就是失败和在哪倒下从哪站起来。偶有短暂的成功,他就会利用这段时间捏捏小人儿,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成了便放于溪边石头上、山间树桩下、路边土丘坡,直到捏得自己咳嗽急喘、七窍流血、手脚冰凉……身子废了,便是失败了,只好灰溜溜滚回洞里重塑一身,长则生死几天,短则几个时辰,陆小甚至连他模样都没记清人就没了。
左右魔尊身边只他一个贴心人,白事忙都忙不过来……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离开时炼魔窟早已尸横遍野,坟头一个挨一个,有年头的草都枯了,刚埋下的却还在发芽,
魔尊对着坟堆叹息一声,这里鸟兽不过,倒也清净。
“各位安息吧。”
陆小:“……”
这三个百年的债也不知该算到谁头上,是将他围困炼魔窟,摇旗呐喊“灾星”“邪祟”“恶王花”的八大仙门迂腐老儿;还是使出全力,一掌将他劈入崖底三百年缓不过劲儿的碧莲神尊;又或是那位远道而来,刚一自报家门就急着送上人头的天族神君?细想应该是后者吧,毕竟他的贡献最大。
不过最令他头疼的显然不是这些,而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当年他一路走一路逃,坠入炼魔窟一待就是八年,不谙世事、坐吃等死,如何就背上了欺师灭祖、祸乱人世的恶名?还因此丢了性命。
圣灵宫灭门案,想来早已无从查起……
八大仙门或许也早已覆灭不再……
陆昀之正出神琢磨,被一吆喝声惊醒,响亮震耳,还以为专冲他来的——
“瞧一瞧看一看嘞,青皮鬼面,只此一家,只此一家……”
青皮鬼面?听着新奇,陆昀之被吸引过去,案上是一排样式奇异的面具,各不相同,却都画得青面獠牙、阴森恐怖,似是给人玩的,却又叫人受不住。
偏是他,越瞧越美,有几分他所捏小人儿的独到,美妙、值得细品!
陆小连连后缩:“这玩意儿太不吉利了吧,有人能买?”
摊主一听乐了:“客人可别看它丑,作用大着呢,祖传手艺,仿照庇世天神所做,可驱邪挡灾,灵得很!”
虚假广告嫌疑太重。
陆小扛起打假的大旗,问:“你一个人间小贩,如何见得天神?”
摊主笑了:“我当然没见过,可那茶楼说书先生不都这么讲吗。神者,眼大眉粗,胡须遮脸,表情严肃、凶恶威武,常身穿铠甲,手执利器,做怒相。看看,是不是和我画的一模一样!”
陆昀之看他竖起大拇指在自己眼前晃,饶有兴致地挑眉,实话说,他可是见过神的。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那神君一身流光银甲,发丝如墨飘逸风中,容貌如画,长眉英挺、眸色深邃迷人,俊朗得超脱世俗美态,他悬于空中,身如玉树、孑然独立、傲视天地。相比若做一凡人活在世间,必教天下女子垂涎三尺,教世间男子羞愧难当。
可惜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弱,不经干!
不知神族这般美艳的男子是否量产……
陆昀之稍作惋惜,问那摊主:“那你说说,驱什么邪挡什么灾?”
摊主一本正经:“驱除一切妖魔鬼怪,可挡宅门血光之灾!”
说得像模像样。
陆昀之听完,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反倒是陆小猛一激动抢过他手里的东西扔回去,悄声道:“少爷小心,这玩意儿克你!”
陆昀之忍着不爆粗口,长长吐了口气,克制情绪将那最丑最恐怖看在他眼里却最美的面具重新拿起,问摊主:“你说这叫青皮鬼面?”
摊主点头。
一路走来,当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玩意儿,他又将面具抬高细细端详,数秒后忽然笑了:“好物,要了!”
陆小一听赶紧凑上来:“少爷咱们没钱。”
这一声明明是避着的,却还是被摊主听了去。他直了直身子,将摊前的人细细打量。少年内衬红杉,外搭无袖玄袍,腰束红底银边云纹带,长袍领口前襟都镶绣着流云纹滚边,左肩配一兽头银护,不似沙场将士的肩甲那般霸道威武,却给少年添了不少英气、贵气,手里握一折扇,扇骨精雕,底端坠一红血石坠,再加上他腰间那块翠白剔透怎么看都价值连城的玉坠,绝对非富即贵,怎会没钱?
怕不是故意戏弄人,摊主脸一板,做驱赶状:“去去去,一边玩儿去!莫拿老实人消遣!”
陆昀之知道他误会了,眼看手里的玩意儿要被夺走,脱口而出:“我是没钱,却可拿旁的物件换。”
摊主顿住:“什么物件?”
陆昀之一时愣住,对啊,什么物件?他自身无分文跌入炼魔窟,八年不得出,而后遭难,三百年不得出,如今踉跄出来,身无长物,怕是只有陆小这一个物件可出。
扇骨在手心轻点,道:“不然……”
“不然就用你身上这块玉做抵?”摊主先一步开口。
陆昀之顺着摊主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腰间竟坠着玉佩,上好材质,可换不少银钱,就连陆小都吃惊地看过来。
两人视线一对,疾步折去当铺。
摊主:“……”
···
黄泉路外,忘川河上落一石桥,桥头立三生石,记前生,上五阶,见青石桥面,下三阶,桥尾隐于漫天迷雾,据说那迷雾后便是通往地狱界的大门,入地狱界,善恶分说、对错得证,方了此生。亦有说法那雾后其实停一木舟,青灯做引,恶鬼执桨,过三途河,方入人界,转世投胎。
桥上有一土台,台上女子一袭浅色拖地罗裙,妆发精致淡雅,十指纤纤伏于桌前,斟茶慢饮,作画度日,乐在其中。
奈何桥鲜少有客,来人脚步拖沓,三两步一叹息,貌似又遇上了麻烦事。刚一走到便一屁股坐下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女子虽懒得抬头看他那落魄样,却没忍住笑:“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还想不想干?”
“我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就差一点儿!”对面的人探过半个身子压在桌上,他的声音闷闷的,隔着什么,“东西明明已经送出去了,可那家伙居然……”说到此处他欲哭无泪,脑袋恹恹耷拉下去,面具上的牛角险些戳女子脸上,“怪我多嘴提醒他,哎,我这不也想着做戏做全套,能够让他自然而然地注意到那东西,自然而然地带入我的解说,怎么就……”
“他扔了?”女子问。她见过那块玉,虽是上好的材质,在人间颇为值钱,但玉面有磨损,中间还有一道浅浅的裂纹,像玉碎后用什么强行粘连在一起形成的,乍看不明显,但就怕有人对着光细端详。也许这位魔尊就恰是个心思细腻的主,看出端倪后把东西扔了也未尝不会。
“扔了倒好!”面具男抬起脸,露出青面獠牙:“他竟然拿去当了!当着我的面,毫不犹豫……他不是魔尊吗?怎得如此贪财恋小,毫无王将风范……”
他大概是气坏了,谩骂的口子开了便关不上,半张脸在女子余光里晃荡。
女子觉得他这面具当真丑出天际,这样审美稀烂的鬼竟然能跟她共事,也不知道他坟头烧的什么香,这么旺。
她清了清嗓子,道:“人间中元至,距离府门开还有两个时辰,你若不能在这两个时辰内完成任务,把东西交给他,我这奈何桥你怕是过不去了。”
听到这话面具男终于安静下来,面具后久久无声。
过奈何桥——每个由人间而来、“活着”走完黄泉路的鬼都会到达忘川河上奈何桥边,立三生石侧,诵读一世罪过半生遗憾,而后由鬼兵引路,或入忘川河下,或入桥尾迷雾,桥长不过十数米,走不走得过,全看造化。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入了这迷雾便无重来之说,过得去,便见后面的世界,过不去,将于迷雾中消散。
人间一世,尊荣、罪过、牵挂、遗憾……统统归于尘土,爱恨嗔痴如梦幻泡影,随风而逝。似存在过,又似没有……
故而无数鬼魂风尘仆仆来,驻足三生石侧,遥想前世离别、来世重逢,潸然泪下,久久不能自已,直至坠入忘川河下,沉溺无望苦海。
面具男从忘川河下挣扎上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只鬼就是土台上的女子,她说她叫孟鹿,她似乎在等他。
她给了他三块竹板,他抽中其中一块,上面印一“魔”字,她告诉他完成任务就可放他过奈何桥。
他带着东西赶往人间,临走前,他问她:“那个,你认识我吗?知道我的名字吗?”
她点头,唤他“青鬼”。
……
孟鹿敲了敲桌面提醒他时间不多了:“不管用什么方法,入夜之后务必将东西交到对方手上。”
青鬼应下,刚要起身离去便被唤住。
“在此之前劳烦你跑一趟,去忘川河下帮我寻一人。”
“何人?”
“你入忘川河下第八重炼狱牢笼,那里自会有人带路。他若不来,你便将我的话转达与他。”
“什么话?”
“今夜府门开,过三途河,便可见想见之人。时不待人,作何选择全在他。”
“……好。”
作者有话要说: 青鬼就叫青鬼,不叫别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