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懵羊

5、So What

　　许翼按要求喝完水，从厕所里出来时，看到小林等在门口。之前的黑色卫衣已经脱了，穿着白T恤牛仔裤运动鞋，干干净净的，像个学生。

　　“我扶你过去。”

　　“用不着，来我也是自己来的。”酒劲儿的最高峰被那瓶水漂洗得淡了点，这话说得还算顺溜。

　　“我就是看你来的路上太惊险。”

　　许翼笑笑，仍然傻子一样，嘴角提上去就收不回来，推开小林，可惜没能做出昂首挺胸的步伐，晃晃悠悠往前走。

　　一步步移到舞台边时，他看到琴架已经被调低了，前面还真摆了把椅子。椅子腿插在交错的电线中间，后面只剩几厘米的空间。看来平时没有这个设置，特意给他安排的。

　　他看着舞台那快到膝盖的边沿，考虑怎么能不丢尽颜面地弯腰扶地爬上去，还能不摔。

　　正踟蹰，眼前出现一只手。这只手他今晚见过，连动作都差不多。只是上次他没接受。

　　手指很长，倒像是个弹琴的。手掌不算宽，却厚实，一看就很有力气，手心和指肚上全是薄茧子。连着的小臂十分漂亮，手腕的骨架清晰，肌肉流畅而结实，看得到略微撑起皮肤的血管。

　　手打了个指响。

　　许翼缓过神，抬头看看小林。这次好多了，头没甩后头去，人还直挺挺站着。

　　“你到底行不行？”小林皱眉问他。

　　刚才那股气又上来了。

　　许翼一脚踩上舞台，另一条腿一使劲，身体立刻向前倾，他预备好支撑的腿却不知道上哪罢工去了。黑漆漆的地面迎面扑来。

　　腰上一股力道拽住他，让他在距离亲吻地面几厘米的地方停下，接着又把他拽着站起来。

　　小林没放手，把他一只胳膊架在肩上，腰上的手贴着后背收紧，也不知道是护着他还是怕他碰坏设备，半搂半抱地，蜿蜒着一起走到电子琴前头。

　　隔着西装外套，许翼都能感觉到薄薄的T裇下面，结实的肌肉随着动作抽紧放松。好在舞台很小，小林又不想耽搁，他脸都没来得及红，就被按着肩膀坐下。

　　“还十来分钟开演，给你两分钟看谱，然后合一合，不行就下去！”

　　许翼满心郁闷无处发泄，把谱子随便翻开一页，直接上手弹。

　　弹了四个小节，啥也没听到。

　　小林忍不住捂着眼睛笑了。

　　“看你手法还行，先热热身。”他扔给许翼一副耳机。

　　妈的！

　　许翼没带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确定小林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声音。

　　摇滚乐队的键盘本来存在感就很低，这乐队也就是个走场子的翻唱乐队，谱子录得简单。许翼读谱很快，边熟悉键盘，边弹完一曲。

　　小林挑挑眉毛，“居然不错啊。你真不是专门弹钢琴的？”

　　“钢琴八级，三年没碰了。这种伴奏……”许翼撇撇嘴。

　　“还用不着八级是吧？”小林替他说完，眉目平静，“乐队里的键盘，关键得知道配合，不是独奏，少了比多了强。”

　　许翼刚想呛回去，两把吉他过来自我介绍，梅姐主唱，男朋友杨哥弹bass，装扮走重金属风，说话却很客气，听得许翼一愣愣地。

　　“许翼别紧张，我和你杨哥在，你能配合上最好，赶不及就逐渐加进来，实在不行等下一段。”

　　差不多的意思，比刚才小林说的顺耳多了。许翼点了两下头，赶紧收住了。这头点得，天旋地转。

　　旁边小林又笑。

　　笑你大爷！许翼瞪过去。

　　小林还是笑，多少收敛了点。“你酒劲儿还没过去，拍子不准，一会儿注意听我的鼓点，跟着就行。”

　　许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接着瞪他。

　　“来，最后几分钟，合一首。”梅姐拨了两下吉他给出调子。

　　合的是首披头士经典，相比更现代点的摇滚，调子简单直接，许翼甚至觉得平铺直叙得有点乡村风。

　　鼓点先响起来，在耳机里的寂静中，尤其清晰。

　　许翼对架子鼓一无所知，也没听出气势，不过猜小林的基本功应该不错，力度掌握得正好，而且一下一下清冽冽的，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这感觉有点像小时候刚开始练琴，跟着节拍器弹，偶尔按错了键，只要赶上拍子，至少不会没了体统。

　　安心的感觉。许翼闭上眼睛听完了前奏。

　　也多亏是电子琴，碰碰就出声。他现在手臂手腕手指头没什么力气，要真是钢琴，估计不管多狂放的调子都得弹成摇篮曲。

　　“不错！一会儿就照这样就行。”一曲结束，梅姐摘下耳机，冲许翼笑笑，“平时我们拿了钱按人头分。我牵头，拿两份，其他每人一份。你今晚也这样，行吗？”

　　从小林问他开始，许翼都没想钱的事情，这时愣了一下才说：“行啊。不过我要是砸了场子你也给钱啊？”

　　“砸了场子，交不起场地费，我们也按人头凑。你跑不了。”梅姐笑着说，“你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的。”

　　可能因为主唱是女的，前一个来小时基本都是老点儿的经典曲子，掺几首女声。

　　许翼听摇滚听很少，今晚是第一次接触女声，觉得竟然不错。也可能是因为梅姐的声音好，音域挺广，略带沙哑，有力量，猛烈的调子也能撑住。

　　他们几个的演奏水平也比他想得强。许翼虽然不懂摇滚，也没玩过吉他或架子鼓，可毕竟学音乐十几年，融会贯通总有一点。

　　至少他看出来了，小林之前练习的时候，只是熟悉鼓点，根本没使劲儿。

　　舞台上的虽说是套电子鼓，这会儿那双手臂在他旁边砸下去，他能感觉到空气的震荡。

　　休息的时候，梅姐过来问许翼怎么样。

　　“手弹开了。”他没好意思说酒也又醒了些，“没问题。”

　　“刚小林说你是拉小提琴的，我还有点担心。你弹得真挺不错，钢琴也下了不少功夫吧？”

　　许翼点点头，练钢琴的时候他还是秦二少，那回忆现在想起来并不怎么好。

　　“梅姐唱得好，我没怎么听过摇滚都热血沸腾。”

　　“嘴挺甜啊。”梅姐笑得眉眼弯弯，“喜欢哪首？”

　　“呃，叫什么来着，Rolling in the Deep？挺好的。还有一首，前面也就还行，高潮的时候，“许翼手放回键盘上边弹边压着声喊，“‘I set fire to the rain’，一句出来太爽了！”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披头士或者滚石那些呢，柔和一点的好像更适合你们学古典音乐的。”

　　“那些很好听，顺耳，流畅，就是好像还差点……没那两首那么赶劲儿。”许翼边说边摇摇头，不太能准确表达身体里愈发按耐不住的躁动，于是一只手握拳在胸前挥了一下，同时压着“嗯”了一声，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发泄出来。“哦，最喜欢的是So What。”

　　“你和小林一样，都喜欢这种压抑到非得喊的歌。”梅姐笑着看了小林一眼，“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屁孩儿，哪有那么些糟心事儿。”

　　小林本来举着手臂休息，听她这么一说，嘴角上扬，一根手指头甩上鼓面上放着的鼓棒一端，两只鼓棒飞起来，在空中翻了几翻，分开些，被两只手抓住，顺着劲儿狠狠砸向鼓面，正是“So What”高潮的鼓点，又倔又横，像回应梅姐似的。

　　So what？能咋地？

　　许翼也笑了，用键盘跟他合上。

　　梅姐看着两个小年轻在她面前作妖，笑着翻个白眼，指了一下小林，“一会儿有你累的。”转身下了舞台喝水去了。

　　小林侧过头对许翼说：“真没想到，你这种也能欣赏摇滚。”

　　“我哪种啊？”许翼有点惊讶小林会主动搭茬。

　　“不知道，看着像个三好学生。”

　　许翼挑眉，觉得这人眼睛挺毒的。不过他笑笑没说话。他也没想到。以前不是没听过摇滚，总是觉得太吵，太疯狂。

　　今晚却正好。可能心里的烦躁太大，不吵点压不住，不疯狂点释放不出来。可他隐隐觉得，还不够吵，还不够疯狂，还不够他释放。

　　“你经常演出吧？都不怯场。”小林接着问他。

　　许翼点点头，垂下眼眉。当然有过，很多，学校的，区里的，甚至市里的……不过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

　　其实，以前都会怯场。他抬起头，学着小林的样子，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脑后，靠在椅背上休息，环视四周。

　　观众还在兴奋中，昏暗的光线里能看出人脸上红晕和薄汗。舞台近前有点拥挤，够不上摩肩接踵，也有人挨着人的地方。舞台很小，这种拥挤有马上会挤到跟前的感觉。

　　然而今晚却没有紧张。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可能是因为酒吧很昏暗，仅有的灯光打在梅姐身上，粉丝大都在看小林，没人注意角落里偶尔出声的键盘。

　　他回想了一下之前的一个多小时，很舒服。他从来都享受音乐上的配合，好像能把人的灵魂短暂地连在一起。

　　观众倒是跟他以前接触的不同，除了大声跟着唱，还吵吵闹闹地叫好，乱鼓掌，吹口哨。后面还有人随意走动喝酒大声交谈，根本不在乎有人演出。许翼笑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能受得了，还很喜欢。就像挤在人堆里，热烘烘的气息围着他，一切都很随意，人与人的距离感，隔阂，礼貌，都淡得好像一吹即破。

　　“下次什么时候？”小林问。

　　“啊？”

　　“你下次什么时候演出？我去看看。”

　　“……到时候告诉你。”许翼不想撒谎，可那句“我早就不在人前拉琴了”竟然涩在嗓子里。

　　“累不累？一会儿还两三个小时。”

　　许翼活动一下手指，他很久不摸键盘，确实有点累，可他根本不想承认。

　　“没问题，小提琴一样靠手上功夫，再说我也不是主演。”

　　小林笑笑，没搭他这茬。

　　于是许翼接着问：“梅姐说一会儿有你累的，怎么回事？”

　　“我名气大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