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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琉璃锁(11) ...

  •   那个西洋大夫有点真才实学,接连来了三天,丁绍芸的病果然好些。

      她白天会用些软烂的吃食,甚至还能被下人搀扶着,下床略微站站。

      “姑娘晚上吃了小半碗鸡汤面,和两口什锦菜。”丫鬟一五一十的向宋广闻禀报。

      “知道了。”男人正在读报,眼皮子掀都没掀,好像浑不在意似的。

      丫鬟去了,心里却暗自纳闷:丁小姐不吃不喝的时候,二爷急的要死要活。如今人醒了几天了,怎么也不见他高兴?

      这丁小姐到底是受宠,还是不受宠呢?

      不过旁人的这点疑思完全没有干扰到宋广闻。

      他慢条斯理的把报纸上所有的版面都读完,又喝了两盏茶,方才起身。

      “不必跟着了。”二爷挥退了仆人,一个人出了堂屋,往外走。

      夜黑压压的垂下来,浓墨重彩。倒显得天上挂着的铜钱似的月亮,成了工匠无心甩上去的泥点子。

      不多时,地方到了。

      偏屋的烛火已熄,丁绍芸应是睡了。隔着木窗棱子,似乎能听到女人悠长的呼吸声。

      宋广闻在门前站住。

      自打前几日医生来看过,门上的锁就撤了。守门的哑婆正打盹,见着主子过来,惊得要起身,却被二爷止住了。

      宋广闻没有挑灯笼,更没有端烛台。一个人立在暗处,心是静的。

      这些天只要有时间,他都会来这里转一转。停个片刻就走,几乎成了习惯。

      半晌过后,男人正准备向之前一样离去,屋里却传来一声极浅的呼唤。

      “二爷。”

      宋广闻蓦地愣住。整个人像是被点着了一样,每个毛孔、每个骨节里都“轰”的蹿出火星子来。只差一把干柴,就能把人焚烧殆尽。

      然而过了许久,屋里却再也没有动静。

      男人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又不甘心就此离去,最终还是推开了眼前的门。

      偏屋里这几日被收拾的井井有条,连被褥都换了上好的。桌子上的茶余温未散,应是此间的主人还没睡下多久。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转了过来。

      丁绍芸眼睛紧阖着,白而嫩的腕子从被里不安生的探了出来。她睡得正香,呼吸绵长。方才那声“二爷”若不是男人听错,便应该是她的梦呓。

      宋广闻贪婪的凝视起了几日未见的女人。

      好像得了馋症的人,骤然见着喷香肉包子,一厢是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吃,一厢又恨不得立刻吞没下肚。

      而丁绍芸只管睡着,不知做了什么梦,蹙了蹙眉。

      她看着确实是清减多了。大抵是因为受了苦的缘故,原本丰润的面颊略凹了下去,叫人心疼。

      此时她沉醉黑甜乡,所有的抵抗与倔强都消失不见,好像扎人的玫瑰被拔了刺,徒留一手清香。

      这点子香气绕到二爷心上,清凌凌的把火扇了下去。对着全然无害的人,许多难堪的心里话,便也说得出了。

      宋二爷最终靠在了桌边上,对着丁绍芸,蓦地低声开口:“我这两天细想了想,咱们竟没有好好说上过一次话。”

      这段感情始于挑逗,盛于皮肉。如今又缠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困着两个人,不知朝何处滚去。

      “你应是不欢喜我的。”男人自顾自的说着,“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

      他对她不差,若是按前朝的老爷们来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好了。

      女人当然是听话点的好。但丁绍芸若是愿意支棱着,只要没出他画的圈,也不是不能忍。

      嫁进宋家来,吃穿用度都不缺,他也没有抽|大|烟、捧戏子的瘾。

      所以她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还要走呢?

      宋广闻想不明白。

      他打出生起,就是家主。

      大爷是庶出,死的又早。宋老爷子就留下二爷这么一个独苗,家大业大,被所有人当做眼珠子似的宝贝着。

      日子久了,他好像套着壳的蜗牛,血肉都和这栋宅子长在了一起。

      “女人也罢,戏子也好。别人怎么样想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想。你是爷,是天,阖家上下都得听你的。”

      可自从说这话的宋老太太咽了气,什么都变了。

      街上开始有了汽车和洋人,从天津去直隶也有了火车。辫子绞了,大家伙对遗老避之不及,生怕沾上晦气。

      整个时代都安上了蒸汽机,轰隆隆不管不顾的往前开,碾碎了一地上不得台面的残破旧俗。

      宋广闻起初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

      他生怕露怯失了体面,只能握紧手里的票子,在不知开向何处的门边试探着迈步前行。

      直遇到丁绍芸,她拉了他一把,把他拽进了门里面。

      好一个崭新的世界。

      丁绍芸明明爱卖弄,他却挣脱不开——只因为她太没规矩,太不拿他当宋二爷,只认他做个纯粹的男人。

      一个有情有欲的男人。

      宋广闻想到此,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女人床前。他俯身,用修长的手指捻起丁绍芸的一缕短发,依恋似的嗅了嗅。

      “你明明留洋读了书,回来却只能为了你父亲的事业,在应酬场上敷衍男人。我时常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不快乐。

      一样不甘于现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丁绍芸似是他的语音被扰了清梦,不耐烦的动了动,重又睡过去。

      “留下来陪我,好么?”男人低声问。

      女人睡着了,对他这番推诚置腹的谈话,自然不会有回应。

      宋广闻松开了她,静静地看着。剖白的心迹咕噜噜滚在地上,无人去拾。

      屋里缭绕的香燃到了尽头时,男人踩着破碎的月光离开了。

      *

      翌日清晨。

      宋广闻刚吃过早饭,堂前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二爷,不好了!”下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丁小姐出事了!”

      咣啷一声,男人手里的茶碗落在地上,碎的不成样子。

      丁绍芸确实出事了。

      医生早上过来给她打营养针,针剂才推下去,女人的脸就蓦地水肿了,很快连带着喉咙也嘶哑起来。

      “这是过敏,随时会窒息。我没有带脱敏药,必须得去医院!”

      大夫话未说完,宋广闻已经把丁绍芸打横抱了起来。汽车开的飞快,一路疾驰,恨不得立刻就到地方。

      丁绍芸依靠在副驾驶上,下意识的抓着颈子,一张俏脸因为透不过气憋得青白。

      快了,就快了。

      宽慰的话男人说不出,只是皱着眉,油门轰的山响。

      圣马丁医院的白色小楼现于眼前,丁绍芸被早就得了信的医护抬到担架上,进了诊室。

      剩下的便只有漫长的等待。

      宋广闻从不知道时间有这么难熬。被捏碎了、揉烂了,一点一点浓酸似的侵蚀人心。

      “二爷,您坐下歇歇罢。”

      旁人的劝说他全然听不进去,只能焦灼的踱着步。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终于出来:“丁小姐缓过来了。”

      男人急匆匆冲了进去,病房里到处是刺目的白。丁绍芸倚在枕头上,肉眼可见的水肿消下去了些。

      “还难受么?”宋广闻问,语调尽可能放得和缓。

      女人摇摇头,又点点头。行动之间,耳鬓后挽着的碎发垂了下来。

      这么些天来,两个人头回在都清醒的状况下交谈。又经历了先前你死我活那一回,气氛略有些尴尬。

      停了半晌,宋广闻抬手想帮丁绍芸捋捋头发。才伸手,手腕子突然一热,却是丁绍芸攥住了他。

      宋广闻以为女人会斥责他的凶恶,抑或是说些扎心窝子的话。

      然而丁绍芸开口道:“我想吃颐和居的……枣泥……点心。”

      她声音嘶哑,一字一句说的费力。眼睛直勾勾望着男人,带着恳切的请求。

      “好。”男人顿了顿,方才应声。

      “我要你……亲手买的。”

      长这么大,头回有人使唤宋二爷。男人却笑了,那一点泪痣漂亮得不像话。

      他把她的手挪了下来,掖进被子里:“我很快回来。”

      *
      才出炉的枣泥点心是滚烫的,裹在油纸里,沁出香津津的油。

      宋广闻手里拎着纸包走的极快,生怕酥皮放久了会软化,黏成一团有失风味。

      丁绍芸方才休息的病房就在眼前。守门的手下见着二爷回来,压低了声音:“这都半天了,丁小姐一点动静也没有,怕是还休息着呢。”

      房内确实安静至极。她可真能睡,身子好一点了还净想着吃,跟小猪一样。

      宋广闻略有些纵容的笑笑。

      他担心糕点凉的厉害,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推开了病房的门。

      眼前的景象却让男人噙着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边。

      方才丁绍芸躺着的床上,如今空空如也。

      凌乱的被褥和随意抛弃的病服似乎宣告着逃离者走时的匆忙。床边的窗户大敞,现下门一开,穿堂风便涌了进来。

      一封原本在床头柜上摆着的信,被忽悠悠刮到了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宋二爷是有一定历史局限性的。大概还有两章结束,没写够,在专栏里放了个类似风格的长文《困兽》,明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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