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秋》草乙非文

23、后记（二）

　　“列奥。”外国老头咳嗽数声，额头上的皱纹能夹死车内飞舞的蚊子，他咳完休息一会继续道，“中国名字李磊诚。”

　　汽车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快速行驶，扬起阵阵尘灰。

　　导游是本地人，半信半疑地打量这个外国佬，还有他带在身旁一看就是混血的小女孩。

　　“你怎会讲宜县话？”他稀奇地操起方言与老头攀谈起来，那个天使一样的孩子就趴在一旁吐泡泡自娱自乐玩。

　　老头摆摆手，从背包内拎出一个相当中国式的保温壶，拧开茶盖喝口水，操一口流利的宜县话与导游扯皮：“家里人有在这的。”

　　他看上去身子骨还算硬朗。

　　下车的时候导游看他年纪大行李多，还要带着孩子，于是帮忙递了回行李。

　　那个背包和老头的行李箱相当沉，导游不禁多嘴补了一句叮嘱：“牵好孩子看好包，包背在前头，仔细看周围，小心被贼惦记啊老人家。”

　　列奥点头：“谢谢。”

　　他转身抓起孙女的小手：“小阿西娅，牵紧爷爷的手。”

　　是的，列奥将妙姨的英文名字送给了最小的孙女，作为对孩子最大的祝福。

　　妙姨一定会保佑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她一向疼爱孩子。

　　一老一小祖孙二人，循着老头记录本上先前抄录下的信息，往这个陌生县城的角落里寻去了。

　　列奥推一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他照纸上写的和记忆中从长辈那里获知的信息，一一指点给孙女瞧。

　　“……阿西娅，原来太爷爷的家就在附近这一带。”

　　“是哪一幢屋子？”

　　“不是哪一幢。”列奥严肃地弯身纠正孙女，指着地图上画出来的草图样貌，与现实对比，“而是这一片，全都是。”

　　小阿西娅震惊仰头：“你怎么知道呢，爷爷，明明你也是第一次来。”

　　“爷爷的姐姐，你的姑祖母记得，这图就是她画的，还有你太爷爷原来提过许多次，关于他少年时代的生活……”

　　两人一路问，乘上小城里联络乡郊与城镇之间特有的交通工具拐的，谈好价钱就往真正的目的地去了。

　　拐的开过八抬巷，小阿西娅趴在后方软座上，从发黄的玻璃往外望，瞧巷子里跑出一个和她差不了太多的女孩，笑嘻嘻朝身后喊奶奶奶奶你快点。

　　“诶，囡囡，小景，慢一点！等等奶奶，小心车！”

　　“阿西娅，怎么了？”

　　阿西娅扭回身坐好，偷偷往后再看一眼，实诚地告诉爷爷：“人。”

　　开车的司机师傅一手捻烟，一手把弄拐的龙头，熟练地在石子黄泥路上极限飞车。

　　这儿除了山还是山，远远近近，树林竹林，葱葱郁郁，山林无数，空气清静。

　　偶尔有鸟惊飞。

　　他们在一个小村庄前停下。

　　村前水田新种，满眼新绿无际，田中连片浮鸭，场面上鸡群忙着啄食丛杂之间的草粒，猫猫狗狗热闹地穿行在各家庭院与无人居住的废弃木阁之间。

　　列奥慢吞吞地找到了其中一户，敲响屋门，里面出来一个少年，等他说明来意之后，少年汲着拖鞋跑上楼喊正忙着调整楼顶铁锅上天线的父亲。

　　“爸！有人找太爷爷！”

　　一阵噼哩哐啷过后，一位老人甩开身后亲人的搀扶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太老了，也许八九十来岁，也许近百岁，神智清晰，但交谈的时候多有迟钝。

　　“李……”

　　“李磊诚。”列奥赶紧接上话。

　　老人叹了口气，拄拐转身往里走：“我正是你要找的池小泉，进来坐坐吧。”

　　他们坐下，老人挥退子孙，列奥从背包和行李箱里一件件将东西往外掏。

　　两个厚重的骨灰盒，几大包妥善保存的信件。

　　池小泉木木地转头，目光直射入列奥眼中：“你姓李……怕不是……当年从李家逃了的李大少留下的孩子吧？”

　　“……”列奥沉默后，抱着希望继续发问，“李家……当时如何呢？”

　　“死绝了，被日本人灭了族。”池小泉从墙上取下一个老头乐给自己挠痒痒，“几百具尸体听说全扔在城外挖的大坑里一气儿埋的，后来城里传李二少当年送出去了，没死在城里，死在战场上没回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我的父亲叫做李明谦，这是他留下的相片，您看，是不是您说的那位。”

　　列奥递过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人因年代久远显得不甚清晰，勉强能看出五官轮廓。

　　“……嗯，是他。”池小泉看了一会，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扫一眼列奥，“真没想到，李家还有后人留下。”

　　“父亲死前的心愿是落叶归根，我就将他带回来了。”列奥抚过两块沉重的骨灰盒，心情沉重。

　　他斟酌了一会再次开口：“至于妙姨，她生前就一直想要回来。所以当时，我和姐姐商议，照中国的办法折中先立了一个衣冠冢，然后一直打听她故乡的消息，才找到这里，把她带回来了。”

　　“……这些是她后来身体不好的时候写的，没来得及寄出去才保存下来，之前寄出去的那些，全都找不到了。”列奥拆开信包，一封封理平，絮絮叨叨，“妙姨每个月都写信，几十年都没停过，她一直挂念这边的情况。”

　　“我收拾她遗物的时候，偷偷看了一些信，但愿没有惹妙姨生气。”列奥叹气，“池先生，我想问问您一件事。”

　　池小泉从埋头翻看信件中抬起头，他眨眨褶皱横生的眼皮，懒懒道：“什么事。”

　　“有一位名叫南秋生的先生，如今到底可还在？妙姨……那些年一直想打听他的消息，可惜当时信息往来不便，她……算含恨而终。”

　　池小泉这回许久未曾说话。

　　他抚摸着手边故人的骨灰盒子，当初那样莽撞鲜明的妙姐儿，现在躺在如此小一个盒子里。

　　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却是以这种方式再见。

　　而他，也快要埋入土里了。

　　“南秋生啊……这名字真是久违，几十年没人提了，当年也是红透如今宜县的人物。”池小泉顿了顿，“三几年的时候，就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倒是有个坟，就立在村子后头山上。我活着，每年给他烧点纸，等我死了就不知道了。”

　　“我家姐儿的爹，我师父，是开戏班子的。我在妙姐儿家里长大，比她小上几岁，南秋生呢，是和她一块儿的。”池小泉望向窗外，缓缓讲述列奥不知道的故事。

　　“……他们杀进来，见人就砍，我逃到山上，深山野林过活，几年没下来，侥幸留下一条命。”

　　“其他的啊，早就死光了，问也是白问，全死在三几年了。”

　　“全死了，都死在那年。”

　　“没死的，都走了。”

　　“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到今天。”

　　池小泉回忆往事，苍老的脸上神情莫辨，痛苦几近麻木。

　　“寄信啊……姐儿也是傻，人死了，树砍了，院子被掀了，哪里还寄的到信呢。”

　　“东西留下吧，不嫌这儿破，愿意住就住，想问什么就问。”

　　他们留了下来，没几日池小泉安排着后山动土，将两个骨灰盒各找地方埋了下去，立块简单漂亮的碑。

　　列奥不知道他是存心还是故意，妙姨被埋在那座主人叫做南秋生的旧坟旁边，可他父亲埋下去的地方，离这儿隔了一个坡。

　　问起池小泉，老头翻个白眼：“她生时因为李家遭了不少罪，这死后还不得得偿所愿啊。”

　　列奥发现，池小泉在他呆在这的日子里，一有空就翻阅摩挲妙姨留下的那些旧信，小心翼翼，生怕将纸张弄碎了。

　　浑浊老泪蕴在无人知处，看上一会歇一会，叹口气继续往下翻。

　　列奥的孙女和池小泉家的曾孙玩在一块，听了许多故事，看孩子们玩得咯咯笑，列奥心上才好受些。

　　离开那天，列奥走的很早，池小泉没有送他们。

　　身体再如何能撑也是近百岁的人了，列奥自己也是个老头，十分感同身受年纪大的坏处。

　　载他们去县城转车的拐的绕出村庄，绕过村后的山。

　　下雨了土和泥混在一起，山路上到处是坑不好走，这回车骑得很慢。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列奥忽然远远听见山上有人在唱歌，声音嘶哑苍老，泣不成声，唱的是他从小听熟悉的冗长调子。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纸钱烧剩下的黑灰残骸飘飘荡荡从空中落下，那人仍唱着，固执得像在演一出落幕戏。

　　渐渐地，车开远了，列奥听不清了。

　　纸钱烧完，池小泉哭着笑着跪在坟前。

　　“师兄啊，姐儿回来啦！我明年要烧给你的纸钱，今日一并烧了，你领好。”池小泉摇摇头，叹道，“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了。”

　　“就剩我一个了。”

　　他嘶声力竭，咆哮哭叫，宛如孩童。

　　而坟墓永远沉默。

　　春花开得正好，粉白轻红，高低错落。

　　他倒在坟前，想要抓住什么，奈何身体败朽，挣扎不起。

　　眼前荒凉的两座坟依稀化成两个人，春花幻作当年沈家小院堂前角落里那棵早樱。

　　他在幻觉里瞧见，一个瘦小的男孩被女人牵进来，转角处，女孩一身红袄子躲在樱树下淋一头雪跳皮筋。

　　池小泉记得，自己未曾见过这样的景。

　　“……回来啦。”

　　底是哪处故人曾相见，秋风惊梦动人间。

　　来日重逢，满目妙景失故园。

　　唯此春情似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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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好像到此为止更好一些。
我知道这个故事的风格可能不是非常讨喜，算不上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但是还是谢谢守到最后的你们。
现在要去忙三次元的事了，等准备毕业考结束之后，下一本《女王的归途》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