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妖记》客灯

118、番外2：朱明镜

　　昆仑的冰雪山上，元庆二十三年秋落在雪窟里的一缕火苗。

　　两年后，这缕火幻化成妖，是个性情阴郁、面色如纸的少年。

　　每日在昆仑山横行霸道，欺狗霸鹅。

　　以上皆来自昆仑弟子口述。

　　昆仑首徒付青玉听了他家后院的鹅来诉苦。

　　“青玉师兄啊，那个妖他简直不是个东西，抢了大黄的雪莲花！”

　　付青玉道：“大黄不大黄的，好大鹅，雪莲花是昆仑山造化之物，可不是他的你的。”

　　大师兄想，虽然也不是我的吧，但傻鹅子知道雪莲炖鹅大补吗？

　　昆仑山的后院大得很，时不时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但谁也不愿意院里养的食物光知道打架还不长肉。

　　付青玉道：“我去会会你说的妖。”

　　“师兄啊，就在你身后呢！”

　　付青玉回头看见披着红袍子的妖，细细瞧了才道：“我可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目中无人了。”

　　那妖仿佛和其他人与妖都隔着无形的屏障，视而不见，见若无睹。

　　付青玉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好言问道：“阁下姓甚名谁，从何处而来，还望告知。莅临昆仑自当奉为座上宾客。”

　　大黄和大鹅以为他们师兄傻了，对山野出身的妖族这样恭敬礼遇。

　　谁料那妖精还不知好歹，看了他一眼后，艰难晦涩重复他的话。

　　“……姓甚名谁……何处来……座上宾客……”

　　付青玉道：“在下是昆仑派首徒付青玉。”

　　大鹅按捺不住道：“师兄你这么和他说，他听不懂，这妖是个二傻子，无名无姓，听不懂人话。”

　　那便只好作罢。

　　后来断断续续地，他也知道过这只妖的行踪，听说被哪窝的鸟雀欺负了，被哪家的倒霉孩子按到三尺积雪里一点没湿，还有就是朝他扔雪球也不会反抗，只要不拦着他进食。

　　付青玉听了后摇摇头，也得说他自己确实看走眼了。

　　“二傻子，吃货，没名没姓，看那身形孱弱得很，不一定能在冰天雪地里活下去吧。”

　　正如奇迹一般，山野妖精非但没死，还强横到无人敢靠近他四周，飞禽一不留神就会烧出焦羽味，走兽容易吓出尿骚气。

　　昆仑仙山总弥漫着烧烤味也没什么，至多吸引深渊魔物骚动，但尿骚气与仙风道骨的仙山实在不相称。

　　趁着又一次告状，雪山的妖族联名上书，请求昆仑管管那只无法无天的妖。

　　昆仑掌门人一拍大腿道：“管，现在就管，把那妖物关到我们昆仑仙牢里。”

　　弟子不落忍地小声嘀咕，“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怎么欺负他的妖多了就成了他的错了吗？”

　　“妖妖相护，妖多就是理。”

　　昆仑掌门人幽幽问向付青玉，“乖徒弟，咱们仙门囚牢虐待囚徒吗，什么待遇啊？”

　　付青玉笑道：“每日三餐，供应鸡鸭猪肉，七日伙食不重样，风雪夜加蚕丝被，衣物一日一换，立马就能清洗，每逢晴空皎月，白日夜晚三个时辰自由活动。最重要的是，囚牢玄铁钢铸，就算咱们昆仑山崩塌了，囚牢也不会出事儿。”

　　先前出声的弟子默默垂泪，声嘶力竭喊道：“师父！自由算什么，我自愿入牢笼，自愿永世被囚昆仑仙牢！”

　　“拖出去，喂鸡。”

　　起码可以知道昆仑仙牢不是什么神憎鬼厌的地方，更别提酷刑折磨什么的，绝对不可能会有。

　　可对不知世事的傻子而言，囚禁就是囚禁，不能漫山遍野撒欢儿，不能吃自己刨来的食物。
　　他生来什么都没有，只有自由，唯一剩下的一样东西也被昆仑仙门剥夺了。

　　看着那些狗啊鹅的什么，趁着皎皎月光聚众吸收天地灵气的时候，他的牢门在这时候也不会落锁，但那道栅栏就像活物一样，他没觉得自己犯了错，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关在这儿。

　　他没有和那些妖物一起修炼过，时间长了，那些妖也忘了他曾经“诉诸”的恶行，得空了会聊些有的没的。

　　“深渊魔物暴动，昆仑每到这个时节都会派下大部分弟子平定乱相。”

　　“人间说咱们妖十恶不赦，他们能养大那样的魔物才恶毒嘞！”

　　“还有什么禁读官，什么皇帝大臣的，他们居然记得住。”

　　说罢身躯齐齐一震，“人族真的好可怕。”

　　和众多妖族冰释前嫌，夜半谈心后，第二日昆仑弟子报上师门。

　　“掌门，牢里的妖跑了！”

　　消息一传开，昆仑弟子未有自请捕捉妖物的，踊跃报名仙牢一日游倒是不少，掌门乐呵呵大手一挥，“妖有妖志，离开就离开了。至于仙牢一日游，也行，但便宜便宜自家就好，可别说出去。”

　　付青玉无语半晌，实在不明白他们仙门从上到下都是一群什么样的奇葩，但想想仙牢一日游，说实话，大爷一样的待遇，他也很意动啊！

　　而那只重获自由的妖眼带迷茫地越过北方边境，进到人的领地上，遥遥望着那座神山，莫名抵触想到,“和昆仑有些相像，不怎么喜欢。”

　　但他还是向着那座山的方向去了，他的容貌不俗，凑到凡人中间听他们说话做事，后来自己也学着他们。

　　他听人说，现在是元庆二十六年。

　　走访山间的时候正值秋季，会有个瘦削枯黄如摇摇欲坠树叶的人躲在深林里，和衰败融为一体，行至大江时逢上江河乱流，江畔春花浓郁，半道瑟瑟映孤鸿，那个人又在。

　　他想，那个人那么瘦，在做什么，吃什么，又睡在哪？

　　提脚默默跟了上去，看见他以天为被地为席，闻到烤鱼和烧馒头的香味。

　　他吃的这么少，怪不得瘦得像道影子。

　　他跟在这人身后两年，偶尔也会捡他吃剩的东西，味道不怎么好，但每一天会更好一点，唯一不变的是那人迷茫找寻的眼神和一如既往小的饭量。

　　就连瘦得单薄的影子也在愈加单薄，他无名火大，还有些恼恨。

　　后来见他买了纸钱到关外祭奠，他跟过去却没有走太近，连祭奠故人都没有悲伤之情。

　　“这人实在无趣得很，可怎么就离不开呢？”

　　三五日后他走在繁华的街巷看见那人与一狐妖女子相谈，犹豫良久后狠下心来，“要么上去搭话，要么赶紧走。”

　　他还未来得及想明白，猝不及防看见窗前的人影消失，瞬时到楼下，他只来得及背过身去，假装自己要在巷陌转角。

　　背靠着巷子的石墙，平复心绪，微微探出头来，就见那人手撑在转角前那巷子的墙上，五指用力地要抠出血来。

　　人不都是很怕疼的么，这人不疼吗？

　　唉，他看着都疼。

　　踱来踱去的步子不敢停下，可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终于鼓足了劲儿向前道：“这位哥哥，身体不舒服吗？”

　　没人知道此刻这只冷漠的妖胸膛的那颗人族称之为心的东西跳得有多快，拍向那人背后的手又藏在衣袖里激动到颤抖。

　　他看见那人泪水盈满了眼眶，冲他招手，一双眸子里尽是惊喜。

　　那人说：“朱明镜，你想去哪？”

　　他故作惊讶道：“你认识我？”

　　没有名字，他从这个人这里得到了名字，他叫朱明镜。

　　听到那人说“上辈子见过”的时候，朱明镜窃喜，虽然俗套，但不得不说是个很好的说辞。

　　他装作寻常妖族，装作和他第一次相见，装作朱明镜是他原原本本的名字……

　　幸好这个叫陆渊源的人愿意养他。

　　再之后他们走了很远的路，陆渊源从不顾惜自己，却意外怜惜他呢。

　　不让他挨饿受冻，甚至舍不得他遭受风吹雨淋。

　　朱明镜想，无缘无故对他也太好了，就算是神的指引，还是毫无道理。

　　直到他知道了另一个朱明镜的存在，或者说是原本将【朱明镜】三字据为己有的那个人，或是妖。

　　心酸之余也有庆幸，他是朱明镜，羡慕嫉妒和陆渊源有过从前的朱明镜，欢喜于现在拥有陆渊源这么好的人是自己。

　　但这个陆渊源的心扉和灵魂透着败落的气息，朱明镜不知道该怎么重燃生机，只能一次又一次撬开那点缝隙。

　　后来听他说：“你是我穷极一生的美梦。”

　　到此为止，他觉得来世上一遭已经心满意足了，可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的贪婪。

　　他想和陆渊源在一起，朱明镜是他，他是陆渊源喜欢的人，是他的心之所向。

　　荟萃城的那些时日，陆渊源沦为暗处操纵之人，朱明镜私底下换了副面貌打服了四境盟挑事出头的人。

　　再分别后，他在昆仑，陆渊源在人与魔的战场上，千磨万难。

　　陆渊源身上藏着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他很好奇，但并不想知道另一个朱明镜的事。

　　因为那意味着陆渊源有一个随时随地会抛下他奔赴的人间，一个有他或者没他，是他也许不是他的人间。

　　虽然陆渊源没有抛弃他。

　　但也不肯为他留下，世间就那么重要，重到要陆渊源舍下自己孤身赴神山。

　　朱明镜听他寥寥几语讲了那个朱明镜的事，寂寥冥府和万万载的长生，他惶恐地想抓住散作烟云的陆渊源，害怕重复那个道路。

　　他想随陆渊源一起化为尘埃，这个念头愈加强烈，他也发现自己脑海乃至新生不久的灵魂都逐渐空白……

　　他站在一片空旷的冥土上，周身并无一人，只有一只妖，真身是柄琵琶。

　　“这里是哪里，我是谁？”

　　那琵琶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道：“你是朱明镜，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也不知道。”

　　但你看起来很哀痛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