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之后》北林大疯

15、番外：红眼病

　　初三那年的夏天，热得可怕。
　　难得一节体育课没被占，老师宣布自由活动，谢烜坐在树下乘凉，即使没有风，空气里是闷闷的，但他更不乐意去太阳下晒。
　　叶蔚却拍着球过来了，直愣愣地把球扔到他面前，喊：“小烜，干坐着干什么？来打球啊！”

　　谢烜接住了球，又扔回去：“热。”
　　“那我们去树荫下打。”叶蔚指着一个方向，完全不顾及自己额头和鼻梁上的汗珠：“陪我打会儿嘛，真的手痒痒了。”
　　先会儿在大太阳下帮老师搬了下器材，又没吃早餐，他其实热得有点头昏，但还是很快站起：“就打半节课。”
　　“就半节课！”兴许是他平时都是这样一副表情，板着脸冷冰冰的模样，所以导致即使是叶蔚也未能看出他的不适。对方笑得粲然：“打完就回教室去做题，好不好？”

　　谢烜没回答，拿着篮球一步步向他走近。
　　叶蔚嫌他走得慢，反手就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他向那块场地走去。
　　可惜天公不作美，阴凉处又抢手，他们就来晚了几步，场地便被别的班上的人占了。

　　“一起打怎么样？”叶蔚从不畏生，主动问那几个男孩。
　　“当然可以。”为首的高个男孩扬臂主动将球抛过来：“接稳咯！”
　　见状，于是谢烜走到一旁把他们俩原来拿的那个球放在一边。弯腰抬眼的那个瞬间，他忽然发现那个男生确实很高，好似轻轻一跃一抬手就能令篮球稳入球框。

　　但那时谢烜还没彻底长开，甚至脸上都还带着婴儿肥，在一众都在拼命疯长的男同学里显得很尴尬。
　　而且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打篮球，技术并不好，比起在外面跑来跑去晒太阳，他更喜欢坐着读书，或者在室内打排球、乒乓球，台球对于他来说也很好，反正不是篮球。

　　叶蔚很快和他们玩到一起，谢烜却逐渐有些体力不支，头越来越晕，甚至想呕吐。
　　中途他临时下了球场，对周围的人借口说想起有老师交代的事没做完，让他们一会儿转告叶蔚，自己则不慌不忙地朝教学楼走去。
　　背后不知道是谁中了个三分球，全场欢呼。

　　厕所在教学楼走廊的尽头，谢烜从容不迫地走过三间教室，终于在靠近厕所的时候支撑不住，伸手扶住了墙。
　　强装的自然在短短几秒里骤然坍塌，谢烜靠着墙打开水龙头，扬手浇到自己被晒得滚烫的脸上，清凉的水宛如泼在了烧得正旺的炭火上，滋拉滋拉地将人浇得更焉。
　　不过缓和了一瞬，他的眉头又紧紧皱起。

　　胃里一阵翻山倒海，弄得人狼狈不堪。

　　他收拾完呕吐物，想再去医务室拿片药，但想着要去医务室必定要打太阳下走过，而眼下整个人也提不起什么力气来，这想法顿时便消退了许多。
　　谢烜回到教室坐下，休息了会儿就拿出题来做，免得叶蔚一会儿又问东问西。

　　果然没过多久，叶蔚就从球场上回来了。
　　谢烜往教室的钟表上瞥了一眼，嘴角微微不自觉扬起。二十来分钟，说半节课就半节课，很听话……不，是很准时。

　　他很快低下头，在草稿纸上套公式。
　　“小烜。”一瓶冰水被放到他面前，叶蔚还喘着气：“给你买的，快喝吧。”
　　“谢谢。”谢烜并不抬头，免得被他看清自己的面色。

　　“他们邀请我和他们一起打校队。”叶蔚就在他面前坐下，撑起头看着他。
　　见他一时间没有要走的意思，谢烜心头五味陈杂。父母离异得早，就算对他再百般关心，但难免会时常有疏漏，所以他从来刚硬冷漠，不喜欢别人看到他的狼狈，就算亲爹亲妈都不让，许多事都是自己咬牙吞了，最后拉出个云淡风轻的脸来。
　　可是面前的人是叶蔚——他居然有点犹豫。

　　“那很好。”谢烜在纸上写下答案。
　　“那你会去给我加油吗？”
　　谢烜喉头僵硬地挤出那么个字，出口却自然：“嗯。”
　　“每场哦！”叶蔚看他好像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不然还是算了吧？我要是进校队，每天放学还要训练，也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再说我妈要是知道快中考了我还去打球，不得掀我皮。”

　　“叔叔阿姨不会的。”他们向来支持叶蔚去做任何喜欢的事，哪怕三天学习两天画画一天打球，剩下半天在厨房里搞研究，他们也只会笑着提醒说：“蔚蔚要专心致志啊。”

　　谢烜的眼睛定格在习题册上，往后翻一页，提笔继续写：“我可以自己回家。”
　　谁能想到呢。
　　他看着那么专注于做题，思维那么清晰，反应得那样快，似乎只是很敷衍地回答着叶蔚的话，其实心思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纸上的数字和符号全部成了反讽的绝佳证明，反讽他心里的一团杂乱。

　　放学的时候没有等叶蔚，他自己先走了。
　　可他也没有回家，则是跑去了体育馆。
　　谢烜取了篮球，开始一遍一遍练习投篮。即使他知道尽管自己现在的身高还不够格，但终有一天他会长高，也能轻轻松松地在篮球场上掌控全场——可是心头就是密密麻麻缠着一圈又一圈郁结，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将篮球掷入球筐中，去捡回，又抬手再投篮，开始是毫无技巧地，更多是发泄，十次里有八次都投不中，而后他渐渐冷静下来，认真的神色取代了原本的不耐。

　　走出体育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谢烜投完篮后又跑了八圈，他没有想过自己眼下刚刚中过暑的身体究竟能否承受这样高强度的运动，只骑了自行车往家里赶。
　　“小烜？”却没想到会在家门口遇到叶蔚。

　　谢烜停了自行车，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手上的袋子。
　　“上次的那个桃片，我看你好像比平时多吃了两口，想你应该还挺喜欢的，就买了给你送过来。”叶蔚将袋子递到他面前，打量他过后关切地问：“小烜，你干什么去了？脸好白。”

　　“是吗。”谢烜接过桃片，不冷不热答：“谢谢。我去找学长了，在准备竞赛的事。车骑得快，脸可能是被风吹冷了。”
　　他确实即将要和几个学长一起参加数学竞赛，他确实也撒了谎。

　　“哦哦！”叶蔚的数学向来差得一塌糊涂，他自知插不进去话，于是也不自讨没趣：“我看谢伯伯好像也不在家，不然你去我家吃晚餐？我妈都做好了。”
　　谢烜已经拿出钥匙，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动作有任何暂停，好透露出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不决。终于他还是做到了，推开门道：“我不去了，晚上还有题没刷完。”
　　“那你晚上吃什么？”叶蔚有点沮丧，他靠在门口，还是坚持着：“去我家吧。”

　　谢烜将手中的桃片拿起来：“吃这个。”
　　叶蔚有些后悔给他买桃片，甚至想要把桃片抢回来，强行解释：“这是餐前点！”
　　“谁餐前点吃这么多？”
　　“我！”叶蔚盯着他：“去嘛？”
　　“不去。”谢烜转身走入屋中：“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叶蔚拿他完全没办法，跟了他一路，还没忘把门带上，直到跟到谢烜房门口，才喊：“小烜。”
　　谢烜拿习题的手停在半空中，侧脸看过来。叶蔚已然走到他身边，自己拖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你不是要做题吗？做完了我和你一起吃晚餐。”
　　五脏六腑下隐藏的暖意因为他不经意且习以为常的所作所为爆炸，蔓延到四肢。
　　却暖不到谢烜的嘴：“你吃太多了，不够。”
　　叶蔚顿时不服，托着腮帮子信誓旦旦地说：“笑话，我叶蔚一向是小鸟胃。再说如果你实在嫌弃我吃得多，我少吃点还不行？”

　　“是。”谢烜开始写题，颇有些无可奈何：“然后晚上又喊饿。”
　　“我保证不喊。”叶蔚信誓旦旦。
　　叶蔚也很清楚的一点就是，谢烜拿他也同样没办法。

　　大概是因为今天训练也很累，叶蔚盯着他做了两道题不到，就趴在手臂上睡过去了。
　　谢烜这边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强撑着精力把题目做完，剧烈运动的后劲终于姗姗来迟，脑袋晕得令人难受。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站起身，不惊动一旁的叶蔚，出去买了几道叶蔚喜欢的菜打包，随后自己去浴室洗澡。

　　洗到一半的时候，叶蔚果然来敲浴室门了。
　　谢烜头倚在墙上，仰头迎着喷头上的水，这样会舒服些。
　　“小烜。”叶蔚说：“你先会儿出去了？”
　　“嗯。”隔着浴室的门，声音或许不大清晰，但谢烜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使劲抬起嗓音装作正常的样子：“我洗完澡就睡觉，你吃过晚饭然后回家吧。”

　　“我不回。”叶蔚抱臂靠在浴室门上：“把你睡衣找一套来给我穿穿。”
　　谢烜阖目，有些不知道是该留人还是该继续赶人。
　　“自己找。”他转过身，少年拿滚烫的脸靠着沾着体温的墙，终于缴械投降。

　　你好奇怪，谢烜。他在心里骂自己，谁受得了你呢？就算是亲妈于女士也会觉得你这种性子烦得厉害吧？
　　然后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回答他，也许叶蔚就能呢？
　　也许呢。

　　连续半个月，谢烜都在放学之后去打球。对叶蔚就说是在弄竞赛的题目，实际上因为占用了原本用来刷题的时间，但他对于学习这件事本就勤勉，由此每晚都要熬到深夜，第二天再支起精神去上学。
　　他从前就很瘦，这样反复下来整个人又清减了一圈，于是叶蔚时常拿各种小零食来喂他，怂恿着他上课偷吃，问他怎么忽然这样。
　　谢烜大多数时候保持沉默，事实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根本无从回答。

　　一天周末他收到叶妈妈的电话，说是叶蔚外婆那边临时有点事，她和叶爸得赶去一趟，不想突然下了雨，麻烦他去接一下在学校训练的叶蔚，顺便看住这小子，别让他明天睡过头逃课了，谢烜一一应下。
　　出门前犹豫了下，谢烜还是只拿了一把伞。
　　叶蔚可以和他撑一个伞，他是这么想的。

　　他不喜欢长期呆在潮湿的环境里，很快准备好一切就坐上车到学校，又撑着伞匆匆到室内。
　　进了体育馆，他站得远远的，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因为他还不想那么早出现，去败了他人的兴致。
　　叶蔚和他们合作得很好，他性格开朗，到哪儿都吃得开，最容易讨人喜欢。谢烜也为自己的好朋友拥有这个特质而感到高兴。

　　最后是那个高个子男生先注意到了谢烜，因为他对叶蔚说了什么，叶蔚当即就望了过来。
　　脸上的笑容在一瞬绽开，他大喊着谢烜的名字，并且扔掉篮球朝他招手。

　　谢烜平静的脸上抓不到一点变动，心里却很受用。他缓步走到叶蔚面前，跟叶蔚说明了缘由。

　　“那你等我一会儿。”叶蔚请他留下：“我去换个衣服，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谢烜想起外面的雨，颔首：“好——”
　　“你准备回去了吗？”高个子站在不远处拍着球问。

　　“是啊。”叶蔚答：“在下雨。”
　　“这点雨怕什么？我这里也有伞，到时候你和我撑一个。”高个子说：“再打会儿呗，我叫了老方，晚上请他一起吃夜宵。”
　　老方是负责管理学校篮球队的老师，和这群学生的关系一向很好，这段时间陪篮球队训练，他也多有操劳，不感谢一下确实不大好。

　　谢烜会意，主动提出，“那我先回去。”
　　“别啊。”叶蔚拉住他，“一起啊。”
　　谢烜好像认真想了想：“我要回去刷题。”
　　他看叶蔚的神色有些为难，不知道哪儿来的念头，他竟然觉得是自己才让他这么为难，当即道：“没事的，你去吧。”
　　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叶蔚说的。
　　叶蔚认真地看着他，实则谢烜内心也很忐忑，他怕自己的面上会显示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不经意地表露他的小器和脆弱。

　　还好，他的伪装是合格的。
　　“那你记得自己也要吃晚饭哦。”叶蔚说。
　　“嗯。”
　　谢烜拿着伞匆匆离开，伴随着下雨的是气温骤降，外面冷了下来。
　　他随手打了个车，在雨里走路的时候裤腿被打湿了，现在贴在腿上，非常不舒服。他让自己去想题目，去想怎么改变自己不喜欢社交的性格，去想雨什么时候能停，想来想去，最后脑子里还是叶蔚的那张脸。
　　叶蔚是他的好朋友，也算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所以他不由自主想到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每个人都会这么自然地想到自己的好友，所以他也没必要慌张不安。
　　也许是吧。

　　竞赛的初赛和篮球决赛撞到了一天，谢烜上午去竞赛，下午去看叶蔚打比赛。
　　两个地方相隔甚远，他还是来迟了点，比赛已经开场了。现场不剩下什么座位，多数被少男少女们以及家长给占了，谢烜怕挡到人，只能站在最后方观赛。
　　他每晚都去打篮球，现在又作为看客，对整个球场都看得更直观，叶蔚这边前期势如破竹，后续也能保持住优势，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的话，基本胜券在握了。

　　宣布获胜的时候，那群男生抱在一起，观众席则有人喝彩有人沉默，谢烜的目光锁定在叶蔚的身上，他看到叶蔚在欣喜之余脱离开众人的簇拥，望向观众席，应该是在找什么人。

　　谢烜心中一动，他抬起手来摇晃，向对方示意自己在这。
　　大概是场上人太多了，也许是他现在还不够高，或者太吵了，他茫然地找了好几圈之后还是没能看到谢烜，也没有听到谢烜喊他的声音。
　　前面的人都在准备离场，台阶上太堵，他走不下去，只能看着叶蔚被人重新拉回到庆祝之中，甚至连他脸上是否有沮丧都不得而知。

　　谢烜很快回到家中，真奇怪，前几天还有点冷，今天就忽然闷了起来。
　　很莫名其妙，像个精神病一样，他抬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一拳。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困扰他很多天的问题解决了。
　　叶蔚是他的好朋友，不是他的私有物，他理所应当和别人一起。
　　他这段时间一直很昏沉，他应该好好吃早餐的，这样就不会在体育课上中暑，说不定就能和叶蔚一起打篮球。
　　谢烜撑着额头，他很难过，他怀疑自己有病。
　　他应该带两把伞的，而不是自以为是只带一把，要让叶蔚去用别人的伞。
　　他应该早早准备的，应该早早找人帮他占好位置，而不是匆匆赶来站到最后，让叶蔚找不到他。
　　这样思虑不周的人，谁会喜欢呢？

　　他又打了自己一拳。
　　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在嫉妒，这段时间所有的作为都是在嫉妒。
　　他竟然是个染上了红眼病的小人，竟然对自己的好朋友叫了别的新朋友而感到嫉妒。看到叶蔚和别人站在一起拥抱的时候，他的心里居然会有那样糟糕的想法。
　　谢烜知道爱情有排他性，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吵架分手，但他不确信友情是否有，更不确定自己这样一种偏执到可怕的感情还算不算友情的范畴。
　　他渴望能控制住自己。而不是做一个被嫉妒栓住的怪兽，他应该更宽和地看待朋友，不是吗？

　　第二天谢烜请了假，没有去上学。
　　第三天他依旧请假，叶蔚来家里看他，他果然问了谢烜有没有去看他的比赛。
　　“没有，太忙了。”
　　谢烜又撒了谎。

　　没有去看比赛。
　　我没有嫉妒。
　　我也没有想你。
　　没有期待你跟我一起回家，没有期待和你一起打篮球。
　　也瞒过了我自己。

　　————

　　“其实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打篮球。”叶蔚翻过这一页照片，指着这一张，问已经三十八岁的谢烜：“怎么好像高中之后，就变得爱往篮球场上跑了？”
　　“不记得了。”谢烜简单扫过一眼篮球场上的合照，显得很久远。他那时已经很高，球技也在勤练之下比以前不知要好多少，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是那样众星捧月。
　　答：“也许忽然起了爱好。”

　　“是吗？”叶蔚有往后翻相册，吃醋道：“别不是因为喜欢上了哪个女生吧？”
　　“这个猜想倒是有意思。”谢烜说。

　　“唉。”叶蔚往旁边挪了挪，佯装生气，不想离他坐得那么近，半响后又似叹非叹：“哦。”
　　谢烜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他肩上 微微用力把人带回自己怀里，平静道：“你想多了，不是因为哪个女生。”

　　——
　　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谢烜也在心里轻声答。

　　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那时小心眼，自卑又自傲，我嫉妒别人，嫉妒别人能陪你打球，能和你一起参加比赛，能在拿到奖项后拥抱你，而我只能当个观众在台下麻木鼓掌，羡艳地望着。

　　我不喜欢那样的感受，我也不喜欢别人触碰你，我甚至不想让你多笑着看别人一眼，盼望你所有的目光都能落在我身上，我知道这不对，这很偏执，也很可怕，所以我努力抑制。
　　但事实就是如此，比起为你鼓掌，我很自私地更想和你一起站在喝彩声中，能拥抱你，能第一个祝贺你也祝贺我自己。

　　那时我还总觉得自己长得矮、球技臭，就每天偷偷跑去练球，不愿让你发现我的狼狈、焦虑、紧张，还有最见不得人的红眼病。
　　可是我依然不会告诉你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我要让你记忆里留下的是从容不迫的、已经走过发育的尴尬时期的很高的、球技也很好，能陪你打很多个回合，成熟又稳重的我。

　　因为我在你这里，永远都是那个有些幼稚的、长不大，还爱藏着心事等你来发现的谢烜。

　　姗姗来迟的番外，谢谢各位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