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妖记》客灯

110、源头

　　付青玉架在流金宫的穹顶上过了一会儿才被发现，陵阳宗弟子禀明他们大师兄后，就听大师兄招呼厨房做红烧狮子头。

　　梁有风爬上桑木槊上把付青玉拽下来才道：“你才走了两日怎么又来了？”

　　付青玉：“嗯，我总觉得你可能在骗我们，所以回来验证一下。”

　　“骗你什么了？”

　　“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未过门的媳妇儿吧？”

　　直到红烧狮子头上桌待客，梁有风拉着位贞静温婉的黄衫女子站在他跟前的时候，付青玉端端正正道：“见过梁家嫂子。”

　　人家姑娘高兴，大大方方敬酒后又到厨房做了几道菜。

　　梁有风问：“你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说实话，你如今不是孤家寡人，不知当不当告诉你。”

　　梁有风白他一眼道：“行了，你不是说话支支吾吾的人，和楚轻轻还有神山上的凡人有关？”

　　“是陆渊源，孤身一人上去了，不过他要是只打算救那些妖的话，应当没什么事。”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这不是，担心别的嘛！”

　　担心别的什么，付青玉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陆渊源的时候，那副对世间丝毫不知的境况，他敢说，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自己是第一个见到陆渊源的人。

　　灵雾山倾尽一山之力，玉壶所说的三则预言中，最后一则那不死不灭之魂，若说的是陆渊源的话，他一点都不会惊讶。

　　梁有风想，能叫付青玉说不出口的难事，怕不会太轻松。

　　“可要通知冯项和灵雾山？”

　　付青玉道：“再等等，也不一定到那一步。”

　　梁有风冲他吼道：“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了？”

　　“妖会葬身神山，仙人会死在凡人手中。”付青玉重复了两遍后凝视梁有风，“是全部，还是一部分？”

　　“全部的话，灵雾山预言的将来应该再加上一条。”

　　“凡人与魔物共存的世道，绝境，早死反倒是解脱。”

　　付青玉脑海里设想了一下那样的世间，无声打一哆嗦，打哈哈道：“你说的也是。”

　　陵阳宗内冬暖夏凉，无四时之分，比昆仑天然的冰天雪地还要时时依靠术法取暖好太多了。

　　付青玉开玩笑说道：“流金宫要是能移到北边，再建得大一些，说不准能到那地步，能成为凡人最后的乐园呢。”

　　梁有风放下酒盏肃声道：“付兄，知你为人我才敢这么跟你说，陵阳宗没了神火飞鸦，不仅如此，就连炼制神兵法器时所需的冰晶石也所剩无几。”

　　“宗内的师长前辈们从南深渊回来后就不怎么管宗内事务。”梁有风冷漠决然道：“人必要与魔物死磕到底，流金宫……恐无法幸存。”

　　付青玉不是蠢笨得无可救药的人，霎时明白过来，“是了，流金宫。”

　　他们下意识看到宫殿屋舍的宏伟剔透，冰晶石垒砌的墙面，透亮璀璨的穹顶，机关巧妙的城堡，甚至是弱小之人龟缩的铠甲。

　　那些说法没有错，但举桑流金宫本身是一座可以燃烧的防御神器，与凰鸟和神火飞鸦齐名的神器。

　　梁有风道：“尤其如今，陵阳宗弟子十不存一。”

　　付青玉陡然从心底生出后悔来，他就不该来。

　　不该跟陆渊源一起来，不该自以为是说起灵雾山的预言。

　　他没有可以拿来拼命的东西，安身立命之所是昆仑山，哪怕少时狂妄叛出师门也不曾有真正决然、孤注一掷。

　　明明喝的是茶水，怎地也有了微醺之感。

　　是谁骂他没出息来着？

　　飘逸之姿立于昆仑风雪中的师父，和雪山一样旁观了他许多年，对楚天阔的憧憬崇拜冲散的时候，妄图冲开凡人玄铁长城禁锢的牢笼，叛出师门，最后灰溜溜地回去的时候。

　　就算他师父是昆仑仙门的掌门人，那里也不是他想走就走，后悔了又能回来的地方。

　　付青玉在山门的台阶上跪了日复一日，只换来他师父的一声“没出息的！”

　　“没出息！”

　　师父不愧是师父，早在多年前看穿了他的本质，付青玉行侠仗义、古道热肠，可他依然是个没出息的。

　　流金宫即便在寒冷的冬日里，听到风声呜咽，内里的温暖丝毫不会动摇。

　　动摇了的只有没出息的付青玉，奉为圭臬的明哲保身之道是他拿年少意气换来的，可他觉得还是错了。

　　而此时站在神山脚下的陆渊源倒吸一口凉气，雄赳赳登上了神山。

　　凡人始终遭受不住神山之巅透骨的刺冷，反倒因为要用抓来的妖族威胁仙门，居然还要时刻防备着被神山迷惑的妖族横冲直撞奔赴山巅。

　　花十三看着这一幕好笑得不行，连大飞焦头烂额，指使走一个前来诉苦的人，怒气冲天道：“再等一日，这里有近五百妖族，如果仙门不给回应，明日此时，我们试验神火飞鸦，下一步，拿下陵阳宗。”

　　楚轻轻道：“呵，早该如此。”

　　虽然但是，陆陆续续的凡人下山抓妖，落单的魔物盘桓在神山三里外，楚轻轻打从到了神山，就好似回家了，与人打闹嬉笑，其乐融融，唯独从没下过一次神山。

　　花十三多看了几眼后就移开了目光，左右他看人从没看准过，白长了双眼睛，原来是个睁眼瞎。

　　陆渊源远远望见半山的灯火，双手揣在衣袖间，款步而行。

　　“第三次了……”他喃喃自语，不同的时空里，重登神山。

　　山上的凡人进出都是用的凰鸟，没有徒步上山的，是以陆渊源轻悄悄到来的时候，被人误以为是受神山引诱的妖。

　　但他闲庭信步不急不躁的做派又叫人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连大飞听到有人来禀，似有一妖登上神山，没见到真人，下意识地打发掉了。

　　“既然是妖就抓起来，捆到一起。”

　　楚轻轻杏眼微动，轻笑道：“我去看看。”

　　“你可是咱们的永宁殿下，没点架子叫亲民，事事亲力亲为就落了下乘。”

　　花十三仗着曾经四境盟之首的身份能在人前显摆显摆，这会儿也忍不住撇嘴。

　　什么永宁殿下，还亲民，还下乘……

　　且不说凡人如今只能算是苟延残喘，就这万儿八千的人族似模似样捧出来个地位尊崇的王来，仙魔还是妖，会理他们吗？

　　不过是自娱自乐，自视甚高，又厚颜无耻，不择手段而已。

　　左右陆渊源此来是为了妖族而来，顺从地和妖绑在一起更便宜行事。

　　哪料他还不曾见到一只妖，先被楚轻轻堵了个正着。

　　“昏黑的神山只有雪将就能看，竟叫他们也看走了眼。”

　　人与魔厮杀的战场上，不会有人没见过陆渊源，但灯昏夜黑，愣是没人认得出来，还是叫楚轻轻点破。

　　陆渊源看见她，腰腹的伤口隐隐作痛。

　　并未埋怨，楚轻轻确实手下留情，但教他怎么说，谢谢你冲腹部捅刀子而不是直接抹脖子吗？

　　楚轻轻道：“伤还没好又出来蹦跶，你就这么想死？也不怕坑害死了朱明镜。”

　　陆渊源缓缓说：“托你的福，没死在魔物手里，但也不能坐视不理。”

　　“坐视不理这些将死的妖，还是朱明镜将成众矢之的，你不能不管？”

　　陆渊源站在风中有少许凌乱，“怎么每句话都要带上朱明镜，你对他是有什么心结吗？”

　　年关将至，去年繁华城池里有场烟火，荟萃城里他们见面就能斗嘴，陆渊源笑，“年后一别，你们还没见过呢。”

　　楚轻轻有片刻怔松，半晌才道：“除了他，我们之间还有别的能说的话题吗？”

　　陆渊源心说，当然有。你的兄长，楚小晏。

　　但让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和半个仇人说起已故亲人，总有种逼着良家女子脱光衣裳游城的难堪。

　　楚轻轻低声道：“对不起。”

　　陆渊源：“该是我来说才对。”对不起。

　　“可是无论如何，你也好，妖也罢，你们都没办法离开了。”楚轻轻的声音从那至高至冷的神山身处缥缈而出的泠泠吹雪。

　　陆渊源并不意外，他已经猜到了妖族在神山上化而为魔的缘由。

　　“妖者，地反物也，从示，和神同类。”

　　他的眼神飘忽望向楚轻轻，笑道：“你哥哥临死前说，你和我们一样，我想不通，怎么会一样呢？轻轻，也许是一样的吧。”

　　“因人之颠倒痴迷诞生的魔物，模仿凡人生存隐匿的妖族，剑走偏锋的仙人，以及，失去了风止地的神。”

　　楚轻轻似懂非懂，静默而立，连带着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凡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好像要看这个不知所谓的凡人会说出什么惊天骇地的话来。

　　“我来到这个世界好多年，遇见人和妖，有只狐狸一只在找她爱人的转世，从她那里，我知道这样一个没有鬼怪却有神灵的世界里，有你们无法抗拒的轮回，还有个灰蒙蒙的姑娘说，也许那叫魂之源头。”

　　“人有人魂，妖本有妖魄，你们见过妖魔仙人，有见过鬼怪和神灵吗？”

　　陆渊源猜想，魔物啊，最初诞生的地方在哪里，为什么立人柱献祭要在魂之源头。

　　陆渊源问她，“该是怎样的世道才配得上我们的自相残杀？凡人被仙人隐瞒真相数十载，又如何得知如今是真实？”

　　楚轻轻道：“你这么说，好像人和妖都是虚假的一样。”

　　“我没这么说。”妄自把真实和虚假区分，他还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谁叫那是神该做的事。

　　“至少你们的存在不是假的，就如妖、如仙、如魔，如你不曾见过的神明一样，还有我，我从不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陆渊源笑得和神山对妖那样诱惑，楚轻轻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神山啊，就是神明曾住的风止地，妖呢，就是你们人的祈愿，魔则与之相反。前者上达天听，后者陷于泥沼。”

　　魂之源头从来是神明掌管之地，可这个神蠢笨了些，要将生灵分出善恶来。人族踏出的轮回之路，妖拣了干净的，脏乱的，日久天长成了追本溯源的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