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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转眼十多年过去,我又回到了这里。
      走路没细看,脚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头块,生疼,我生气地踢了一脚那石头块,马知府一年收百姓那么多民脂民膏就不能拿一点出来把路面修了,活该他的私房钱被我偷走买胭脂。
      没错,我是个神偷,衙门的捕快给我起的尊称叫“妙手飞狐”,因为我每次作案都会留下几根狐狸毛,他们就以为我是狐妖,那是我用心险恶地栽赃了狐妖,其实我是芙蓉花修炼而成的妖怪。
      不过这都是十多年的事了,我早已洗手不干,因为我发现宝物偷着容易,销赃却让人头疼,早几年我就改行当了捕快,专抓同行,官方奖赏的银子拿着舒心,用着放心,再不愁碰到费劲偷了珍贵宝物却没当铺敢收的尴尬局面。
      俗话说的好,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管当神偷还是当神捕,像我这种人才总免不了发光发热,这不,在外漂泊当了几年捕快我就声名远播,连老乡马知府都亲自写书请我来帮他解决镇上的麻烦事儿。自我十多年前夜探马府偷走几包银子后,我就深知马知府有攒私房钱的爱好,不好好敲他一笔,我怎么对得起他热切地期盼。
      马知府设了豪华的宴席款待我,堂堂知府见了我也要堆满谄媚的笑容,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不过他要是知道我就是十多年前偷他三千两银子的“妙手飞狐”,他肯定不会对我笑了。
      “神捕一路辛苦了,小官早就听闻芙蓉神捕的大名,今日终于有幸拜会。”
      别的不说,马知府准备的这桌菜真够诚意,我飞快地吃了几口爱吃的东西,不耐烦地说:“客套话别说了,你就直说吧,丢了什么东西?”
      “几个大姑娘。”
      “什么?”我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又吐了出来,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里进了脏东西:“你再说你丢了什么?”
      “神捕你听小官说,是这样的,我这镇上来了一个采花贼,祸害了好几家貌美的姑娘,本来我想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他开心开心,等他玩腻了去别的地方不就好了,可他放话说今晚要来轻薄小女,我就这一个闺女,我可没法忍了。”
      呸,别人家姑娘被祸害的时候你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摊到自己头上了才想起来要抓贼,你这狗官,等我抓到采花贼非狠狠宰你一刀不可。
      “那采花贼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没有?”
      马知府摇摇头:“不知道,问那些被害的姑娘,都说采花贼蒙着脸什么都没看见呢,这不,太棘手了才找您这神捕过来嘛,我们衙门养那些吃干饭的都拿他没招。”
      我白了他一眼,要不是他闺女也被看上了,他还舍不得出钱请我呢。
      我让马知府把他闺女叫出来看了看,倒是个眉目标致的美人胚子,别看马知府脑满肥肠一副猪样,他那几房娇妻美妾真没白娶。
      “与我身形差不多,这样吧,今晚我在令嫒房里住着,会一会那狂妄的贼子。”

      (二)
      我穿了马小姐的衣服在她的绣床上躺着,为了不引起怀疑,屋外仍派了大批的衙卫守着,反正不管派多少衙卫都是摆设,我有预感,对方绝非凡人。
      外面一直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音,只有换班的衙卫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夜更深后,连衙卫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我双手攥着被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更奇怪,料想那些没用的衙卫已被贼子迷晕了。
      我侧身装睡,眼睛盯着门缝,果然,一个极细的管子偷偷从门缝伸进来,看着这情景我倍感亲切,当年我当偷儿的时候也喜欢这么干。
      我不慌不忙屏住呼吸,看见缕缕迷烟飘进屋子,忍住想笑的心情,我闭着眼睛静静地等着。
      嘎吱,门开了,有人慢慢靠近的气息,这人的脚步轻到几乎无法靠耳朵听见,不错,是个合格的偷儿。可惜你碰上的是本神捕,待会儿等他靠的足够近了没有防备之时,我直接生擒了他。
      那人已走到我的床边,低头贴近我的脸,我能感到他温热的鼻息,还有淡淡的柳叶味道,果真不是凡人,大概是个树妖?
      “果然不是马小姐,不过比马小姐更美,你说我是赚了还是赚了呢?芙蓉神捕?”
      不好,他知道我是芙蓉神捕!用不着再装睡了,我睁开眼睛,要从床上翻起来,手脚却酸软无力,何时中的招?我明明屏住呼吸躲过了迷香。
      “王八蛋!什么时候……”
      “一个有文化的采花贼不只会用迷香。”采花贼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茶水我特意换过新的,你不可能有机会动手脚。”
      “药在杯上,你光换水有什么用?”采花贼紧贴着我的耳朵说,湿湿濡濡的气息弄的我的耳朵很痒。
      我不耻地骂道:“淫贼!”
      “哈哈哈哈哈,我就喜欢美人这么夸我。”采花贼大笑着将我抱起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带着纯黑的口罩,全身只有眼睛露了出来,光看那双眼睛光彩明亮,可惜一双好眼睛长在了淫贼身上。
      采花贼抱着我,轻盈地飞出房门,一路逃出马府,我有点后悔了,我这不是自己找事嘛,钱没赚到还把自己赔进去了多不合算,我向那采花贼提议:“你不是要找马小姐嘛,我告诉你她藏在哪儿,你把我放了好不好?”
      “不好。”采花贼很干脆地回答。
      “你比她好看。”
      “其实都是晚上昏暗显得,你等白天再看我就知道我长得又老又丑,保证你后悔死。”
      采花贼笑了两声:“芙蓉神捕的美貌谁人不知,你当我真为了马府那小妞?马知府库银颇多,我料到事关他闺女他肯花血本请你过来,”采花贼说着捏了捏我的脸颊“我都是为了你呀,小宝贝。”
      这次被他阴了我承认,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当了十多年捕快会不知防范?我口中早服下了防毒的丹药,那是三清观一个道士偶然送我的,虽不能百毒不侵,却能加速体内毒性的减退。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力气恢复了几分,现在的时机刚刚好,不过最好还是让他防备更松懈一些。
      “我思虑不周,今日失身于你,我也不得怨言,这是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要求?”

      “不能。”
      采花贼回答干脆利落,气炸我了:“我还没说什么要求!”
      见我生气的反应,采花贼开心极了:“哈哈,美人生气的时候脸颊绯红真如芙蓉花一般,你说吧,什么要求?”
      “让我看看你的脸。”
      采花贼挑了挑眉毛:“神捕抓贼的功夫欠佳,倒谈得一手好生意,让你看了我的脸,你追杀我怎么办?”
      “遮遮掩掩用卑鄙手段轻薄女子,你一定是个丑八怪!”
      听了我激将的话,采花贼也不生气,反倒直接吻上了我的嘴,柳叶的味道清晰地在感官里传递,嘴唇上温暖的触感让我全身都僵硬着,老娘成精这么多年,哪有人敢对我这样!
      本来想让他情绪更激动时一举将他拿下,等不了了!手中施法,一把粉白的花瓣在风中飘荡,如利刃般刺向采花贼。没想到我会有力气行动,采花贼大吃一惊,翻身躲过我的花瓣,衣服却被我的花瓣割出好几道口子,面罩也被切到掉了下来。
      面罩下露出来的是一张俊美清丽的脸,与那双明亮的眼睛相得益彰,我本以为做采花贼的不是王麻子型就是李拐子型,与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看到他的那瞬间我就愣住了。如果我知道深深看一个人的眼睛会陷进去,这一晚我一定不会看他的眼睛,以免这个猖狂的贼子更加狂妄。
      他勾起嘴角:“看来,本公子恰好长了美人喜欢的样貌,美人有没有兴趣跟我共赴悦来客栈度一场难忘的春宵?”
      污言秽语!被他瞧扁的感觉更让我生气,我毫不留情地与他大打出手,他果然是柳树妖,操控周围柳树一招招挡住我的攻击,他的脚程比我快,慢慢与我拉开距离后,纵身飞上柳梢,远远地给我一个飞吻:“美人下手毒辣,我还是等美人心情好了再与美人亲热。”说罢逃之夭夭,王八蛋,欺负我腿短跑不过他。

      (三)
      堂堂的芙蓉神捕面对一个小小的采花贼竟也失手了,我顿感面上无光,马知府依然对我千恩万谢,只要我保住了他闺女的贞洁就是功劳,其他人的死活他才不管呢。
      “你以为令嫒逃过一劫就能高枕无忧?我走后那采花贼再来怎么办?不将他捉拿归案终不能安心。”
      马知府被我点醒:“神捕说的是,劳烦神捕一定要抓到他啊!需要什么兵力财力,小官绝不吝啬!”
      “不用你衙门一兵一卒,也不用你破费,我只需你请一个人过来。”
      我让马知府去请的是金州菩提寺门下的卫道大师,我和此人没有深交,但也有几分缘分,在我追捕一只作恶多端的通臂神猿时曾与他同路,一路上帮了我不少忙,那颗助我化毒的药丸就是他送的。我去请他,未必有那面子,马知府代表一方百姓开口,他或许会看在百姓的面子上赏脸过来。
      该死的采花贼敢轻薄我,我要让他知道有些女人的脸是摸不得的。
      采花贼比我想的还胆大妄为,竟直接缠上了我,他侵入我的生活简直到了无所不在的地步,我吃饭的时候能看到他在窗外偷看;我逛街的时候他乔装成卖包子的小贩;我买胭脂的时候,他藏在桌子下面,颤巍巍地偷偷将一盒胭脂推到我面前:“你肤白,用这盒一定国色天香。”每次我都追他绕镇子一周,他脚程如柳叶般飘渺,每次我都空手而归,气得咬牙切齿,这只柳树精当真可恶!像狗屁膏药似的贴着我,怎么也甩不掉。
      马知府派人去三清观请救兵,我便硬着头皮在镇上住下去,采花贼愉快地和我一起住了下来。那时候的我还没意思到他真正的可怕,将自己融入到我身边的每一片尘埃,我的举手投足都陷入他的眼眸,直到我整个人都跌进他眼中的陷阱,不可自拔。
      每每看到他在我窗外眺望我,我便如只是看到窗外有两只黄鹂鸟儿在打架般关上窗子,仅此而已,平静到连我自己都忘了,那是一个窥伺我的淫贼。
      一日,马知府怯生地问我:“芙蓉神捕,你说那采花贼是不是已经走了?最近镇上都没他的消息。”
      “他还在这里。”我坚定地回答,原由却说不出口,我总不能直白地说他单缠上了本神捕一个人,像讨债的冤魂一样赖在我房顶不走吧?
      夜傍回房,就见绣床之上放着件叠得整齐的陌生衣服,衣服上还附了纸条:你腿细,穿这个好看。
      将纸条撕碎,随手将那衣服扔进门口的破衣篓子,里面还有好几件崭新的衣服,都是那家伙趁我不在的时候放进来的,每当看到他对我身材的点评,总能想起那晚的糗事。
      那晚我在房中沐浴,却觉耳后有凉风吹过,仔细查找竟发现浴盆之上的房顶有半块瓦片被人抠去,我扯了旁边衣服裹住,追出去,果真是这个豹子胆淫贼!第二日便在门口收到他写的纸条:别放太多热水,会伤你娇嫩肌肤,加入些枳椇汁液能治你左肩的水痘。
      这件事让我羞愧难当,不是因为我一时疏于防范,而是因为我之后真的用了枳椇汁,左肩的水痘真的荡然无存,身为神捕,我竟真的照一个贼子说的法子去做,更可耻的是这个方子竟然真的很有效。
      正如清水浇农田,有些东西渗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只是那时候我不懂,我读懂了无数贼子的心机,却没读懂我这朵小小的芙蓉花的心思,我不懂,风沙拂面,放手,便是过眼云烟。
      晚膳,厨子给我炖了菜瓜粥,油灯里的油没了,我出门拿灯油的功夫,桌上的菜瓜粥变成了银耳莲子羹,如以往一样附了纸条:银耳养容,最适合美人,初次熬粥,手艺粗糙,美人海涵。
      这是他亲手熬的?我端详着那碗银耳莲子羹,银耳碎得乱七八糟,莲子炖黑了,果真不像厨子的手艺,心里温温暖暖的是什么感觉?这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粥,感觉味道也一定很难喝,我却有一种冲动:喝了它。
      那时候的我未尝情爱,又如何知道情爱便是穿肠毒药,一招饮下,纵是流年似水也洗不掉那深入骨髓的剧毒,再浓的烈酒也灌不醉那沉淀的情丝,我不知道,情这一字,一度一生,有始无终。
      以往他也总送我吃食,周老二需要排长队买的馒头、李老三酒楼最贵的佛跳墙……我全都直接倒掉,这一次他送了我难看又难闻的银耳莲子羹,我却十分想尝一尝,一定是那晚追他时吹了太多夜风,吹坏了我的嗅觉。
      谨慎起见,我还是先用银针试了毒,并喂了马知府养的黄狗旺财,半个时辰后旺财还是活蹦乱跳,没有口吐白沫也没昏昏欲睡。我放心地喝了一口剩下的粥,和想象中一样难吃,毫不意外,但我还是把剩下的粥全都喝完了,我不只吹坏了嗅觉,还吹坏了味觉,我一定没救了。
      那时的我怎么都不肯承认,沦陷的不是味觉和嗅觉,而是我的心。曾和一个大婶闲聊时她问我:“姑娘你长得这么俊,对如意郎君要求一定很高吧?”
      “我将来的夫君定要师出名门,侠义心肠,四方爱戴,声名远扬。”
      采花贼只是臭名远扬,那时的我天真的以为任何事情都如我预想的一样。
      我原以为桃花的花期在暮春。
      那一年的桃花仲月便开了。
      一切并不如都如我想的那样。

      (四)
      卫道大师终是被马知府请了来,他师从金州菩提寺,马知府对他待如上宾,我尊他敬他,师出名门,侠义心肠,四方爱戴,声名远扬,咦,这些形容好熟悉,在哪里见过?
      卫道大师见了我便说:“你!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欣喜他还记得我,我们不过是一起走了一段路而已:“芙蓉,有幸和卫道大师在金水镇一面之缘。”
      他竟记得我,我很意外,师出名门,侠义心肠,四方爱戴,声名远扬,我想起这些词汇正是我对未来夫君的要求,只可惜大师遁入空门不问俗世,我微微想着,若大师还是凡尘之人,定是我选夫君的不二人选。
      卫道大师谢绝了马知府准备的酒菜,他不饮酒,也只吃斋菜,果真不负他菩提寺的清名,我不禁有些惭愧,遥想马知府请我吃晚宴的时候,我可是敲了他好多燕窝鲍鱼。
      卫道大师很快就直接谈到了他此行的目的——抓捕此地采花贼。
      马知府搓着手说:“这几日都没见那采花贼的踪影,怕是已经离开小镇了,大师怕是白跑了这一趟。”
      卫道大师肯定地说:“不会,我来镇上便感到两股妖气,一股是芙蓉神捕的,另一股恐怕就是那采花贼,他还在镇上。”
      卫道大师的感知如此明锐,可见功力深厚,如若那采花贼不尽快逃走,早晚会被他抓住。我心中有些希望采花贼马上离开这个镇子,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是捕快,抓贼是我的职责!
      我晃晃脑袋,将脑中奇怪的想法晃出去,卫道大师关切地问:“芙蓉姑娘,不舒服?”
      “没!……屋里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我独自走到庭院深处,呼吸着夜晚微凉的空气,皎皎月光洒在槐松每一个枝叶上,轻风拂过叶尖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人在耳鬓厮磨地低语。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那采花贼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假扮成马小姐请君入瓮,却被他反将一军。
      我不自觉地将指尖放到唇上,上面仿佛还留着那时的温度,一眨眼想到的便是他面罩掉下那一刻明眸如星的容颜,我双手盖住脸颊,我这是疯了吗,一个贪图美色的卑鄙小人,哪有资格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美人~”采花贼倒吊在房檐上,头朝下,突然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啊……”
      采花贼赶忙伸手捂住我的嘴:“美人,别激动,引来外人岂不打扰我们独处的雅兴。”
      他出现在这里!别说他是柳树精,就是燕子精被卫道大师发现也插翅难飞!
      我紧张地揪住他的衣服:“你是来找死的吗?你知不知道马知府请了谁来?”
      采花贼笑嘻嘻地满不在乎:“知道,菩提寺的卫道大师。”
      “你又知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采花贼趁机握住我抓着他衣服的手:“你是在担心我对不对?”
      我甩开他的手:“鬼才担心你,我是来抓你的!”
      他没皮没脸地凑过来,贴的很近很近,空气里都满是他身上柳叶的芬芳,清新淡雅,并不让人讨厌的味道。说起来,我只知道他是柳树成精,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越发得寸进尺,冲着我的唇就要吻上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干脆就不要反抗了,但就是那么一瞬间的理智,我推开了他,他不过是个惯于调戏女子的惯犯,我不过是恰巧成了他的目标罢了,心里有满满的不甘心。
      我不过是他调戏过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
      我不过只是其中一个。
      “今天本神捕心情好,放你一马,你识相的话快点离开这里,下次再见到你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脸上似有失落,转瞬又成了没皮没脸的笑容:“突然想你了,就想来看看你。”
      “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他坏坏的笑容又带着几分悲伤:“到现在,你对我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有。”
      他转身离去,如我所愿,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消逝在苍茫夜色中,只剩垂柳在晚风吹拂下轻轻摆动,一下,两下,三下……我揪下一片柳叶放在掌心静静地看着。
      我还是忘了问他的名字呢。

      (五)
      卫道大师找我商量如何引采花贼出来。
      “贫僧听马知府说,你有一次差点抓到采花贼,却还是让他逃脱?” 卫道大师问道。
      “芙蓉法术不精,扮成马小姐引他上钩,却没能擒住他。”我不高兴地说。
      “芙蓉姑娘,你别误会,贫僧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贫僧只好奇,你的道行已算高深,他比你还高出一筹?”
      “说不上比我高吧,他也只是逃走,并没与我正面交手。”
      “能从一个捕快手中逃脱,至少要有和这名捕快相等的功力才行,为了了解采花贼的真实实力,贫僧冒犯,可否让贫僧探查芙蓉姑娘有多少道行?”
      老实说这要求过分了点,隐藏实力是自保的手段,不过对方既然是卫道大师,菩提寺声名远扬,量他也不会有歪念,让他知道也没关系的吧?
      “你想怎么查?”
      “贫僧师门相传一门阵法,有多少道行,一探便知,但此阵需要以月华为引,芙蓉姑娘若是信得过菩提寺,贫僧便去布阵,晚上芙蓉姑娘只需配合就好。”
      菩提寺,我自然信得过,便应了谢清名的提议。
      池塘里的水一如既往地清澈,透过水面就能看到水底地清澈,只是我这朵在池塘里生长几百年的芙蓉却忘记了,再清的水里也有灰尘,隐匿在那一汪清水中,骗过一双又一双路过的眼睛。
      那晚我如约而至,卫道大师果真布好了阵等我,我在阵中打坐,起初并无大碍,随后脑子却渐渐空旷,陷入深深的混沌之中。天地如没有开辟般胶着,肌肤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越来越凉的夜风。
      然后有温暖的感觉,好似另一个人的体温。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与那个大婶的对话,她只是个连名字都没问过的过路人,与她的谈话我却一直铭记于心。
      “姑娘你长得这么俊,对如意郎君要求一定很高吧?”
      “我将来的夫君定要师出名门,侠义心肠,四方爱戴,声名远扬。”
      大婶听了我的话摇着头笑了,之后她说了什么我便记不得了,只是她的表情我始终没有忘记,那是充满了怜悯的表情。
      身为芙蓉神捕,我受人爱戴,名利双收,竟有人会觉得我可怜,难怪我一直记得她。
      神智渐渐恢复清醒,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男人俊美的脸,这不是……一直骚扰我的那个采花贼吗!
      “哇啊!”我惊叫一声推开他,却觉得肩膀冷嗖嗖的,低头一看才发现我身上披着一件不属于我的麻布毯子,更可怕的是裹在毯子里的我什么都没穿!
      “王八蛋!”我愤怒地去抓他,却被他将手按住。
      “不是我干的,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就什么也没穿!”他慌忙解释。
      “鬼才信你的话!我以为你不是那种……狗改不了吃屎的采花贼!”
      我是真的动了怒,下手好不留情,采花贼被逼无奈直接跳进了旁边的河里,只露出半个脑袋:“采花贼这称呼着实冤枉了我,我只‘赏花’,从不‘采花’,未经姑娘允许动手动脚那档子事我可瞧不上眼。”
      “鬼话连篇!”
      采花贼长叹一口气,又跳上岸,站在我面前,脖子一伸:“若杀了我你能解气,杀吧。”
      他白皙的脖颈就曝露在我面前,只要我伸手握住便能轻松捏碎,我却迟迟下不去手,他这样做,我反而退缩了。
      “你真的没对我……做什么?”
      “真的!”他信誓旦旦地说:“美人的身体我怎敢亵渎,我想要的是,这个。”他指着我的心房。
      我的心吗?夜色寂静,只有蝉鸣,和我跳得烦乱的心脏。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笑着,弯弯的眼角像柳叶一样,顾盼飞扬。
      他的耳朵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拉住我的手,带着我飞跑起来:“跟我来。”
      “喂!你要做什么!”
      我挣扎着,他直接将我抱起来,飞上一棵高大柳树的枝头。站在那样高的地方,便看到满天飞舞着萤黄的光点,萤火虫吗?不可能,哪有这么多萤火虫,简直布满了天际。我伸手抓了一个光点,却发现我手里躺着的是柳絮。
      原来今晚是柳条抽絮的时候?漂浮的柳絮被月光罩着便成了莹莹的光点,宛若天上的星辰掉了下来,围绕在我们周围。我看向他,他得意地笑着,对了,他是柳树成精,是那些柳树告诉他的吧?
      哼,我这花妖也不能示弱,将法力集中在掌心,我轻轻吹了一下,层层花瓣飞扬到空中,伴着柳絮翩翩起舞。
      这一定是世上最美的夜晚,如果有人有幸看到,一定会着迷得睡不着觉。
      他明亮的眼眸似有深情款款:“这就叫夫唱妇随吗?”
      “谁跟你是夫妇!”我嗔道。
      尽管我反驳了,他还是笑着,他笑起来甚好看,像昙花盛开一样。昙花只开一次,盛开的刹那一瞬枯萎,他的笑容却是时时刻刻都能看见的,这样比的话,养他比养昙花合算多了。
      “神捕大人,您要不要雇个跟班?每天给您挑担牵马?”他突然问。
      “什么意思?”
      “不瞒您说,在下早就想金盆洗手,不如神捕您收了我,就当为民除害,让我每天跟着您就行,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
      我了解了他的意图,却故意说:“不收,我没钱请人。”
      他急了:“我不要钱!给碗饭吃就行!……饭我也不吃了!我给你买饭吃!”
      我扑哧笑起来,雇个跟班还是倒贴饭的,这等好事我做梦都要笑出来。
      美如昙花,转瞬即逝;美如浮虹,刹那芳华。那时的我不明白,美丽的东西都只存在瞬间,正如簌簌而下的飘渺白雪,指尖触碰,便是消融。

      (六)
      卫道大师追来了,指着我怒斥:“芙蓉神捕,你果真被孽贼收买了!”
      我慌忙解释:“没有!他刚刚说要跟着我离开这里,我保证他以后……”
      采花贼却将我挡在身后,一副老母鸡保护小鸡崽的架势。
      卫道大师更恼怒:“衣衫不整,莫非你已与他有染。”
      还没等我开口,采花贼高声说:“她的衣服为何如此,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草地上传来滋滋滋的声音,无数光亮的线在草地上拉出古怪的形状,我认得这是菩提寺的阵法,看来卫道大师是有备而来,可这阵将我也包围在内,谢清名是想连我也一起绞杀?我真的没有包庇那采花贼啊!我想跟谢清名解释,他却丝毫不给我机会,发动阵法向我进攻。
      我接连躲闪着,终于逮住机会对卫道大师说:“他也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如将他交给我,我保证看好他。”
      采花贼急了,朝我喊:“芙蓉你别靠近他!那家伙包藏祸心,要对你不利!”
      采花贼说得我愣了,他是说卫道大师要对我不利?
      卫道大师见状,对我说:“那孽贼闯进贫僧房间,将已入阵法的你掳走,还剥了你的衣服,你还不快和我一道擒住他。”
      他们两个人各执一词,我陷入迷惘中,不知该信谁才好。
      一边是声名远扬的高僧,一边是臭名远扬的采花贼。
      选项似乎应该是很清楚的,我的心却不那么想,弥漫的情感劝阻着我的理智。
      那些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房间各个角落的小纸条,买胭脂时偷偷摸摸伸出来的手,非常难吃的银耳莲子羹……我无法不信。
      我要往采花贼那边跑,却被卫道大师扣住咽喉:“刚才被你逃过一劫,还想跑?” 卫道大师的功力顿强,脸上暴出条条青筋,我早知卫道大师功力深厚,却不想我与他相比如此悬殊,但他为何会对我下手,我是江东神捕,和菩提寺都是受百姓爱戴的啊!
      “大师……你做什么……”我被他的力量完全压制,几乎快要说不出话。
      “我就知道你不仅长得像她,性子也和她一样,为邪魔外道所惑,恬不知耻!”卫道大师口中说着恶毒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是悲伤,仿佛被骂的人是他一样,不,仿佛他比被骂的人更伤心。
      她……卫道大师口中的她是谁?我曾听闻,卫道大师是半路出家,他本有一个定了娃娃亲的红颜知己,后来却不知所踪,随后卫道大师便剃度出家遁入空门。难不成卫道大师口中恬不知耻的女人就是在说他那位红颜知己?
      后来有人发现那个女人的尸体,脖子被硬生生掐断,有人猜测这样残忍定是那女人的妖怪情郎反目所杀。
      爱一个人可以失去理智,恨一个人更会蒙蔽心智吧,再多的道行也不能帮人渡过心魔的劫。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卫道大师的时候,在金水镇外,我正在看官府门口的告示牌,被卫道大师主动叫住,细看了我的长相后他惊愕地道歉,就像是认错了人一样。
      他一定是把我错认成了别的女人吧……
      “大师……我不是……”
      卫道大师已经听不进我的话语,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已经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去,手上极具用力要将我的脖子掐断:“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会让你被妖邪玷污!”若我是凡人女子,早已死在他的手上吧。
      我想,这般力道,那个和他青梅竹马的人类女子,此时已经死了吧……
      今日我才知道,会拧断女人脖子的,还有卫道大师啊……
      我现在看到的真的还是卫道大师吗?此时的卫道大师,凶狠的眼神下却流着泪水,我见过人哭,却从未见过和尚哭,他不是早已超出了凡尘不理世俗吗。
      他哭了,定是难过,原来不问世事的圣僧也会难过?
      几片柳叶飞过来,锋利无比,直接切断了卫道大师的胳膊,扣着我咽喉的手掉了下去,我松了口气,正要逃开,却发现我还是无法动弹,低头一看,无数红线缠住我的双脚,双腿钻心的疼痛,那些线竟然在吸我的血!
      卫道大师断了手仍不在乎,冷笑着说:“香兰,你的妖孽情郎来救你了?你们两个一个也别想跑掉!”
      我仿佛看见一个女子的幻影,就在我身旁的位置,和我一样满眼恐惧地看着卫道大师,那便是卫道大师心中的心魔吧,是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丑陋回忆,那个女子的眉目和我何其相像,难怪卫道大师第一次见到我时会认错。
      那些缠住我的线名叫摄魂线,一旦缠住,非死不休,我从未想过一个高僧手里会有这样阴毒的东西。除非采花贼能杀掉卫道大师,但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了,我眼见着采花贼地上的影子和卫道大师的影子连在一起。这种术名叫叠影,两人影子相叠便如寿命相连,同生同死,卫道大师正是防到了吸我功力时被采花贼偷袭的可能,他若死了,采花贼也会一同死去,采花贼不对他下手,他便高枕无忧。
      那时的卫道大师就是用这种方法,在那女子的妖怪情郎面前硬生生掐断了女子的脖子,我看到那女子幻影的头颅掉了下来,那便是我将要面对的结局吧
      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了吧?那时的我这样想着,采花贼可以趁现在逃走,明年的今天他还会记得我吗?会来拜祭我吗?
      大概不会吧,到那时候他已经忘了我了吧。
      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啊……

      (七)
      那枚柳叶细长锋利,他皙白的手指捏着嫩绿柳叶甚是好看,他将那柳叶对着自己的咽喉,直直地刺了进去。柳叶贯穿他整个咽喉,顺出殷红的血液也是好看的颜色。
      因着叠影的关系,卫道大师咽喉处也出现了伤口,不敢置信地看着采花贼:“妖孽,你竟为她做到如此……香兰……为什么……”
      缠住我双足的摄魂线松开了,我跑向采花贼,他伸手想搂住我,却再也没有那种力气了,直挺挺地倒下,就像枯萎的柳叶被风打在地上。
      “你……”我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到嘴巴却都成了泪珠,一滴一滴打在他脸上。
      他苦笑着:“这感觉……在我还是柳树的时候……每天早晨露水都这样粘在我脸上。”我伸手摸着我挂在脸颊上的眼泪:“这么美的美人,死了可惜了……”
      我终于想起,那个大婶摇头笑着后对我说的话。
      “姑娘你长得这么俊,对如意郎君要求一定很高吧?”
      “我将来的夫君定要师出名门,侠义心肠,四方爱戴,声名远扬。”
      “名门正派声名远扬又有何用?我倒觉得只需有‘情真意切’四个字既可。”
      情真意切……这四个字,其实我已经得到了呢。
      地上散落着厚厚一层柳叶,我抓起一把,看它们在风中飘散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千百年前他还没有成精时的样子。
      我静静地看着他沉睡似的脸庞,总觉得再多等一个时辰他就会醒过来,履行他的诺言给我当跟班,陪我走遍大江南北。
      “喂,你不是要倒贴钱给我买饭吗?”
      他没有说话。
      “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还是没说话。
      ……
      我对着说了一整晚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我想他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便不再吵他,化为芙蓉花守在他身边,这样他醒来第一眼看到就是我。

      (八)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一千年?两千年?我还是没等到他醒来,只听到了无数次路人经过时的惊叹:“快看,芙蓉花竟长在陆地上!”
      不是他的声音,我还要继续等下去。
      继续等下去。

      一年又一年的春雨淅淅沥沥,我在雨中舒展开花瓣,引来路人惊讶的声音:“快看!长在陆地上的芙蓉开花了!”
      我不理那些嘈杂的声音,迎着雨水奋力地盛开,在我撑起的花瓣之下,一棵小小的柳树正在发芽。
      这一次,我一定要问出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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