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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归宁 ...

  •   “你明日回门,该打点的东西我已经叫人打点好了,精精神神的回家去吃个饭,好叫你家里人知道你在我们府里过得好。”给老夫人请安后,李氏单独留下何须问说话。何须问有礼的听着,并没有其他闲话回她。

      “你从前在家也这么不爱说话?”李氏放柔了声调,颇有些亲昵,她从前觉着儿子娶个男妻,是不光彩的事,也不能传宗接代。计较着这个男媳妇进门后,她的涵养虽使她做不到像老夫人一样冷言冷语的奚落,也决计不去理他就是了,只好吃好喝的待他。可当她李氏第一次见何须问,倒瞧他觉得比那个儿子还贴心许多。

      “令母亲见笑了。”何须问坐在下头,微微颔首,彬彬有礼中透着冷漠疏离,许氏从前在何府是免了他请安的,府上从老夫人起都不愿见着他,只把他困在那一方土地里,他没有与人周旋的经验,可自打来了梁府,每日晨昏定省的,他也不得不多说上几句。

      “你虽静静的,我却喜欢你。”李氏似乎并不介意他的疏远,仍旧和蔼的对他:“上次老太太罚你,我也听说了,可我在她那儿说不上话,帮不了你,望你也不要埋怨……闲着就让锦儿带你出去走走罢,你是男儿,不怕出门的。”

      何须问有些不习惯,不知道怎么应承她的好意:“老夫人说不让我常出去走动。”

      李氏偷偷冲他眨了个眼:“也不常出去,偶尔出去逛逛,老夫人要是责骂你,我来替你遮掩。”她的样子,她的话语,有些失了梁府当家夫人的规矩,不像个三品诰命,反而有些年轻少女般的灵动俏皮。

      何须问心里生出一点温情来,想起他娘亲,领着他不去私塾里,套了车去江宁城外的果林,那时她也这么说,而后踮起脚去摘压低了枝的梨,放到他手上:“尝尝看,可甜了!比明月满花楼里的贡梨还甜!”

      难得的,他对着李氏笑了:“多谢母亲关照,我……很感激!”李氏也难得的,笑得如沐春风,何须问的这个感激,好似比梁锦平时在她这里讨巧卖乖还受用。

      何须问出了门来,门外的梁锦急不可耐的凑过来:“你说了什么母亲笑得这么开怀?”

      李氏让他侯在门外,要单独与何须问说几句话。他趴着耳朵贴在窗户上也听得不真切,可把他急了一会儿。惴惴不安的,怕何须问像平时一样淡淡的不说话,怕母亲不喜欢他。

      也来不及深究,母亲不喜欢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不只是名义上的妻子?就算是真的妻子,高门大院官宦之家,内闱之事男儿家也从来不过问的,谁家没点糟心事?皇帝也没心思管那三宫六院的事呢。

      可不知怎么的,梁锦就是提着心。何须问刚到梁府,又是个男子,像关照余岳阳一样关照他,也是应当的。拿他当个朋友或兄弟罢,小时候还与他的兄长一起念过几天书呢。这样想,他便豁然开朗了,前些日子的浮躁不安都找到了归宿。

      何须问看他一眼,自顾往前走着:“没什么,母亲只是嘱咐几句回何府的事。”梁锦不信,大步跟上来:“不对,母亲连对我都少见这样开怀。”看他目不斜视,又想逗他一下:“母亲现下疼你比我疼我多了,我吃了好大的亏!”

      假意叫着不公平,歪着头看何须问,看他有没有反应,有没有一点高兴?何须问眼睛看着前路,还是那副模样。

      两人走着,突然飘起些雨,细细软软的,落在衣衫上,浸湿一星点水迹,片刻又不见了。

      无所事在后头,突兀的说了一句,带点儿江宁口音:“少爷,我去拿把伞来罢,您在这儿先避一避!”她一直叫何须问少爷,从不像梁府其他丫鬟一样叫他少夫人,她就是固执的不改口,仿佛一改口,他就成了真的少夫人……

      “不用了,不妨事,慢慢走回去罢。”何须问在最前头走着,梁锦落了一步,在后头亦步亦趋的跟。他小心翼翼的,怕踩着他脚上的衣摆。打眼去看他的背脊,单薄的挺着,在这微凉的春雨里,衣衫挂在他不甚壮阔的肩上,无声无息的飘摇着。两片蝴蝶骨撑起来,中间一个窝儿,脊梁在衣衫里若隐若现,往下头直直的延伸,隐约消失在那把细腰中间。

      所谓“润物细无声”,何须问就像这春雨,淅淅沥沥的,浸透了梁锦的一颗心。

      回了院子,何须问正往二院里去,梁锦却堪堪拉了他一把:“我……我,我让丫鬟。”吞咽一下,又接上:“我让丫鬟去烧水,你擦洗一下罢……虽然天暖了,淋了雨还是怕伤风的。”

      因着何须问比他略矮一截,所以他微微低着头,脑后束着的那把头发也垂到前胸来,缎带飞扬着。有些窘迫,这些都是老夫人时常嘱咐他的话话,如今他借花献佛,把这话拿出来叮嘱何须问,他恼自己,连一点关心的话都是盗袭来的。

      何须问垂下手,轻点一下头说:“知道了。”抬眼凝视梁锦:“多谢你!”他看到梁锦眼里闪烁着希冀,想了一圈儿,也再找不到话给他了,只好转身走了。

      梁锦看他离去的背影,胸腔里呼之欲出的冲动,想叫住他!可叫住了说什么呢?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表述他此刻的心境。最后巴巴的,他冲着何须问的背影喊了一句:“明日归宁!可别忘啦!”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是去他家,他怎么会忘?

      去何府的队伍也甚壮大,李氏亲自打点的,光是礼品装了好几大车,全是用漆红的楠木箱装着,老夫人对此还颇有微词,讥笑她说:“你这个婆婆当得倒是比别人家的更兢业一些,替他们家办这些脸面!”

      “母亲说笑了。”李氏不慌不忙的解释:“这顾的也是锦儿和我们梁家的脸面,回门礼若少了,别人看到不说我们看不上他们家,倒说我们家小气,拿不出那些东西似的。”

      “你书读得多,也比我们懂道理!”老夫人生气,又找不到话驳她,黑着脸阴阳怪气:“我看你这样待他好,他几时能让你抱上孙子罢。”李氏也没话再讲,掂掇着把两人送到府外。

      二人共乘一车,上车时梁锦先让何须问坐定,自己过去挨着他坐,何须问只是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一路上马车颠簸着两人摇摇晃晃,肩膀碰着肩膀,梁锦数着节奏,盼着何须问下一次撞过来,擦他的肩。

      即使无话,梁锦也不觉得无趣了,他甚至能隔着几片衣衫,感觉到何须问的血肉,跟他这个人一样,微微泛凉。

      何府门前,只有何长安与何长君迎着,没见那个庶兄,梁锦才跳下车,两人就谄媚的笑起来。这次梁锦没那么高傲了,与他们假意回应着。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是给何须问面子呢,怕他心里不痛快。

      何长安得了鼓励,越说越起劲。这可为难死了梁锦,按平日里见到这种人,他是扭头就走的,或者出言讽刺几句。现下苦苦忍耐着,拧身看后头跟着的何须问,本想给他卖个乖,人家却看都不看他。梁锦讪讪的回过头,面上笑着,耳朵里却再也听不进去何家两兄弟说的一句话。

      “怎么不见长春?”梁锦随意打听了一句,要说何须问的这些兄弟中,他只对这个庶子稍微有些好印象。

      何长安边引着他走边答着:“哦,长春回江宁探望他舅舅去了。”他侧脸看梁锦,见他似乎对那个庶弟更为友善些,心里便有些吃味起来:“长春他外家是农户,当年因穷极了,便把姑娘卖到了我们家,父亲见她可怜,就纳她做了妾。”

      何从抚还有这等善心?梁锦不以为然,又听他说:“谁知竟被他们家讹上,这些年引得长春拿着家里的东西贴补不少,现如今他们家死得就剩下长春舅舅,这不,他舅舅也病了,可见,恶人有恶报啊……”

      梁锦对他这添油加醋的故事没了兴趣,不耐烦的打断他:“你从前的院子在哪里?”他转身去问何须问。

      何须问楞了下,恍惚之间没听到他问的是什么。何长安赶紧凑过去:“小弟的院子在最后边儿呢。等会儿用完饭,我带梁兄去看看?”说完又怕他真去看,现下摸不准这梁锦对小弟的态度,要是厌恶,自己多此一举,要是有些在意,那看到小弟那破败的院子,岂不是要不高兴?

      “不必了,我就是白问问!”梁锦把这“白问问”咬得格外重,大概是又恼了何须问对自己的不理会。

      何长安却松了口气,陪着笑说:“父亲母亲都在厅上等着呢,母亲特意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就等你们到了!”

      等你们?可梁锦觉着这“你们”里面没有何须问,打一下车,他这两位兄长就没有过问过他,一心只扑在自己身上:“老夫人不在吧?”

      何长安被这无头无脑的一句问得一愣,照实了说:“爷爷奶奶不与我们一道用饭。”

      梁锦放心下来。他可记得他们家这位老夫人,跟个干尸一样的没有生气,要往桌上一坐,他哪里还吃得下饭,估计只剩下害怕和恶心了。

      到了厅上刚弯下腰请了安,许氏就急急的去拉梁锦,笑得跟朵花似的:“姑爷受累,我家小四可有使你心烦?他平时就少言寡语的很不讨人喜欢,你若不喜,尽管责骂,我们家是懂道理的,绝不徇私。”

      道理?什么道理?哪家的道理是这么说自家孩子的?母亲再不喜欢响罄,也从未说过太重的话,可她这话,直戳何须问的心,戳得梁锦替他疼。

      何从抚在边上,假意咳嗽提醒许氏,话不应乱说,失了礼数,见过人巴高望上的,没见过她这样失体统的。梁锦也不回她,朝着何从抚行一礼:“岳父大人,近日身体可安康?”

      何从抚很受用,端起身:“身体还好,你有心了,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

      “岳父大人过奖,须问在家时常提起您,听他说您天一凉,膝盖就疼。这次小婿来,特意带来了上好的鹿茸给岳父大人进补身体。望岳父大人身体康健,延寿万年!”

      何从抚膝盖不好,这还是来前儿一天梁锦跟长生打听的。他本来是去问何须问的。可何须问没答他,无所事还借口他家少爷要午睡了,推诿着把他从屋里赶了出来。梁锦碰了好大一个钉子。按着心里不爽快又去问长生,长生叽里呱啦,生怕与他少说了几句话,连带着许氏,老太爷老夫人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梁锦这边漂亮话说一堆,何家上下听了都喜笑颜开,可是一扭头,见何须问在后头站着,没什么表情,没有光采似的,孤零零像是隔了他们这堆人千万里。

      看着比这些时日梁锦跟他说话他理时的还要孤清。何须问平时在梁锦眼里,像猫儿不理人一样,懒懒的,但始终会抬眼看他一下,又像高枝上头的无花果,够不着,却终究有点颜色。

      如今他站在那里,像一株枯败了的君子兰,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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