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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寻梦(五) ...

  •   ——若蚍蜉失去庇护,当如何苟活?

      ——若不甘苟活撼树一搏,学彼弱蝉身微体贱,然震鸣泣血,绚秋一季,莫问归处。

      城内还是有人活着的。

      除了自动投奔敌贼的奸逆和日寇本身,还有一种人在他们肆意的扫荡下幸免于难——洋人。

      局势未定,国际上日寇当局尚未公开对老牌强手们宣战,那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然而他们也活于监视之下,日常活动大幅受限。

      宜城自此一劫,再无沈家班。

      南秋生因伊丽莎白临走时的交待,受其友人照顾,勉强避过血灾,性命无虞。

      城内尚且存活的宜城人,许多同他一样藏在暗处潜行,借着洋人的保护色谋划,相互联络传递消息。

      有人联系上了南秋生。

      是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年轻学生,汤家大少他爹在外风流债留下的私生弟弟,汤臣。

      “佐藤少佐听说了你,南老板,我并未查出究竟是谁透露的消息,抱歉……不过我想,大概是因为你的名气着实太大了……如今只好将计就计,前来找你做此商谈,希望你能配合。”汤臣一身黑沉沉的日本武士服,跪坐在软垫上,柔弱额发覆盖住一双鹰一般的眼。

      南秋生点点头,他恭谨地低头坐于两人之间观局,沉默不语。

      “论理来说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我与他受业于同一位先生,出于同门情谊我该唤他一声师兄,或者前辈。说实话,这一声叫得甚是恶心,不过为了计划,我们可以忍耐。”汤臣拨弄了一会儿手上的棋子,最后有了决定,“他现在还算信任我。”

      “但世事难料,不能掉以轻心。”

      “决定的那一刻,我已做好了死的觉悟。”汤臣轻声道,“所以倘若南老板另有筹谋,鄙人亦不勉强。”

      他捻起棋盘中的“主教”,斜走将杀,随即抬头向对面五官深刻的英国男主人示意,冷淡僵硬的脸上浮出一抹客套的笑:“抱歉,托马斯先生。”

      “汤,你又赢了,我承认你是个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的人。”

      “您过誉了,感谢您的教导与招待。”

      国际象棋的短暂放松没有阻止汤臣的脚步,作为佐藤少佐身边的红人,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办。

      托马斯送别汤臣,门外黑压压一群日本兵等着,见到他的时候自发鞠躬见礼。

      南秋生扶门遥望汤臣的背影,他用一口流利的日语与身旁高官交谈,言笑晏晏,谁也看不出底下藏了多深的恨意。

      他临走的时候留给南秋生短短数句话再行交代。

      “十日后,少佐将在李家酒楼旧址前来观赏南老板表演。我的意思是,安排在贵宾专用的封闭包厢,那儿另有小唱台可供南老板随意发挥。”汤臣站在门旁,晦暗不明地回望楼梯上斟酌脚步而下的南秋生,“戏服宽大,南老板需要点什么小玩意还请尽情开口,汤某人一定满足。”

      汤臣坐进了日本人的轿车,车窗升上去,车身发动。

      谁也瞧不清他的表情。

      南秋生坐在妆台前,从晌午坐至黄昏。等庭院外惨烈夕阳照进玻璃房,他恍然惊醒似的起身。

      他该收拾东西了。

      把落了灰的头面找出来,把积了尘的戏服掸一掸。值钱的东西,南秋生打包好,转头交予托马斯,拜托他托关系找渠道,通过汤臣帮忙一起暗地里捐到前线去。

      留下来的不值钱,都是些小玩意。

      他在沈家班院子里的库房搜了一通,找着了沈妙当年跳过的皮绳,在她被扫荡一空的屋子角落里翻出个刨花水瓶,洒出来的液体早干在地上,空瓶子滚落,甚是寂寞。

      他还翻出了许多沈妙小时候玩过的人偶娃娃,做工粗糙,年代久远,已然破烂。

      南秋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想寄到国外去。

      他信中写,家里一切安康,沈家班与自己都好,只是日子清苦些,叫沈妙莫要担心。

      可他转念一想,若是寄出去了,往后信件往来麻烦谁帮忙应付呢?倘使妙姐儿在那边另有好日子过着,他这一寄岂不打扰?

      若是寄不出去……若是寄不出去……

      南秋生搁笔。

      信纸几折,夜云遮月,飞蛾死在烛旁,火舌照映秀指如葱,以黑灰吞灭墨迹。

      罢了。

      临登台前一晚,他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许多。

      南秋生八岁前,南家尚未败落,那时候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的是南家无忧无虑的小小少爷。

      八岁后,一朝父亲就那么没了,他的母亲挑起大梁,遭人引诱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将家底连他这个儿子一块儿卖干净,最后死在床上,临死前求人叫南秋生瞧她最后一眼。

      他没去。

      南秋生是恨的。

      女人走的那天,晚上他悄摸儿敲响了沈妙的窗子。

      “我娘没了,我没去见她。”他干巴巴捏着衣角对睡眼朦胧的沈妙嗫嚅着,好半天憋不出别的话。

      沈妙揉揉惺忪双眼,拉过他坐在廊下,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肩靠肩挤在凉砖边缘瞧月亮。

      那天的月亮跟今夜一样亮。

      谁也不晓得各自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起来,日子照过。

      南秋生记得沈妙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和她细软的发一样。

      正是这个人,当初站在窗外,朝他望来一眼,举着光把他从屈辱的乱拳底下扯出来。

      身下的砖与夜里的风都凉,两个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

      画面一转,是十二三岁出头的两人,沈妙坐在阶前同他一块背词儿,一句一句接下去,头顶樱雪落在他练功的白衫子上,落在沈妙殷红的小褂子上。

      沈妙两手捧着脸,牙尖嘴利,一面避开管事师兄的看管,一面笑着同他唇枪舌剑来往一通。

      沈家院子里春色如许,头顶天蓝澈净,午后光线敞亮刺人眼。

      他俩跪过黑漆漆的祠堂,阴阳怪气说彼此的笑话,惹急了打成一堆,贴着挠对方的痒痒肉,非得分出高下才行,黑暗中平素里青面獠牙的偶像亦无甚可怕。

      回头一件旧外袍推来送去,罩完这个,怕冷了那个。

      有回教妆面,两人还是半大孩子,学大人模样上妆。沈妙沾半个指头口脂往自己嘴上抹开,趁南秋生看愣住,揽过他脖子将剩下的尽数抹在南秋生唇上,嘻嘻哈哈大夸真是个美人坯子。

      两个人一立一坐,一大笑一羞怒,动静映在铜镜内,当是天真无邪,可怜可爱。

      他梦见第一回上台给旁人做配那日,紧张得直冒汗,生怕做不好给师父丢脸,回来打断腿。

      沈妙晓得他心慌,支走沈父,站在台侧帘幕内,从开场站到他退场。一句一句连着动作提示,两人台前幕后同起同落一般无二,守着他唱完。

      ……

      真好啊。

      回头看,南秋生睡梦中眼角滑落一滴泪,他先前在沈家班呆得最苦的那十年……竟是最好了。

      那时候如何想过两人会分开呢?

      他俩合该是招人烦的欢喜冤家,家长里短一地鸡毛都拆不散的业障,要相互扶持过一辈子。

      情啊爱的,那些东西太虚,他们不讲的。

      ……是啊,南秋生梦里依稀想起,他从未对沈妙说过喜欢,沈妙同之。

      单一句“喜欢”,横在南秋生与沈妙之间却显得太浅薄。他俩分明相依为命比血缘至亲更亲,凭个“喜欢”出口,两人之间才轻慢了。

      有些东西,不必说的。

      他俩呀,他俩最好生来相拥着挤在同一个血脉窝里。手脚牵绊,生死依偎,生出乱世刀剑斩不断的羁绊,任凭多少年千里相隔,一个眼神就晓得对方的心思。

      不过那样又可惜了。

      沈妙就是沈妙,南秋生就是南秋生。

      如今也好,李家当初搅和一场,沈妙因祸得福,将所有危难就此避开,他该喜的。

      梦中少年时他立在砖上树下,一把好嗓子唱与沈妙听,翠玉金石传向院外去。

      渐远渐无声。

      “困春心,游赏倦。

      也不索香熏绣被眠。

      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南秋生小台上唱罢,粉裳旖旎,细喘微微,千娇百媚抬袖遮却芙蓉面,欲拒还迎之间望向台下那佐藤大佐。

      人已痴。

      秋波凉暖,含笑带嗔,倦懒莹泪,如何不勾人,如何不销魂。

      钗鬓点缀一步一摇,尽数风情。

      大佐叹息鼓掌:“想来光华源氏的紫之上也不过如此了。”

      谢幕,将要退下,妆也未卸,有人领着南秋生拐去另一间布置雅致的屋子深深处,吩咐他好生等待。

      南秋生一个人静静跪在屋中,这里已经被重新装扮过了,无论挂画还是插花,都透着一股子东瀛味。

      忽然远远传来门开的声响。

      他玉指摸向袖内暗袋,安然浅笑。

      南秋生谦卑地跪着,视线内一双白袜曳地行走在地上。

      下巴被人勾起,他很顺从,一点儿反抗也无,任那人揽他起来。

      粉裳上绣的花草活灵活现,被揉皱落在足旁。

      南秋生只乖巧温顺地笑,媚态横生,他知道自己生的美,沈妙曾经嘲他莫辨男女的祸国。

      这副扮相啊……

      腰肢轻软,眉目秀美,骨骼清弱,风流婉转,他确实容易招人喜欢。

      身上甚重,压得甚重。南秋生柔柔抚过男人的头,漂亮的蝴蝶骨将露未露。

      似是解脱了,他偏过头去,濒死的天鹅一般仰起漂亮的颈项,绷到极致。

      南秋生长长无声喟叹,而后摸到了什么。

      攥紧。

      ——扣下。

      “砰!”

      趁着身上人最无防备的时候,往那人背心处开一朵血色的花。

      屋外人应是听见了罢?南秋生冷淡地将趴着的死尸一把推开,穿衣下床,粉裳套在身上未系,空空荡荡的。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他懒懒哼着调子,不慌不忙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骤然陷入混乱的楼外街巷,甚至还与汤臣对视。

      “画廊金粉半零星。

      池馆苍苔一片青。”

      那位应该得手了。

      宜城不会一直握在鬼子手里的。

      “踏草怕泥新绣袜,

      惜花疼煞小金铃。”

      屋外脚步更近了,南秋生茫然伏于窗棂,欣赏外头的大好天光。窗外酒楼后院一片供贵客歇息的花坛,坛内鲜花争奇斗艳,开得正好。

      远道而来的风吹起他披在身上的粉裳,衣角起落,绚烂静谧。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佐藤的手下已经闯了进来。

      南秋生忽然想起沈妙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丽娘佳貌,我愿做春香,好替小姐牵红线、寻梅郎。”

      好啊,他答应过妙姐儿,给她唱一辈子戏的。

      如今却要爽约了。

      他原本想过几年,什么时候天下太平了……若是给他的妙姐儿身旁也还没人,就想法儿接她回来。回宜城来,回家来,唱她爱听的游园惊梦,唱到她听腻为止,他唱不动为止。

      都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可他活不了那么多年了,妙姐儿又该长命百岁的。

      看来他要等很久。

      不知道到底奈何桥上的阴差准不准他唱戏,可是如果不唱,那桥上吵吵嚷嚷,妙姐儿错过了认不出他怎么办呢。

      哎呀,怎想的如此之远。

      管不了了,管不了啦!

      这些身后事,由它去罢!

      他噗嗤笑弯了腰,倏忽往身后的窗外倒去,戏裙于半空铺展一瞬,灿若夏花。

      人影不见。

      等人赶到往窗下探时,满园魏紫姚黄丛中他侧身而卧,蝶舞翩翩,钗环艳艳。

      梦如何去的远呢,去不远的,他就回梦里了。

      春日小园游遍,好梦遭惊,送他人世半生磋磨。

      南秋生倦了,他要去寻他的梦了。

      梦里春光不败,还有树下那穿着金卍字红袄跳皮筋的小姑娘,回头仍是清凌凌一双笑眼。

      沉入一场不复醒的好眠。

      是夜,伦敦暴雨,闪电划过天际,破开白惨惨的口子。

      沈妙未眠。

      她在学写字,一笔一划学的认真。

      沈妙想,自己已经攒了不少零钱,兴许够远洋而去寄一封信。

      她要问问池小泉如今家中的状况,还要再写一封寄给南秋生,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南秋生要是知道她如今会写信了,往后两人之间信件往来就不必再麻烦李家夫妇,多好。

      她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南秋生,有许多许多新奇事和委屈想偷偷同他一个人讲,想问他过的好不好,李二少可有再欺侮他,身旁钱物够不够用,该如何给他捎过去……

      南秋生送她的唱片被宝贝地放在床头,不舍得听。

      沈妙支起下巴发了一会呆,沉浸在想象中,傻傻愣愣地笑,窗外风雨不觉。

      她要将字写得工工整整的,写满厚厚一沓纸,吓南秋生一大跳!

      秋生呀,宜城的风浪可过去了?

      妙姐儿可想家,要不咱俩……欢欢喜喜回家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寻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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