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潭》西瓜初

20、重叠

　　林鹊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他却仿佛一无所察，脸上带着看见熟人的惊喜，神态和说话口吻也都听不出有异。

　　林鹊牵在手边的小男孩，想来就是那位“鹏鹏”。

　　寻静流和弋延淮都还没见过鹏鹏本人，对秦女士和鹏鹏的了解均来自林鹊的转述介绍。

　　在林鹊的说法□□鹏应该是个有些内向的小男孩，和人说话时不喜欢抬头看人，总低着脑袋，眼睛成天寻找宝贝似的垂在地面，必须得是心情很好，或者见到了非常熟悉亲近的人，男孩才会扬起细瘦的脖子，把苍白的脸和过分乌黑的眼珠露出来，朝眼前人看上一眼，偶尔也笑上一笑。

　　可今天此刻，鹏鹏没有低头。

　　这个小男孩从随着林鹊一起悄无声息露面起，就是抬着头的，他面孔朝向前方，眼睛几乎直勾勾望在寻静流和弋延淮身上。

　　“哥？”林鹊脸上的惊喜慢慢转成了困惑，他左右看看，声音带上疑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弋延淮口中的两分钟早过了，光线正在撤离这条走道。
　　落日余晖变成扁长的一线挂在天边，然而光芒已落不到地表。

　　站在正逐渐昏暗的走道里，寻静流点了还穿着一中校服的高中生的名。
　　“林鹊。”他声音听不出情绪地说，“你今天不上晚自习？”

　　高中生似乎就被问得一愣，神情充满迷惘：“我今天……”

　　“咔哒”一声，是门锁转动的动静。

　　半天没人去敲的2004号房门，就在这时被从里面主动打开了。
　　它恰到好处打断了林鹊的话。

　　“哎呀，鹏鹏都把客人领回来了。”女人的声音从后方传过来，带着一点柔和的责备，温声细语地说，“怎么全站在门口？快进来说话。”

　　一刹那间寻静流心里浮上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鼻端隐约缭过某种香料燃烧的气味。

　　弋延淮忽然将手伸到外套下方，借着外套的遮盖不露声色按了把他的手。
　　寻静流猜到这小动作是让自己回头，他和身边人一起转身——然后发现后面的2004号竟然已完全变了样。

　　物业标配的棕红色大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扇油绿色的老式防盗门，门两侧贴着褪了色的对联，房门正中还贴了张倒悬的福字。
　　以前老式的说法是，贴福字要倒过来贴，福倒，就等于福到了，不过这说法最近几年又有了被推翻的趋势。
　　在绿色防盗门内里，还嵌着一张灰纱的防蚊纱门，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就站在纱门背后，穿长裙，带有岁月磋磨痕迹的灰纱让她面容一时看不真切，好像整个人都罩着一层阴影，她理应是和她的孩子一样肤色苍白，阴影却让她脸色更接近灰白。

　　那不是一种健康的，鲜活的人类应有的面色。

　　寻静流感觉弋延淮往斜前方走了一步，将他往靠走道栏杆的方向挡了挡。
　　他们正好夹在莫名其妙出现的林鹊、鹏鹏以及门后女人中间。

　　“秦阿姨。”林鹊隔着人和门后的女人打招呼。

　　门后的女人——秦女士缓缓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又转动脖颈，看向寻静流和弋延淮方向。

　　弋延淮已经认出这就是那天在物业看见的那位女士。

　　除祟师一行里，撞潭与撞祟都算常见情况，许多人还会主动去寻潭再净潭。
　　可这回是和弋延淮以往经验完全不相同的情况。

　　潭内有怨流，有祟气，除祟师在正常世界里便能捕捉到怨气流留下的痕迹，他们拥有无数手段能探知邪祟踪迹，能一眼在人群里分辨出倒霉撞祟遇邪的人。
　　上个周末弋延淮亲眼看见了这位秦女士，但假如不是之后听林鹊提到了相同的房号，弋延淮竟没看出秦女士有任何异常。

　　“快进来呀。”女人的手轻轻扣着门框，她此时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像个普通人了，说话口吻却还保持着普通社交的模样。
　　她还解释了自己不拉开纱门的原因：“这个季节还是有蚊子，你们都到门边来后我再开纱门，免得蚊子飞进来。”

　　这话说的，就仿佛她还会怕蚊虫一样。

　　寻静流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他在想纱门一直拉上的，人要怎么隔着一扇门去开外面防盗门？
　　……恐怕，也就脱离传统意义的“人”能做到了。

　　要进门么？还是不进门？

　　前面是已经完全变样的2004号房，和几天前见到的那套房子简直没半点像。
　　后面是行踪古怪的林鹊和鹏鹏……甚至还不确定“林鹊”是不是真的。

　　寻静流自认在这方面他完全是外行，他对局面的判断不如弋延淮，便保持了安静，等待专业的来做决定。

　　只是他没意识到，他在这种环境下仍冷静得不正常。

　　弋延淮蓦地在后腰上轻轻一推，寻静流配合地顺着力道往前走。
　　在一阵无人开口的缄默后，他们到底应秦女士的招呼进了门。

　　就仿佛刚刚那场沉默不存在，秦女士表现得好像她迎来了两位熟络又亲切的客人，一进门，她就细致招呼客人换鞋落座，又转身去厨房给人泡茶端水。
　　茶杯被塞到寻静流手中时，他有点诧异这杯子居然真的摸着是热的，里面的茶水貌看也没有问题。
　　弋延淮坐在他旁边，和他一样接过了茶杯，但端杯送到唇边的动作只是个假动作，寻静流确定那人杯子里的茶水半点没少。

　　他们进到这间屋子没多久，林鹊已经随小男孩鹏鹏进了对方的房间，说是陪小朋友去玩了，离席速度快得都不给人制止机会。

　　“也好。”秦女士捧着自己的那杯茶，苍白面孔上露出笑，“孩子就是比较容易玩到一块。”

　　她看着寻静流和弋延淮说这句话。

　　寻静流实在无话好说，心说刚才进去的要真是林鹊，那今天离开这后这小子保证有一顿打。

　　弋延淮倒是说了一声：“是啊。”

　　在潭里和潭内生物对话，这对弋延淮来说同样是过去从没有的经历——他在想完这点后却突兀地怔忡一瞬。
　　一个古怪的念头紧随其后钻进他脑海，他在想：“我以前没有过吗？”

　　也就只有秦女士，听不出也感觉不到客人的敷衍。
　　她眼中自己与客人宾主尽欢，还倾诉起了自身烦恼。

　　“我带着鹏鹏搬来这个小区几年了，就是一直也没认识几个熟人。”她慢慢地说着，“这里的物业我本来觉得还可以的，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把我家的备用钥匙给了中介还是怎么，我家总是隔三差五有陌生人上门，对家里指指点点，有两次还把鹏鹏弄害怕了，气得我去找物业理论，可物业装聋作哑，你们说气不气人？”

　　秦女士说到“气不气人”时歪了头，可她的脑袋似乎不太听使唤，头一歪，就一直歪了下去。

　　一直到下颌与脖子折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角度，发出一声“咔”。

　　儿童房的房间门发出吱呀一响，门却只开了一条窄缝，里面露出小男孩朝外窥探的半张脸和眼睛。

　　弋延淮差不多已明白是怎么回事——秦女士和鹏鹏确实“住”在这里，他们没说谎。
　　5栋2004号的现任房主也的确是几天前见过的那位李先生。
　　但这里潭内和潭外恐怕发生了重叠，两套2004号房像两块叠放的拼图，它们重在一块，潭口正开在2004号门上。

　　只是，普通的空间重叠，能让潭里的“人”也频频走到潭外，甚至像活人一样融入人群，还试图与人交谈么？

　　弋延淮摸索到了事情方向，却发现自己仍有举棋不定感。

　　寻静流坐在一旁，之前简直安静出了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的，弋延淮听见寻静流开口。

　　这个喜欢把沟通任务甩给他的人主动出声，问了对面还歪着脖子的秦女士一个问题。

　　“你们是什么时候搬的家？”寻静流说。

　　秦女士的眼睛先转了过来，然后她再抬头，在“咔咔”声里扭正了自己的关节。

　　“您在说什么？”女人苍白的脸孔又微笑起来，她朝儿童房那边一下一下地招手，她的孩子便从门缝里挤出来，慢慢走到了她身边。

　　她表现得仿佛寻静流问了个很滑稽的笑话。

　　“我和鹏鹏是跟着您一起搬来的。”女鬼轻言细语地笑说，“您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