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今宵露重

7、第 7 章

　　人都是虚伪的，那天从派出所回去，他还是忙，日子一天一天过，他根本没空管顾加衣，能做的，也就是送送钱，送送菜，逢年过节，多跑几趟，请她吃顿饭。

　　只可惜，每次结局都一样，他盛情邀请，她毫不领情。

　　他总觉得自己低估了她，或许她并没有表面那么脆弱，又或许，她家里确实有钱，根本不需要他帮。

　　他倒不急，毕竟存款是死的，人是活的，总有用完的那天，另外，自己也没存歹念，她愿意接受就接受，不愿意接受就算了，她只要不为难就好。

　　中间，他又见过陈江几面，有两次，他记得很清楚，陈江脸上有伤，他没觉得担心，反倒觉得放心。有伤，就证明他还有信仰。尽管他的信仰，老邢不懂，觉得愚，甚至蠢，但他的真诚，纯粹，老邢又是相信的，深信不疑。

　　这很分裂，老邢偶尔也替他感到惋惜，明明就智商而言，他一点不傻，听顾加衣说，他爱看书，尤其爱看金庸，语文成绩很好，如果好好努力，也能考个大学，只可惜，他中了毒，毒已入骨，这骨，名叫相思，这毒，名为不得。

　　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遇见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遇见一种无可救药的喜欢，老邢也没办法，躲不开，只能多去港口派出所，多见胡大军几面，送烟送酒，称兄道弟，没有一见如故，却又不得不装成一见如故，酒喝多了，他就搂着胡大军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交代：

　　“这俩孩子都不容易，命太苦了，你可得多照顾！”

　　胡大军嘴上答应，暗地里，也确实帮了忙，只可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命运来了，挡也挡不住。一个午夜，局里开庆功宴，他喝完酒，从饭店出来，刚坐到出租车上，胡大军就来了电话，信号不好，他又絮絮叨叨，老邢歪在后座上，最后，只听清五个字：

　　“陈江杀人了！”

　　霓虹从窗外，闪过，闪过，再闪过，他眯着眼，浑浑噩噩地想：

　　“杀人？堂·吉诃德怎么会杀人呢？他不是正提着长矛，向风车冲锋，同羊群作战……他是什么时候杀的人？塞万提斯也没敢这么写啊！”

　　电话挂断，他降下车窗，想换换气，雪花飞进来，砸在脸上，他打个激灵，瞬间清醒：

　　“是啊，他是杀人了。他既愚，又蠢，还无法无天，桀骜不驯……像他这样的人，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下了车，他站在小区门口，给胡大军打了回去，平时酒喝得再多，大事上，他从不糊涂。那通电话的最后一句，直到今天他还记得：

　　“理归理，案子该咋办咋办！”

　　·

　　人命案子，派出所接不了，按照程序，要往上移，移到刑侦系统，由市刑警队负责侦破，好巧不巧，案子三转两转，最后又转到他的手上。

　　老邢犯了难。

　　不接吧，他不接，自然有人接，命案必破，这是规矩，也是上级命令。这话的意思，不是说一定破，必须破，不破就没资格当警察，它更像一句口号，就跟清华北大一样，你不一定考上，但你必须努力考上。

　　其实不接也有不接的道理，他是不忍心，不忍心审讯顾加衣，王国没了，骑士也丢了，还要被关在审讯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可是，他逃得掉，顾加衣却逃不掉，陈江更逃不掉。

　　想通这点，他带了几个人，去了学校，属于调查走访，刻意避开了顾加衣，可是，摸排了一圈，所有人都反映，想聊陈江，只能找顾加衣。

　　他扶着墙，叹了口气，这就是命。

　　没办法，人该抓得抓，他不愿亲自动手，先回了局里，让人把顾加衣带回来，关进证人询问室，陶然主审，他隔着玻璃旁听。

　　十七岁的顾加衣，孤独地坐在审讯椅上，青丝如瀑，眉眼立体，胸部也有了曲线，已经不是小孩了。

　　这让他惊讶，也让他陌生，因为他忽然想到，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大概从初三开始，或者更早，她突然学会了客套，嘴上喊着叔，眼神却透着冷漠。

　　成长，不过是一个失去的过程，失去得越多，成长得越快，这道理他自然懂，只不过，还是不能接受，曾几何时，自己也成为她“失去”的一部分。

　　他从来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对于审讯犯人，也从来不进行浪漫式的思考，可那一次，他亲眼在审讯室里，看到一幅画。黑云遮空，只留一寸弯月，四野荒凉，村庄阒无人声，骑士扛着长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她跟在身后，跌跌撞撞，所行之处，没有一点光亮，忽然，有人问：

　　“陈江为什么杀人？”

　　“他事先有没有告诉过你？”

　　“他为什么要在家里杀人？”

　　“死者是怎么进入他家的？”

　　“为什么要进入他家？”

　　“你当时在哪？”

　　“他去了哪，你知道吗？”

　　……

　　问题很多，审讯很长，拉锯到最后，简直就是一种对精神的凌迟，可她靠在椅子上，只字未答。

　　审讯结束，笔录一片空白，老邢看着她，仿若看一尊雕塑，或者，是在阅读《堂·吉诃德》的续章，故事的最后，骑士黯然退场，而那个一直被他守护的公主，已经长大成人，她变身成骑士，拿起长矛，穿好盔甲，身骑瘦马，面朝巨大的黑暗，孤身一人，冲锋陷阵……

　　几轮审讯，敲不开她的嘴，办案人员倒没着急，毕竟现场还有目击者，并且人数不少，证人，证言，凶器，样样齐全，缺了她的口供，照样可以结案。

　　案情也相对简单，张新武找了一群人，想要收拾陈江，撬开了他家的门，结果双方发生争斗，张新武被当场捅死。

　　整个案件最可惜的一点，杀人的刀是陈江自己买的，所以不构成正当防卫。

　　杀人之后，陈江潜逃，坐的是大巴，在哪下的车，后来又去了哪，没人知道，案件由此陷入僵局。

　　根据上级指示，专案组还展开过对顾加衣的监视，所有人都相信，公主还在，骑士就跑不远。

　　可是，事与愿违，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监视组的人一天只吃一顿饭，却能抽三包烟，半年之后，人人瘦了十斤。这十斤肉，混在四百多包香烟结成的浓雾里，慢慢消失了，他们却连骑士的影子也没看见。

　　最后，领导也没了辙，只能撤，这案子也就成了悬案。

　　尽管成了悬案，老邢也没忘，逢年过节，还是会去顾加衣家楼下待着，他觉得陈江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只不过是两年后回来，还是十年后回来，他不确定。

　　那时，他还年轻，有心气，有干劲，时间一长，他也疲，觉得草他妈的，就这么算了吧，反正也不管自己的事，杀的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弄死一个畜生，社会少一个祸害，该！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事，最后一次去找她，是几年之后，她都快大学毕业了，听同事说，市里新开了一家商场，规模很大，全国连锁，有一个展位模特，跟她很像。

　　得知这个消息，他马上追了过去，等到了商场，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活动刚刚结束，他到处打听，得知她还没走，正在卸妆。

　　到了化妆间，他敲了几下门，里边没人应，他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门没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推门进去，发现她戴着耳机，妆还没卸，正坐在镜子前，捧着一本书，眼角隐隐有泪。

　　他咳嗽了一声，微微有些尴尬，幸好，镜子里出现了他的脸，她看见了，耳机摘掉，故作轻松地一笑，起身迎他。

　　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泪已经晕了眼线，用手一抹，挂在脸上，像一团洇湿的墨。

　　那天，他问了什么，她答了什么，一团糟，他毫无印象，结果不用说，肯定是毫无收获。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他残存的印象，只有她眼角的泪，手中的书，还有一段事不关己的话。

　　他问，“闺女，这么多年了，还在等他？”

　　她笑笑，“叔，等人犯法吗？”

　　老邢摇头，“不犯法。”

　　她说，“不犯法就行。”

　　老邢又问，“要是他不来呢？”

　　她说，“不来就不来。”

　　“那不是白等了？”

　　“白等就白等。”

　　“闺女，他可是杀人犯啊。”

　　老邢记得，这一句，她没有回应，还记得，离开时，他们没有告别，他是一个人走的。

　　临走之前，她手里的书，他留意过一秒，是金庸写的，《白马啸西风》。

　　书很旧，和人一样。

　　他也知道，这书她不爱看。

　　那个年代的女孩，更爱三毛，席慕蓉，张爱玲，只有男孩才爱金庸。

　　看书，尤其看这种冷门的小说，不过是一种流于形式的敷衍，一切，都只是为了怀念。

　　出了门，站在广场上，日光西斜，光线如血，刺痛了他的眼，让他感觉头晕目眩，脚底悬空，像是踩在棉花上，只能扶住一棵树，稍作休息。

　　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就在刚刚，他觉出了世界的参差，自己竟然连陈江也比不上。

　　就算自己有车，有房，有身份，有地位，可那有怎么样？这世界那么大，嘈杂，空旷，人来人往，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在等自己的。

　　他忽然觉出了等待的浪漫，变得有些妒忌陈江，同时，替自己感觉不值。

　　他终究是一个无返者，永远踩不到思念者的土地。

　　他忍不住想，就算一个人消失了，流亡了，死了，那又怎么样，只要还有人在等他，他不就是不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