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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行乐 ...

  •   沈折雪多了个徒弟而不是个学生,心底直打鼓。
      他本人行的正坐的端,然而沈峰主这个壳子,实在是声名狼藉。
      太清宗在逃前峰主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宗主冷三秋亲口对他说:“沈峰主,当年你主持的凝虚峰在祸乱中无一活口,望你莫要诡辩,对不住你那些无辜丧命的弟子。”
      但沈峰主真的做过那些事么?
      沈折雪为找寻大范围去除邪流的道法,曾跟随严远寒去到藏书阁二楼,无意中在一本宗门杂录的书册里得知,凝虚峰曾是含山前掌门相饮离在太清宗的旧居,旧名“玉笛飞声”。
      又有记载,在千年前的一场灾祸中,此处开启过护山大阵。
      后来相掌门及弟子全部战死,太清宗为纪念他们的大义牺牲,玉笛飞声更名“凝虚”以作纪念。

      且不论为何凝虚峰会给沈峰主当住处,可以肯定是,大门派的重要居所下必设有结界法阵,遇邪修入侵时,将庇佑整座山峰。
      偏偏之后凝虚的屠戮发生地悄无声息。
      外界根本没有传出相关流言,甚至连本宗门的弟子,也多是一问三不知。

      而且这一个月来,沈折雪走遍书馆,皆没有找到关于沈峰主的记载。
      好似这件事、这个人都不曾存在过。
      是太清宗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还是这沈峰主身上,根本另有隐情?

      不过这件事左右没有切入口,沈折雪想给峰主翻案,也非一日之功。
      他目前比较上心的事,还是自家徒弟的生命质量。

      *

      “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
      沈折雪一目十行,浏览了手上这本书的内容,用木签子将书页卡住。

      他既然当了时渊的师尊,总不能让他轻易早夭。
      旁的医修断言时渊不得几年好活,只因邪流残存在他体内,一诊断出来就该自动放弃,现在邪流余气被沈折雪净走,接下来的常规做法,就该医治邪流对身体器官造成的损坏。
      沈折雪不敢托大,他怕一剂猛药下去,徒弟一命呜呼那就全完了。
      再者修真界针对邪流的药物多作用于魂魄,起到强行唤醒神志的作用,时渊本就思维清晰,要是用药不当,搞不好反而变得失魂痴傻。

      何况……
      沈折雪捏了捏眉骨。
      何况他的徒弟的状况好像有些特别,更要小心谨慎。

      沈折雪将可能用到的书目一本本叠好,转头去看今日要给时渊讲的内容。
      他不想给时渊一种在师尊只是在哄他学着玩玩的意思,那更像是临终关怀,反倒叫人难过。

      沈折雪给时渊定下的学习计划,相对还是比较紧凑,只是没有太繁重的课业任务。
      诸如修仙史、人界通史,讲起来也有趣味。
      而那些道术仙法,沈折雪重新编订了一套书册入门,用笔画出索引课件,方便直观展示。
      他没有见过大宗门里的师尊是怎么教的徒弟,只能把现代教书的那套体系因地改造。

      不过轮到剑术实践演示的时候,这课就上的不怎么顺利了。
      他给徒弟演示了仙术入门的纵剑浮空,尽全力也只让剑飞出地面五尺,刚刚过一米六多的宁朝姑娘的头顶。
      旁观的魔看了都替他尴尬。

      于是他们猜测沈折雪是个吃老本的医修,不过除了剑法示范不行,沈师尊的理论确实讲的不错。
      深入浅出,条理分明,即使是小魔幼崽都乐意来听。
      时渊不便下床,沈折雪也不讲究,索性卷了书册,搬把椅子在他床边讲。

      教了几天后,沈折雪惊喜地发现,他这徒弟脑子实在好使,说是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聪明的学生都不为过。
      道术符文一点就通,思维逻辑极其清晰,提问皆能对答如流,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提纲挈领切中关键。

      而且这孩子不仅认真细致,脾性也好,上课中橘猫来闹,也就笑着去顺毛,从没一句埋怨。
      乖是乖,只是淡泊的有些过了。
      沈折雪担忧着他的心理健康问题。

      岁管家在和沈折雪慢腾腾话家常时说:“夫人在小主子八岁那年就不知所踪,那么些年,也不知他经历过哪些事,遇见过哪些人。”
      小时渊体弱,早年常有垂危之时,重病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每日都在卧床待死。

      多数时候他都在昏迷,期间好不容易睁开眼,就让人在床头点灯,随后便对着那灯发愣,看着看着目光涣散了去,嘴里喃喃一句“师尊”。

      沈折雪不排除时渊以前认过一位师尊的可能。
      但时渊再没有提过从前那位师尊,且能新认下自己,从前那一位老师恐怕不能算是太好。

      岁管家当时怕沈折雪不肯留下,还与他再讲起当年云沧城发生过一次邪流洪灾。
      “那时候啊,城外的邪流河倒灌入城,云沧世家抵御不及,莫回头及周遭几道口都遭了劫,是小主子在莫回头外发动蛰埋的灵阵,邪流消散后小主子昏死过去,城中医修看了,都让我们去定口棺材。”

      沈折雪懂一些法阵,这些灵阵运行起来大同小异,哪怕是含山太清帝子降兮的封邪大阵,无外乎几种原理。
      用骨血、用修为、用灵气、用性命做价。

      沈折雪听了后更是忧心。
      时渊并不是那么想活,甚至他是想求速死。
      这是心病。
      沈折雪看得出,即使日后时渊身体有了转机,精神气也未必回得来。

      *

      “师尊?”时渊见师尊讲到一半停住,低声唤道。
      沈折雪蓦地回神,咳嗽一声,“咳,刚讲到哪里了?”

      时渊答:“无情道。”
      “嗯,这个我见过。”沈折雪翻过手上这本晦涩的无情道心法,说道:“太清宗宗主修这个,太清严长老以前修过,后来废道重练了。”
      指指床榻上的书册,“你手边那本就是严远寒写的废道后的修法,这个咱们知道个大概就好,无情道这东西,世人叫它捷径,我看非常人能练。”

      旁听的橘猫说话了,嗓音却不再是软乎的童音,脆生生像是檐下的铃铛。
      这猫名叫年年,母亲是人,父亲是魔,本体有十六岁,但因血脉缘故总是缩水,来来回回长了好几次。
      年年猫插话:“喵……喵听说,帝子降兮的星君也练的这个,修真界好多人练啊。”

      “帝子降兮的颐月星君?”沈折雪摇头,“他应该是没有练,帝子降兮那边的人天生堪断天命,没必要修无情道,他们的那位镜君还和人结了道侣。”

      沈折雪搓了把猫头,接着讲:“无情道的修法当今已经跑偏,我虽不喜严长老,但他的书写得好,修不了就不要修,成天想拿旁人证道,实在太祸害人了。冷宗主当年杀妻证道,境界大成,算不得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拿笔勾掉今日的课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我们讲讲乐修的道。”
      沈折雪起身,推开窗去看外面的天气。

      天高云远,他回身时说道:“代间爱欲所以陷溺众生,善士虽处代间,不为爱欲所染,如涉冬川*。何种爱欲?无情道心法中写人世种种,一杆子全都打死,他们修他们的无情上善,初衷为何?为护人间修道,于人间杀人,说得好听罢了,又想飞升去哪里。”

      窗外冬阳正好,他把时渊抱上轮椅,给他的双膝盖好绒毯,“走吧,去晒晒太阳,我们回头再讲讲剑法。”
      橘猫不喜欢剑法,嗷呜一声翻了肚皮睡过去。

      时渊听他如此解释无情道,手上一紧,不由自主牵住了沈折雪的袖子,却只叫了一声:“师尊。”
      “怎么了?”沈折雪推着轮椅,侧头问。
      时渊抬眸望向他,“我娘当年修无情道,她走前对我说,‘一念断缘,一念成圣’,劝我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沈折雪第一次听到时渊主动说起当年事。
      他心里砰砰地跳。
      当一个孩子愿意谈起那些隐秘的心事,其中蕴含的情分信赖,宛如自愿展示裂痕的琉璃茶盏,一个眼神,一个不屑都可能将他打碎。

      沈折雪将轮椅推到室外,用手暂遮了时渊的眼睛。一来怕他眼睛刺痛,二来自己习惯在光照下做清邪流的事情,也不想把这件事做得太郑重。

      时渊了解师尊的喜好,抬起右手,掌心覆在沈折雪手背之上。
      他新启了一个话头:“师尊精通邪流医治,想必已诊了出来,这邪流天生淌在我血脉中,是胎生的邪气。”
      沈折雪“嗯”了声。

      时渊长年服药,嗓音沙哑:“弟子本该坦陈相告,可胎生邪流,前所未见,邪流灵智一说人心惶惶,也许是真。”

      沈折雪确实心知肚明。
      时渊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身体中的邪流残息除不尽,净不完。

      这孩子血脉中像是有一颗邪流的种子,沈折雪一次除去后还会重新萌芽,尽管非常微弱,还是绵绵不断绝。
      那是从他心口泵出的气息。

      联系他的身世,时渊的母亲是名门修者,机缘巧合下诞生了一个这样的孩子。
      而从无情道修者口中说出的“成圣”,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了。

      沈折雪将他推到庭中树下,“那么现在呢?”
      时渊默了片刻,还让沈折雪继续遮住自己眼睛。
      仙者的灵气从双眼运转而下,直达心脉。
      时渊感受过其他医修的灵气,却无人如沈折雪这般,灵息如潺潺溪流,流经周身如早春清风携飞花。
      所过处虽有冬日未尽之寒意,终究是暖的更多。

      “你知道你一死,邪流会从心脏爆出,所以当年你站在莫回头外面催动阵法,是想随水而去?”沈折雪拧眉,“你后来杀人了,作恶了,你操纵邪流噬人了?”
      “没有!”
      时渊听得师尊质问,心下焦急,惊动地竟似是要从轮椅上挣起,可麻木的双腿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天道为誓,我从未害人!师尊,我只是不想瞒你。”

      这个答案沈折雪并不意外,但还是觉得胸口闷地难受。
      胎生邪流,哪怕没有作恶,于世人眼中亦是不容。

      沈折雪就曾亲眼见过一个邪胎。
      那日他与负责看管他的严长老赶到修流爆发的村庄时,全村只活下一名待产的孕妇。
      她腹中没有羊水,淌出的都是红黑色的流体,但她的孩子仍活着,好好裹在襁褓里,还会微微喘气。
      沈折雪想要尝试净去邪息,严长老看罢,只道:“带回太清宗,邪胎罕见,或许有用。”

      抵达宗门时,那婴孩已然异化,肤色发黑,冷宗主便令沈折雪斩杀,再将邪气吸纳。
      沈折雪从未杀过人,如何下得去手。
      严长老素来看不上他如今这幅模样,一剑下去,婴孩当场气绝,之后邪气暴涨,沈折雪被推进了乌色的雾气中。

      像时渊这种成人的邪胎,但凡认识他的修士有一丝一毫想要向太清宗或含山邀功的心思,将他出卖,那都会是一本万利。
      修真界的师徒关系,难道竟真有这般深重,足以生死相托?

      沈折雪默了片刻,“既然没有作恶,那就该好生医治。”
      他停了须臾,沉声道:“你话里话外,不过想要我一个承诺,我是可以给你。”

      这孩子心智早熟,聪慧且心思细密。
      沈折雪松开手,绕到时渊轮椅前,俯身看向他。
      时渊在沈折雪的眼中看见自己苍白的面目。

      “你既然未走迷途,谈什么知返呢?”
      时渊一怔。

      他的师尊话意凶狠,声音却如这冬阳蕴着暖意,“那是你娘的无情道,不是我的道,你肯叫我一声师尊,我便拉你一日。”

      “此事你知我知,来日若是你失去意识,或真的变成了传说中的邪流灵智,为师乐意清理门户负责善后,保证你不炸不响,安安静静地走,毕竟这也算是我的道法擅长。”
      沈折雪敲他的脑门,“只是终究还未到那时,莫要再想其他了,我能兜着便给你兜着。”

      “几时好光景,行乐须及春。徒儿,为师希望你能活的轻快一些。”

  • 作者有话要说:  ①代间爱欲所以陷溺众生,善士虽处代间,不为爱欲所染,如涉冬川。《道德真经广圣义(杜光庭)卷十四》
    ②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云笈七签·魂神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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