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妖记》客灯

122、轮回

　　“我今天话有点多，您别见怪。”

　　陆渊源扯出抹笑意来，无言望向蓝天，混沌不明的烟雾和风雨飘摇的前兆。

　　“朝朝，是个不错的孩子。”

　　清涯先生道：“借您吉言，希望他平安长大就好了。”

　　“这两本书我收下了，清涯先生也要珍重。”

　　陆渊源没有见过后来朝朝的爷爷，听他提起时的印象就是一个睿智精明的老头子，要么是他的臆想错了，要么就是，清涯先生还会遇上一件催人岁月的事，但对陆渊源来说，都不重要了。
　　异域的香风飘过重洋，轰隆雷鸣中夹带着万里之远的硝烟和炮火。

　　他不记得的岁月，街上随便拉一个活不过百岁的孩童老人都知道。

　　洋大人、洋小姐和洋先生……

　　陆渊源以为自己缩在老鼠洞里不与朱明镜相认，只要两个人还在世上，终有相遇相识的一日。

　　他在等上天又一次出乎意料的惊喜，或者没了记忆的朱明镜向他跨出一大步。

　　不知不觉空耗了这么多的岁月。

　　他不能这样，去他得去找雪泥鸿爪，那个连接冥府和人间的通道。

　　找回逍遥散人和陆渊源，以及朱明镜遗落的记忆。

　　冥府众妖都知道，数量众多的妖族里出了一个一根筋的傻缺，乐颠颠跑来找雪泥鸿爪，引来无数嘲笑。

　　“他要是能找到，从今天起我头朝下走路？”一只滑不溜秋的蚯蚓笑他，惹来更多哄堂大笑。

　　“哪段是你的头，你的头和尾有区别吗？”

　　……

　　陆渊源当然知道自己成了他们口中的笑料，他日日来找，落在别人眼中就不是笑话，而是可怜了。

　　“从记忆织成的容器里找记忆，还不如在米缸里找一粒米。”

　　“有这功夫，再种一缸米的时间都有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麻木疲倦的陆渊源也差不多要放弃了。

　　每日离开床榻，整理寝具时看着被褥上的灰色毛发，他就忍不住埋怨这样的生命。

　　雪泥鸿爪的通道里一次次抓住的羽毛一样轻柔的回忆，甚至沧海桑田里一块风蚀的岩石的记忆。

　　不被任何生物或者文字记录的消失，漠然悲伤，陆渊源没有找到过他真正要找的，却差一点把自己逼疯。

　　“去和朱明镜说，说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说你把他吃的苦头看在眼里，说你自己忍受了多少磨难才坚持到今天……”

　　“不行，是见不得光的老鼠，是几年后会消失的存在，还是……逍遥散人……”所以没有勇气站在他面前，更别提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陆渊源浑浑噩噩走出人间，仿佛孤魂游荡般，走遍山川，走过了他生长的地方。

　　胡同巷子里一枝颤颤巍巍的嫩芽穿透地砖向上蓬勃，探出的脑袋胆怯异常。

　　陆渊源不用任何凭借，他就是可以断定，这是不尽木。

　　是那一株不只遗落何处的不尽木，会开花结果的不尽木。

　　与宿命不谋而合，他的接替者出现了，是过去的自己，也是未来的陆渊源。

　　他指尖捏住那株脆弱的青翠色，轻轻一捏，似抚摸，又好似扼杀生机。

　　毁掉接替者后，他能不能继续做陆渊源？

　　贼眉鼠眼的年轻人从脏兮兮的巷子离开了，灰色的衣袍好像长在他身上似的。

　　那到底是一场轮回，还是他做的异想天开的梦，逍遥散人如是想，他都认下了。

　　海上的风浪大得掀翻了无数渔船，临海的城市遭到侵袭，财富和家园都被洗劫一空。

　　内陆有个小酒馆，灰色衣袍的男人酩酊大醉，喃喃自语道：“如若是一场梦，怎么就醒不过来呢？”

　　这世道对谁来说不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也因此他的话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醉酒的疯子鼠妖跑到冥府去，还有那么点理智，没逮着人撒酒疯。

　　东区和北域之间平地拔高楼，只知道这里面住着相思相念求不得的人。

　　他大抵也没醉，斜睨着眼冷笑，带着要把整座楼铲平的架势，大笔挥毫，落下二字——痴楼。

　　挥洒自如，行云流水。

　　逍遥散人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今昔之比，不是原本模样的，都无限接近后来。

　　他没有伤害陆渊源，甚至打算好好呵护他长大，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此后，世间多了个不知名姓的死老鼠。

　　一切办妥后，逍遥散人也小有名号。

　　妖族出身的逍遥散人，踏上了另一条伟岸高大的路。

　　风雨飘摇的破碎河山里，隐姓埋名明哲保身的妖，和东奔西走的妖。

　　逍遥散人没有选择这两条路，他知道这个时代有终结之日，可人间的迷茫不知去路的亡魂太多了，他们甚至搞不明白，哪里飞来的爆炸碎片波及到了他们。

　　而世上为什么会有那样远超凡人之力的战争呢？

　　冥府还没到人满为患的时候，人间亡灵和生人混在一起，有时候还有妖族，不该到冥府的人找到了路，该去的人或不甘或怨恨，留在原地煎熬。

　　逍遥散人他找到自己能做的事了。

　　老本行嘛，重拾的老本行。

　　冥主大人不是睁眼瞎，自然看得到人间的境况，冥府的规章制度也是不断摸索完善的。

　　没猜错的话，公员制度以及信鸦都快立成了。

　　逍遥散人悄无声息地编入了他们的队伍里，没有选拔考核，信鸦还是认准了他。

　　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信鸦是没脑子的东西，只能自动搜寻公员，而人工智障的信鸦判断是否是冥府公员的标准，只在于冥府的档案库是否将他记录在案。

　　他可是冥主大人亲口承认的，伪造了无忧树档案的正经冥府公员，他的档案一直随身带着，智障信鸦一定会承认他。

　　“任务已提交，报酬黄金三两。”

　　逍遥散人以后是要养孩子的人，断然不能没半点养家糊口的手段。

　　不伦不类的铁饭碗也还不错。

　　然而混迹人间容易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最最奇怪的就是和当今冥主大人相仿的人了。

　　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高文泽。”

　　濒海的洋场里运筹帷幄的富家子弟，活像朵金尊玉贵的盛世牡丹。

　　不管看多少次，除了那张脸，和冥主大人没有丝毫相像之处。

　　若不是陆渊源亲眼得见，逍遥散人也不敢相信，这朵开得娇艳的花是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逍遥散人绷着脸道：“高少爷。”

　　一百年后的你还是一样的模样，不过风采确实不如今日。

　　“你不认得我？我是……”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风采绝伦。”

　　那少爷亮晶晶的眼神倏然就暗了下来，嗫嚅着嘴唇，终于一笑。

　　“逍遥散人，我知道你。”

　　“劳您记挂。”

　　萍水相逢，点头之交，逍遥散人不知道自己哪里吸引了他的注意，反正零星的缘分总能在各处遇见，却始终没能相熟。

　　除了时不时收到信鸦任务的逍遥散人，还发展了无数抓鬼看风水的副业。

　　某年某日，太平现世安稳，当初匆匆一见的胡同依然逼仄脏乱，他后来没再去过，今日捡到了一个不会哭的孩子。

　　他给这个孩子取名叫陆渊源。

　　陆渊源十五岁那年逢着一场瓢泼大雨，瑰丽旖旎的雨夜，生与死、隐与显擦肩而过。

　　透过雨滴氤氲的薄雾窗，逍遥散人看依稀看到红衣的一角，看见呆傻的陆渊源落汤鸡似的站在那里，却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

　　红色的影子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逍遥散人无奈拿了伞下去接被勾走魂儿的徒弟，风雨灌满了他的胸腔，又只能强自咽下和着土腥气的鲜血。

　　傻徒弟一身风雨地昏倒在床边。

　　“圆圆，师父不能再陪你了。”

　　他说：“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我一直在。”

　　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的陆渊源在迷茫中缓缓合上双眼，呼吸均匀。

　　逍遥散人起身走到雨夜里，等他的一弯明月和一个不知所谓的神。

　　“是差了些什么。”有一个少年站到离地三尺的虚空里，捏着下巴道：“差了什么？”

　　“差银月，太黑了，没有明月送别。”

　　小小的神饶有兴致道：“不如你我赌一把，看这两个有什么结局。”

　　逍遥散人不答，颇有些头痛想到，他遇到的神怎么都是半吊子。

　　结局，他就是结局，可惜不怎么厉害的神好像不承认。

　　“徐令，凡尘的名字是叫徐令吧？”

　　“暂且是。”

　　逍遥散人说：“你耍我玩儿呢？”

　　“银月匕首本就是这么得来的，所以才会是所向披靡的武器，做不做由你，毕竟是一件耗费生命力的事，可今夜过后，他还记得的话，也许很多事会提前更多。”

　　“所以，这是万万年前就订好的结局。”

　　逍遥散人想了想，他这么长的生命里只有这一次解惑的机会了，但回首过往，真得没有要问的。

　　“高文泽是谁？”

　　“如你所知，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其实是超越空间的不尽木的另一个形态。

　　“护身符，朱明镜佩戴过的护身符，带着你四年的护身符，陆渊源穿梭时光长河时遗漏在人间的护身符。”

　　“不尽木可以化作人形，前提是活着的枝桠，已有通途的不尽木枝桠不可能复活，就如做了护身符的你脖子上的那一枝。”

　　“他先在朱明镜身边，又回到你这里，吸收了逍遥散人的思念，短时间内无法化形，而陆渊源带着它穿过了重复的长河，遗落在必然的交界上，给这缕相思找了去处，于是这物妖有了一个渴望被逍遥散人喜欢的样貌。”

　　徐令叹道，造孽啊！

　　不尽木因陆渊源的思念化形，误打误撞以为自己要找的是逍遥散人，硬生生的都错失了。

　　这枝不会枯萎的木头，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始终在做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