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潭》西瓜初

25、溯回

　　——“寻静流！”

　　弋延淮的声音仿佛和谁重叠在了一起，但对方的嗓音要更清亮，直呼别人大名时也更不客气，几乎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气势。

　　别墅外的院门被谁打开了，有人风风火火闯进来，寻静流下意识以为那是林鹊，他视线捕捉到一个单肩挎包的身影。
　　那人脚步匆忙到他眼前，前一秒还在楼下小院，下一秒他们却在同一水平，寻静流都来不及去关注这环境变化，先看见了来人的脸。
　　——那是弋延淮的脸。

　　寻静流动了动手指。
　　它们不久前还和弋延淮靠得很近，按着弋延淮的肩，但就在他看清来人脸庞的那刻，他指尖一空，二十五六的那个弋延淮不见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可能十五六，也可能十七八岁的弋延淮。

　　这是一间装修很有年代感的屋子，外面是稀稀拉拉种了点花草灌木的小院。
　　才从院子外跑进来的少年还穿着校服衬衫和西式长裤，书包单边勾在肩膀，是副勉强没被主人甩飞的可怜相。
　　寻静流目光下移到自己的手，注意到他带暗纹的袖口，他正穿着一身斜襟立领的黑色长衫。
　　……

　　不仅仅是眼前人与环境，寻静流自己都无知无觉发生了改变。
　　怔然数秒后他了然，这应该是一段回忆。

　　“叫什么？”有人在这样说，听着奇妙的耳熟又陌生，寻静流花了一点时间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观感非常割裂，正用第一视角旁观“自己”对少年弋延淮说话，那个穿长衫的“自己”不轻不重斥了少年一句：“你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然而少年就顶嘴道：“因为我看着也不比你小多少了。”
　　强调年龄辈分的行为令对方颇不满意。

　　寻静流接着想起来：噢，对，是这样的——许多年以前，弋延淮原来是他亲自照看的小孩。

　　入谭净潭，驱邪除祟，这一门对寻静流来说算是“祖宗基业”，他们寻家人天生灵感极强，尤其擅长捕捉祟力与怨念，“寻”这个字落在寻家，冥冥之中就已被赋予了超越凡俗的含义。
　　但老祖宗同时还留下了入潭不可太密太急的规矩，除祟师们本质仍是人，生人反复受邪祟侵蚀污染，总会有损耗。
　　每一代寻家人预感自己快要抵达大限时，就会把后事托付给一位代理人，这个代理人可以是同族，可以是信得过的友人，也可以是徒弟。
　　可祖宗规矩传到了寻静流这一代后变得有些尴尬。
　　寻家人口一直在凋零，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俨然也像诅咒，踩着规矩行事的人，迟早会被业障所负累。
　　寻静流是他们这一代的独苗，也谈不上有非常信得过的熟识朋友，由此来看，他似乎就只剩下“收个小徒弟”这一条路可走，然而他又一点也不喜欢带小孩。

　　弋延淮是个意外。

　　那个年头，动乱很常见，一夜之间流离失所的人与突如其来面临家破人亡的孤儿更常见。
　　寻静流为了化解怨气而进入那栋被轰塌一半的房子时，十三岁的弋延淮正坐在废墟里，身形半虚半实，脸孔苍白到整个人都不太真切。
　　寻静流迅速开眼入潭，发现男孩原来正握着两名怨鬼已长出尖利指甲的手——那是对方的父母。
　　亡者的身躯已在高温下碳化了，现实里，男孩不过是攥着两截枯枝一般的指节。

　　“跟我走。”寻静流在送走孩子的父母后说。

　　新生的怨鬼很容易就被净化，他尽量让灾年里受苦的每个人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

　　还握着指节的男孩抬头，下巴上擦着一抹红痕，他眼里映出朝自己微微倾身伸手的人——男人一丝不苟地穿着斜襟立领长衫，立领之上仍能见一截清瘦脖颈，黑发，眼尾有段上挑的弧，面色淡淡又似眼含悲悯。
　　对方瘦长的无名指上也有一道红痕，从第二指节延伸向手心，但那和自己身上溅的血不一样，那是因为对方刚刚捏过一把朱砂。

　　他在安静半晌后搭上了那只手。

　　寻静流没有特意走拜师的流程，但从此对外宣称这就是他收的小徒弟，他问清楚了小孩的名字，又让对方写出是哪几个字，随后写下自己的给小孩看。
　　“……你为什么笑？”弋延淮看了看名字后问寻静流。

　　在刚被寻静流带回去的日子里，弋延淮实在是个寡言少语的小玩意，自闭是他的常规状态，逢人问话只点头或摇头，不能用点头摇头来作答的就干脆不答。
　　业内还起过一阵为期很短的流言，说寻家最后一代收的徒弟是个小哑巴。
　　寻静流高效终结了谣言，没让小徒弟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

　　难得听到他家“小哑巴”主动说话，便宜师父低头看小孩一眼，将写着名字的纸张用镇纸压住。
　　“笑我们有缘。”他说。

　　纸面上，锋利瘦长的“寻静流”与笔触尚且稚嫩的“弋延淮”排列平行，竟似一种对仗。

　　寻是探寻，静谧流淌的水流一如潜藏世间各处的祟怨。
　　弋是带有指向的短箭，是锋锐的穿刺，延淮是延续清澈之水。

　　“你的名字寓意很好。”寻静流对弋延淮说，“它是个好兆头。”

　　十三岁的小玩意就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年长者的深意，不过从这天起，寻静流发觉小孩的话变得多了一点。

　　养一个小孩对寻静流来说着实是份新奇经历，他攻克过诸如“孩子自闭怎么办”、“十几岁的小孩胃口是否是个无底洞，总喂不饱怎么办”、“不知道青少年在想什么怎么办”等多个难题。
　　他也就没想到，后来弋延淮的变化大到能令他险些以为换了个徒弟。

　　弋延淮并不是天生话少，一旦脱离家庭变故导致的“自闭期”，他其实远比寻静流以为的要外向，并且从不拘于表达。
　　他喊寻静流时很少用“师父”，而是用“先生”更多，这也得到了寻先生本人默许。
　　不过，小玩意故意模仿西学里的外教腔调，喊“亲爱的寻先生”时真的很烦，这个称谓被寻先生无情取缔了，禁止它再出现在家里。

　　寻潭走潭之人似乎不易老，潭内潭外时间速度也有差异，他们的衰败都包裹在保鲜的皮囊内里。

　　弋延淮外表看起来已十六七岁时，寻静流看着依旧和他们初见时几乎差不多。

　　时局已经变好许多，人们生活趋于安定，寻静流在安定的这几年有意减少了带弋延淮入潭的次数。
　　到处都是新气象，他到底没能脱离时代与环境的渲染，觉得弋延淮该和那些“时代的新青年”一样，去多体验一些其他十几岁少年该有的生活。

　　他们外貌上的差异，正是在弋延淮被寻先生打包塞进寻常学校读书，而寻先生一如既往入潭的期间缩减的。

　　弋延淮这天提前翘了课，从学校偷跑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因为他得知才从潭里出来没两天的寻静流又要入潭，而且依旧不准备带他。

　　“你再把我多丢下几年，我们就不是‘没大没小’的问题了。”少年弋延淮将书包放到椅子上，他长手长腿地站直在年长者面前，让寻静流愣了一瞬。

　　寻静流后知后觉地想，在他匆匆独自行动的这几年，他捡回家的小孩居然已经这么高了。

　　国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