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妖记》客灯

126、番外：

　　阮大人解救了水深火热中的冥主大人后，缓慢踱步，回到了自己蹲着化成雕像的牢笼里。

　　王熙道：“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做冥府的执行官。”

　　“不了，处处都是人的味道。”太冲了。

　　阮离白焉能不知，冥府人间都不会再有他的亲人和阿丑了，哪怕如今的盛世昌平正是当年他和阿丑想见到的，可他从第一步谋划的时候就堕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光明成了触手灼烫的利器。

　　害了那么多人和妖，他没有资格揪着怨恨不放，可只要想到混杂的冥府里，某只恶鬼前身唇上染着鲜血，挺胸抬头地走入轮回路，他心间不由自主地恨意涌上来。

　　曾于暗处藏匿的微光，终于还是和黑暗融为一体。

　　徐令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那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垂在衣摆的手微微颤动，偏过头不再看。

　　白朗看着这两人的背影才有一丝细微的直觉，是有仇怨的吧。

　　可徐令和阮离白从前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还会有仇怨？

　　反正他从来都没看透过人类，白朗想，啥也不是，啥都没有，戛然一身背离族群的狼，没变成狗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他不想再去窥探徐令不可言说的隐私，只是因为，曾经骄傲的狼王只剩下这一个朋友了。

　　他不想失去。

　　“徐令，走了，你还有半斤五香瓜子没嗑完。”

　　徐令扯了扯衣裳，拖鞋蹭着地上沙沙作响，他走得飞快。

　　冥主大人身边不懂事儿的物妖傻眼道：“是嗑瓜子，不是生孩子吧？”用得着那么快吗？

　　王熙看着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傻妖精，举起食指放到唇边道：“嘘。”

　　去到人间的子燕藤，废了吹灰之力找到了朝朝和三只狗尾巴草妖精。

　　好像过了很久，子燕藤重回幼时的院落，还能从搭起来空无一物的花架上看到依偎其上温婉如旧的女子，院里残破不堪的藤椅上，仿佛还有个严厉慈爱的小老头……

　　“出去。”

　　没等他细看，屋内就有声响传来，拉开门扉的正是披散着头发的朝朝。

　　苍白着脸，眼神坚定地说：“你，滚出去。”

　　子燕藤不与他吵，顺从离开，走到朝朝看不到的地方，但也没走太远。

　　门口的三个狗尾巴草回来的时候面面相觑。

　　“一定是小先生赶出来的。”三人齐齐道。

　　子燕藤问：“人间出了什么事，朝朝怎么了？”

　　“有个奇怪的道士找清涯先生。”

　　“问逍遥散人的下落，还有两本什么书。”

　　“道士厉害得很，朝朝小先生一时不查受伤了。”

　　子燕藤：“哦，没事吧？”

　　肯定没事，不然只草妖精不至于跟他闲聊。

　　草大道：“我们去求求情，左右院子荒废了很久，小先生一个人住着也有些寂寞。”

　　“不用。”子燕藤僵硬笑道：“我没那么想回去。”

　　这也太不识趣了，狗尾巴草三兄弟想，难怪小先生不让他进院。

　　子燕藤死了这么多年了，较真说起来，比他们三兄弟化形开灵的时间都长，不言不语不动声色观察了多年，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

　　可他真的没感觉，说的话也句句属实。

　　没那么想回去，或者说，根本不想回去。

　　他是人，一直都知道，一个被妖养大的人，两不相容。

　　再没有比清涯先生和紫藤花姑姑的院落矮墙外更惬意的地方了，朝朝给他寻了个好地方。

　　这方矮墙就是子燕藤最该靠近的地方，也是他不能越过的雷池。

　　心安理得坐在矮墙边的子燕藤想到，如果不是朝朝没有长成清涯先生期盼的人，也没有成为幼时向往自由天空的飞鸟，子燕藤大概不会和他相认。

　　北域的小城主，原来是子燕藤眼前摆着的一座大山，出身不错的妖族，有理想的喇叭花，可以成为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

　　嫉妒，但现在是痛惜。

　　所以他躲到痴楼里，假装不识。可际遇就是这么奇怪，他不嫉妒了，却发现了早些年抛弃的兄弟情义。

　　那是朝朝啊，是指着天空会向往地自说自话的朝朝。

　　“愿故乡在那里，藤蔓顺着风长大，朝朝和哥哥带着姑姑逃离可怕爷爷”。

　　子燕藤喟叹，谢谢清涯先生，但是对不起，不能还您一个清气满乾坤的朝朝了。

　　人间的星空和他生前还是很不一样的，以前浑浊的阴云和望不见的星河云川，现在都能看到了。

　　连成线的星光洒在荒凉败落的院落里，西墙那片枯萎的竹林像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似的附和着风声。

　　子燕藤不用睡觉，风起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个“人”来了。

　　如果能算作是人的话。

　　亲眼见到这人的时候，子燕藤才知道三兄弟说的道士为什么能伤得了朝朝。

　　说是道士大概也不合适，最多只是个走岔路的妖。

　　和当年的朱明镜相像，但明眼人都知道，不可一世的冷淡冥主大人，从不穿白衣，本来勉强能算得上清隽周正的高文泽，可惜这年头都成了脑子不清楚的糊涂人。

　　“我找清涯先生，向他借本书。”

　　子燕藤：“你找的妖已经去世很久了，倒不如说说你要借什么书，看我能否帮上忙。”

　　“我要找起死回生的术法，最好是能重聚魂飞魄散灵魂的。”

　　“那你来错地方了，我劝你去冥府找，清涯先生没传给朝朝什么神书。”

　　高文泽说：“冥府有讨厌的人，不想去。”

　　人最讨厌的无疑还是和自己相像的人，而且子燕藤见过不少南境的物妖，已能将他的来处猜个七八分。

　　“你说的那人，现在应该不在了。”子燕藤说。

　　但他始终也不明白，是怎样刻骨，才会叫一只妖感同身受，幻化成相似之人。

　　幸好高文泽还是被子燕藤打发走了，在墙后面偷看的三兄弟道：“他走了还会回来，卑鄙小人，用我们威胁小先生才害得他受伤。”

　　子燕藤看着远去高文泽的背影，实在想不到他是个这样的人。

　　狗尾巴草忿忿骂完，继而又回去了。

　　子燕藤偷溜进去院落里，然后走了。

　　后来冥府北域城主发布了追捕令，朝朝勒令底下人追捕子燕藤，声称他拿了自己的一样东西。

　　没人知道这样东西是什么，听说是故去之人的遗产。

　　高文泽发现冥府没有他想找的东西后，凡间冥府都收到了这则消息，他才惊觉自己被骗了。

　　子燕藤也是清涯先生养大的孩子，又在朝朝当起门户前流亡冥府，有什么东西交给他也不奇怪。

　　高文泽开始寻找子燕藤的下落，这人居无定所，流浪于冥府人间，寻不到踪迹，更是巧妙躲过各方势力的窥探，回到冥府的朝朝反而能心安理得享受安稳平静。

　　可三只狗尾巴草都知道朝朝的内心一点都不平静。

　　“他敢动姑姑的遗物，怎么这会儿逃跑了？”

　　是了，当年那场祸事来得匆忙，朝朝见了爷爷最后一面，却没能见到姑姑，只收到了一块包着紫藤花瓣的琥珀，朝朝从不曾戴在身上，也没有带去冥府，而是留在了回忆里。

　　故园芜已平，万径花影灭。

　　那么多年都没丢了，可见子燕藤从前也没有想着拿过来，偏偏挑这个时候。

　　朝朝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也可以说，他也从来就没想明白过人类的思绪。

　　之所以下令追捕不过是想问一问。

　　“为什么拿姑姑的遗物？”

　　“为什么拿了之后要跑？”

　　用喇叭花含蓄大方的话来讲就是“我等你向我解释，无论什么原因，都愿意听你的解释。”

　　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不能告诉别人子燕藤到底偷拿了什么。

　　但朝朝亲近之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份想要选择谅解的思念。

　　若是北域现下还有哪怕一只历经过爱恨的妖，在高文泽于冥府人间搜寻子燕藤身影，连带着人间妖族蠢蠢欲动想把他找出来的时候就会知道。

　　他们找子燕藤要的东西和朝朝要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冥府先有高文泽闹了一场，兰桥渡上逮着南境来的俩小姑娘逼问“你们南境的老祖宗，他们现在在哪？又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南境的阿鹃和小桃迷茫道：“南乐老祖宗死过还是乌舒陶岸大人死过？”

　　高文泽泄气，直接找上冥主大人。

　　“我想让一个魂飞魄散的人活过来，来找那本禁书。”

　　王熙看着与他隔了有近十丈不肯靠近的高文泽，拧眉不知如何作答，正巧一阵清爽凉风吹过，冥主大人灵机一动道：“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见。”

　　高文泽：“……”哪怕知道这个二五仔在胡说，他也不敢过分靠近这人。

　　冥主大人，哪怕是换了人，在他心中始终都是噩梦，那位子上做过一个和他模样相当的人。

　　他是因为那个人而生的。

　　颓唐又无奈，他摆脱不了那个人带来的阴影。

　　哪怕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冥主大人做不了的事，不能做、不想做的事实在太多，但高文泽不愿无功而返，又找不到子燕藤，就碰上了徐令。

　　徐令：“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但冥府的天永远不会下雨，却会下狗血。”

　　白朗自身后轻轻踹了他一脚道：“说人话。”

　　“以你的智商很难理解，总的来说，妖真是太好骗了。”

　　朝朝好骗，高文泽也好骗，两个厉害的大妖被子燕藤耍得团团转。

　　徐令同高文泽讲，“我不掺和你们的事，怎么可能知道，况且你自己都说了是禁书，还是那样损己利人的书，如果你是清涯先生，你会给谁？”

　　他竟然看到了子燕藤真的在认真思考，半晌也没想出来答案。

　　徐令不禁疑惑道：“是这么困难的问题吗？”

　　答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

　　烫手的山芋谁会留在自己身边，更别说把随时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当成遗产送给后人，那肯定是找个信赖可靠性人收下保管好。

　　高文泽没办法理解徐令的脑回路，徐令也懒得和一直妖掰扯祸水东引的典故，谁聊他听了后反而若有所思地到道谢，回去人间找子燕藤了。

　　白朗问徐令，“他要的东西真的在子燕藤的手里吗？”

　　徐令说：“当然不是，狗血的人生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如愿呢？”

　　人和妖都这样，常常喜欢放着眼前的安稳不要，拿珍贵的东西去换自以为最宝贵的存在，一般的下场都是人财两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