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娇女》委素

1、葱油拌面

　　夏日清早的风带着些许微凉，远处鸟鸣声随着日光渐亮也愈发清晰起来。

　　桃知闭着眼睛翻了个身，不消一会儿，又翻了一次。约莫心里有心事，打量着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索性便起身更衣洗漱。

　　走出房门，一到院子里就见蜷缩在门口狗窝里的小黑狗站起身来睁着葡萄一般黑亮的眼睛看着她，摇头甩尾好不兴奋。

　　桃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唇上，向黑豆比了个“嘘”的手势。

　　黑豆虽是农家普通的看门犬，但十分通人性，一见她这样，果然消停了下来，只不过上前几步，撒娇似的蹭着她的腿。

　　桃知在院子左边一小畦菜地里摘了些葱蒜，而后便轻步走进了厨房。

　　黑色小犬如影随形，在她身边亲昵地跟着。

　　桃知把她的红泥小火炉点上，先将一壶水烧上，一会儿等水开了放凉就成了凉白开。农家人不讲究，夏日里通常喝生井水，她娘张氏喝不惯，且总觉得不太干净，所以他们家一直喝的是凉白开。

　　她又拿出一个木盆，舀了些面粉，再将墙角大水缸里储存着的山泉水舀了出来，开始和面。

　　心中有事的时候，她喜欢用和面这个功夫活来排解。和面需要耐心，要力气，和着和着，桃知就会忘记心里的烦心事。

　　只今天却有些反常，越是用力揉面，脑子里的事却越是清晰。

　　昨儿有消息传来，听讲正三品通政司通政使姜达锒铛入狱，不日将会被流放西北苦寒之地。

　　主人家获罪，一时之间他们这个庄子上也人心惶惶。庄头极力安抚大家，这才消停下来。

　　获罪，流放，抄家。他们这在姜达名下的庄园自然是要易主，是被收入皇家，还是被皇上转手赐人，都不得而知。

　　这本与桃知一介小小庄户女无关，天塌下来还有庄头顶着，实在没必要杞人忧天。

　　可她却是从小就知道，她虽名为庄头养女，实际上却是姜达的外室女。

　　她生母如何已不得而知，听讲是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姜达顾念旧情，本想将她带回姜府，养在他正室膝下，正室夫人却厌恶姜达宠爱外室冷落她，无论如何不肯养，只把桃知往庄子上一送。

　　桃知不止一次庆幸，姜夫人没有一把掐死她真是她命大，还送到庄子上好吃好喝养着，都是她的幸运。

　　本就是个外室女，连庶女都不如，正室夫人如何打杀都使得。

　　桃知揉好了面团，在案板上撒上一层面粉，抻长面团，开始拉面。

　　她从小养在庄子上，姜达就把她放在庄头家养，庄头婆娘张氏那会儿生下的第二个孩子早夭，一见桃知，满身爱意都倾注在她身上。张氏奶水充足，桃知被她养得白白胖胖，玉雪可爱。

　　庄头一家待桃知极好，宛若亲女，桃知原以为自己不会对长这么大只见过几次面的爹有什么感情，但却没想到，听到消息桃知还是怔住了，心里不是滋味儿。

　　桃知把抻好的面摞开，撒上薄薄一层面粉，用白纱棉布盖好，起身点了灶膛烧水。

　　趁着烧水的功夫，将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取下，换上一柄小锅，倒了油，将洗净切好的葱段和蒜末放进去炸香。桃知拿着筷子拨弄着葱段，给葱段翻着身，是为了将葱段方方面面都炸到。

　　灶头上的水烧开了，桃知起身把抻好的均匀细长又柔韧的面条下进去，拿了双长筷子轻轻搅动着。又起身取过一只干净的木盆，舀好凉水，将煮熟的面条捞进木盆里头。

　　用凉水过一遍的面条口感会更加劲道爽滑，且在夏日里，过水后面条荡去滚烫，只余温热，入口的温度就显得刚刚好。

　　闻到葱油的香味传来，桃知又手脚麻利地调好一碗酱汁，将两种酱油按比例调制好，倒入炸葱油的小锅中，翻炒均匀后再加入白糖。等锅里咕噜咕噜冒泡的时候，她将小火炉里的碳抽出些许来，半掩着锅盖，又熬煮了片刻。

　　估摸着差不多了，打开锅盖一闻，果真咸香四溢。桃知将小锅端走，去碗橱里取了四只碗，将面条依次码在碗中。其中两碗里面多些，另两碗份量少些。

　　码好后又倒入葱油，拿过厨房一只小陶罐，倒了些不久前刚炒熟的白芝麻，翻拌均匀。又将面里的葱段取出来些在拌好的面上整齐码好，撒上薄薄一层葱花，四碗颜色晶莹，喷香的葱油拌面便做好了。

　　葱油拌面不温不热，正适合夏日里食用。

　　桃知这边刚将把最后一碗面拌好，那头张氏便撩起厨房门口的布帘，还未见其人，便已闻其声：“怎么又起这么早，娘不是和你说了，小孩子不多睡觉会长不高。”

　　桃知闻言，噗嗤一笑，倒露出了今早起来的第一个笑，她扭头看向门口走进来的张氏，温声道：“娘，没事的，我这不是睡不着嘛。”

　　张氏看向眼前已然亭亭玉立的娇俏姑娘，在厨房里忙活一早上，脸颊生了红晕，额角也有些汗珠，显得她气色更好些。她生得极好，有一股江南水乡的娇糯之感，最妙的是那一双眼，清亮明媚，微微眯起时又显一丝媚态。

　　虽只是穿着普通细棉的妃色襦裙，但也难掩她妙曼身姿，本就生得雪肤花貌的小姑娘，如今面带笑意，盈盈看着她，眼里满是孺慕之意。

　　不是她吹，莫说这个庄子上，就是十里八乡的，哪怕是到京城里头，她这女儿的容貌身段也是一等一的好。

　　张氏接过她手里的碗，嗔怪道：“那好，一会儿碗筷放着，叫你哥哥洗。”脚步不停，风风火火地，“小姑娘家，少做些活，等以后手糙了，有你后悔的。”

　　“好好好，叫哥哥洗。”桃知最是受不住她娘这般唠叨。

　　张氏早年在官府里做活，见多了贵妇和贵女，做大丫鬟的时候还有幸入过一回宫，见过宫里那些宫娥妃嫔，那真是弱柳扶风，身娇体软，细腰款摆。

　　张氏年轻时就是个富态的，及至中年更添健壮，小时那些高门贵女风情万种的纤弱体态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一个老腰能有人家两个宽，见自己这女儿越长越苗条纤弱，对女儿的期待越发高了起来。

　　她是力求把女儿养成个十指不沾春阳水的娇小姐的。桃知小时候张氏还不怎么约束她，等她渐渐大了，来了葵水以后，张氏是越发不让她干粗活了，捻根绣花针都怕她把手捻粗糙了。

　　“要叫我洗什么？”爽朗的声音传来，桃知抬眼看去，就见她的哥哥，张氏的大儿子刘锡山搬了桌子放在院子中，站起身笑着看她们娘俩。

　　张氏脚步生风，健壮的底盘沉稳有力，觑他一眼：“叫你洗碗！”

　　刘锡山上前接过妹妹手里的碗，回头对张氏笑道：“我洗我洗，可不能叫妹妹洗。”

　　说话间庄头已从门外走了进来，刘父侍弄庄稼大半辈子，每日清早第一件事就是去外头查看一下庄稼。

　　桃知将筷子分好，被他们说得有些羞，便道：“哪有这么娇贵，又不是什么大小姐。”

　　“怎么不是，你可是姜……”张氏话说一半便说不下去了，从前哪怕她只是个外室女，但她的确是正三品通政使的女儿，如今姜达被削官流放，桃知的确不是大小姐了。

　　且这话也不该这么说，虽没见过姜达几面，但桃知这两天心神不宁大家都看在眼里，张氏咬了咬舌头，恨不得拍烂自己的嘴。

　　“胡吣什么？桃知是我老刘的女儿！”刘父沉了脸，声音有些严厉，“以后这话休要再提，谁知圣上会不会叫姜家女眷一并流放或者充入贱籍，桃知以后只能是我女儿，听见没有？”

　　刘父做庄头好些年了，自有一派威严，张氏闻言讷讷点头，心中知道丈夫说得没错。

　　桃知看向刘父，刘父平日里话不多，但一直很疼她。

　　“放心吧爹，我连姜家族谱都没上。”

　　说罢便坐下，招呼着他们吃面。

　　“妹妹的手艺真好！”刘锡山吃着咸香劲道的葱油拌面，冲桃知比了个大拇指，一脸赞赏。

　　“快吃吧，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张氏没好气地嗔道。

　　桃知手巧，一手厨艺更是了得。小时候她在庄子里头转悠，遇见一个老婆婆，老婆婆从前是宫里御膳房出来的大宫女，被赏赐给大官，又不知怎的流落到这个庄子上。

　　她那时对做饭很感兴趣，婆婆见她有天赋，人又乖巧，便把一身厨艺倾囊相授，故此她现在厨艺远近都是闻名的。

　　吃过朝食，刘父等刘锡山洗好碗筷后，提着农具一起出门了。

　　张氏带着桃知在家里做些绣活，不过大多是张氏做，桃知只需帮她劈劈线。

　　张氏一手绣着花，一边和桃知说话：“娘早上说的话，你别放心上，你一直都是娘的女儿。”

　　桃知闻言一顿，摇了摇头，抬起眼认真地对张氏道：“娘说什么呢，我当然不会放心上。”

　　她从小被养在张氏膝下，早已把刘父和张氏认作自己的父母，对于姜达，她虽心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终究没见过几回，对他的感情并不深厚。

　　姜达于她，更像陌生人。

　　农家人一日只吃两顿，桃知觉得两顿会饿，且他们家在庄子上的日子还算富足，所以每每临近午时便做些小吃食，再泡上一壶大麦茶，放进篮子里给在地里劳作的刘家父子送去。

　　不过她年纪渐长，张氏不叫她出去，虽养在农家，可张氏娇养女儿，力求把她养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家闺秀。

　　故此张氏出门送饭，桃知守在家里。

　　“桃知姐！”门口响起清脆的女子声音，伴着黑豆响亮而又欢快的犬吠。

　　桃知走出房门，就看见院门口站着的小棠，小棠正低头摸黑豆的脑袋，听见她的脚步声，抬起头冲她笑。

　　“桃知姐！我刚刚在田头听到消息，说咱们庄子被皇上转赐于新任通政使了！”小棠快言快语，跟倒豆子一样，眨眼间就把听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听闻就是这位新任通政使查出咱们原来主家的错，皇上为嘉奖他，将原来主家大半财产都赏赐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