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神唤》十邪

58、纸人疑云（4）

　　极致是什么？
　　“是技巧的巅峰，”周祈如是说道，“为了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而不断磨练，就算关键时刻只多出了那么万分之一的胜机，那也是值得的。”
　　柳宴对这个孩子气的问题发出嗤笑，懒洋洋地解答：“就是在某件事上，你做到了比所有人都要强，创造历史，名垂千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怎么样，满意了吧？”
　　但若他询问钱卫的话，钱卫又会怎么说呢？
　　他大概会露出狂热的笑容，将憨厚的五官拉扯成何晟陌生的样子。
　　“极致是我的梦想，是我想要达到的巅峰，也是必须达到的巅峰。”
　　“我要成为钱家历史上，第一个突破极限，达到极致的人。”
　　发现钱卫尸体的那天清晨，乌云重重地压在了古都上方，何晟为亲手杀死钱卫而来到古都，却不曾想钱卫竟是提前知晓他的动静一般，在他到达之前，以自己的方式做了了解。
　　昏暗的无人小路，曾经贵为一家家主的尸体就这么毫无尊严地遍撒在石板路上，上面铺满了挣扎蠕动着的纸人，随后在大雨冲刷下，纸人被浸泡地扭曲了五官，身体残留的血液混合着脏污的雨水，流进地面的缝隙、下水道之中。
　　何晟冷漠地看着路人的惊叫、人来人往，还未死透的纸人挣扎着爬到他的脚边，不知道在看着何方，又或是想去向何方。
　　“为什么要投靠人魔？”
　　“为什么要把我带去启明山？”
　　“为什么……选择了背叛。”
　　他有无数个问题想要怒吼着问出答案，愤怒支撑着他度过了许多个日夜，但当他看到钱卫此时此刻的结局时，忽然心下一片悲凉。
　　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极致吗？
　　“我从小就是一个天赋平平的孩子，”钱卫也曾抱过他和柳夏，他偶尔会提起自己的过去，“我很羡慕族里天赋高的孩子。天赋，多么美妙的词汇啊，好像你拥有了这个词，你就和其它庸俗有了天壤之别，高人一等。”
　　他从未看懂钱卫眼中深藏的疯狂。回想起来，即便自己幼时钱卫披着憨厚的面皮，他的笑意也未及眼底。
　　“呐，小晟，小夏，从小就被人成为天才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何晟半蹲下身，捧起脚边的纸人，纸人在他手心里焦急地打转，应该是钱卫残存的意识让纸人觉得何晟很危险。
　　发现毫无退路后，纸人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它站起身，拍了拍膝盖，抬头对上何晟的视线。
　　何晟在纸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气质。他冷笑，是啊，这个纸人可不正是钱卫的一部分吗？
　　一百零八个部分中的，独立而又互相依存的，矛盾的个体之一。
　　这就是他背叛世家也在所不惜，借用魔气也毫不犹豫想要达到的，仅存在于他想象中的极限。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标准，自己给自己立下的枷锁，这样疯狂的、一头猛扎了进去，最后一败涂地。
　　何晟用眼神询问：你后悔了吗？
　　小人却未有任何动作，静站在何晟的手心，雨水顺着何晟的手腕滴落，一人一纸似乎在这静谧的空间中做着旁人看不懂的交流，但只有他们明白，他们之间已没有了交流的意义。
　　于是纸人从何晟的手心跳起身来，明知不可为而为地攻向何晟的双眼。
　　何晟神色未动，他捏住纸人的身体，撕下了它的头颅，被抛下的破碎纸片飘落至积水中，抽搐几下，不动了。
　　“我在期待着什么呢，”何晟凝聚起雷具象，剑指钱卫的尸体，“其实你早就告诉我了，你的答案。”
　　眼前狼狈的结局便是他的回答。
　　不后悔。
　　白光和轰鸣过后，纸人和尸块在强大的魂力中燃烧成灰烬，尘归尘，土归土。
　　终于除掉钱卫，何晟却生不出任何欣喜的心情。他抬起头，在湿透了的碎发下，充满杀气的眼眸缓缓归于难以言喻的无奈与气愤，随后转身与刚刚赶来的钱颖擦肩而过。
　　“别让我再看到他们。”

　　司机还是没敢停在钱家古宅的正门口，在古都，这里是人人皆知的荒宅，在他们看来非常不吉利。何晟不想为难司机，他给了司机两倍的钱和另一个地址，让他先把后箱里两人的行李送过去。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来古都呢。”昨晚何晟那着急的模样，分明是出了什么事。
　　何晟与郑奇昇并肩走在无人的树林中，“你知道钱家吗？”
　　“知道啊，小夕不就是钱家的吗？”说到这，何晟才反应过来不对味。如果是钱家出事，为什么何晟不是找小夕，而是找了他。
　　郑奇昇茫然的表情让何晟难得地在这样沉重的心情下还能露出一丝微笑。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将钱家这六年前发生的故事缓缓道来。
　　“世家大多都有本家和旁支，为了区分本家和旁支，则有了异姓。”
　　“但是钱家一直是异姓规则中的一个例外，无论本家还是旁支，都被冠上了钱姓。也是因为如此，钱家成为了本家和旁支异常亲密的一个家族。”
　　“原本是这样，”郑奇昇注意到何晟用了过去式，说明本旁两家的亲密已经不再，“直到六年前，钱家当时的家主投靠了人魔，背叛了世家，导致了无数人伤亡，于是旁支发动了策反，从此以后本旁倒置，钱颖一脉成为了新的本家，过去的本家则被圈禁在古都城中，从世家中被除名。”
　　郑奇昇明白了这个眼前这个钱家的衰落：“也就是说，小夕本来是旁支家族的孩子。”
　　“嗯。”何晟点头确认了郑奇昇的猜测。
　　“等等，”又是六年前，“难道钱家的家主就是六年前启明山事件中的叛徒吗？”
　　“是，也不全是，”何晟淡淡道，“因为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将我带出何家结界。引导周祈和我爸爸去启明山的，另有其人。”
　　“！！”线索突然连上了，何晟的说法对上了师傅信中写到的那段话：内鬼不止一个，掳走何晟的一定是他非常熟悉的人之一，否则小晟不会在这关键时刻离开何家坚固的结界。当然这个人在小晟清醒后，我便知道了名字，虽然我很难相信‘他’居然会是内鬼之一，但结合此人失踪的时机恰好对上了出事的时间点，一切事实就清晰可见起来。之后他本人和他的一脉也付出了相应惨痛的代价，此处便暂时搁置不谈。
　　所以这个内鬼就是当时钱家的家主，而所谓的他本人和他的一脉也付出了相应惨痛的代价，便是指钱家旁支的叛乱吗？
　　郑奇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何晟的表情：何晟现在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个钱家的呢？
　　“六年了，我已不打算再对钱家做些什么，”何晟继续说道，“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更不用说钱颖的表姐钱芊曾经是周祈和我爸爸的战友，生死之交的感情不应该被一个人的个人行为磨灭，世家在这千年间虽然矛盾对立不断，但行走的方向向来都是一致的。”
　　“我本是这么以为的，”何晟再次用了过去式，“直到我昨天逼问钱颖，她告诉我，她隐瞒了旧本家失联的消息，再结合放给古都的任务无人领取这一事实。”
　　郑奇昇明白了两人此行的目的：调查钱家发生的事。
　　不……不止如此。
　　何晟的表情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底酝酿的风暴却让人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郑奇昇丝毫不怀疑，一旦何晟确认了钱家仍然与人魔有关联，那么他这一次，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处决他们。
　　或许，这才是他选择了与世家毫无瓜葛的自己的原因吧。
　　走出树林后，郑奇昇终于明白了司机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地址，会是那种表情。
　　“这里还有人在住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古宅，毫不夸张的说，城户医院都比这个古宅看起来要新上几分，“不，我应该问，这里还能住人吗？”
　　庭院里的梧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拜此所赐，本就阴森的宅子更是被遮去了大半阳光。台阶上布满了青苔，庭院里的池塘发出阵阵恶臭，腐烂的鱼尸污染了清澈的水面，与枯萎的荷花融合在了一起，在水面上勾连尘埃织成一层绵密的网。
　　清风拂过，梧桐的落叶纷落在再无人玩耍的秋千和木马上，而宅子里毫无人气，有些房间的玻璃窗碎了些小口都无人填补，厚重的窗帘从半开的窗缝中随风飞起，乌鸦在屋檐上肆无忌惮的筑巢。
　　何晟此时的表情说不上的复杂。他也未曾想过从前的钱家本家会衰落成如今摸样，不，不如说，这是他一手促成的现状。若说见到此时光景，他心中毫无愧疚或是负罪感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那个孩子，或许这代价是沉重了些，但比起启明山上不明不白牺牲的世家精英，钱家人至少还活着，且在走向没落的路上，又何曾没有他们自己的选择。
　　郑奇昇理解了何晟此时的沉默，随着不远处的秋千发出哀叹般的嘎吱声，他仿佛能从眼前的斑驳痕迹中看到这座豪华古宅的的昔日面貌。
　　清晨，锦鲤游水、孩子欢娱、纸人们帮助大人一起搬动着制造秋千和木马的材料，好奇的孩子们放下手中的玩具，围站在纸人和大人身边，看着一块块木板被搭建成如今的形状。
　　正午，钱家为了庆祝排上中四，在庭院内摆席设宴。风华正茂的钱家家主与人间掌司把酒言欢，甚至与柳家和施家都侃侃而谈，纸人们端着美酒与人们共舞，天空中飞翔着美丽的纸鸟，家主随手一挥，一只小豹子便立在地上，栩栩如生，孩子受了惊吓，钱家人连忙把豹子换成了小狗，引来宾客一阵欢笑。
　　黄昏，古宅已稍显破败，曾经的人来人往的庭院变得门丁凋零，只有一名少女仍然挺直着腰板，面对着落日的方向，试图透过时光的痕迹来找回往日荣光。
　　然而不久之后，连她也放弃了寻找，为了直面陷入黑夜的家族，她锁上了大门，回到了古宅之中，并再也没有出来。
　　“请阻止我。”
　　郑奇昇听到了少女的哀求，他睁开眼，与少女遥遥相望。
　　她就站在那古宅的门口，从未离开，只是那头飘逸的长发已与夜色融为一体，连带她本身的轮廓都难以看清。
　　“请阻止我的叔叔，阻止我伤害其他人。”
　　少女抬起头，露出姣好的容颜和悲伤的微笑，“到那时，请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郑奇昇回过神来，何晟已推开生锈的铁门，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想要做的事没有一丝动摇。
　　郑奇昇并不知道刚才的少女是谁，但是直觉感到钱家的事并不会那么简单。
　　何晟斩断古宅的门锁，打开钱家尘封已久的大门，也让钱家这些年来的秘密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