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短篇集》未祉

4、【叶周】孤雏

　　小孩儿坐在栏杆上晃着腿，头顶梧桐树枝繁叶茂，遮住大半热辣的日光。他抱着支红莓味甜筒耐心十足慢慢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操场，几个不怕晒的年轻人为着相差无几的比分从球场这一头追到另一头，篮球带风呼啸划出抛物线狠狠砸上篮板，弹跳几次后还是不甘愿从篮框外围掉下来，喝彩声倒彩声口哨声交织在一块尖锐响起，裁判站起来示意场外安静，先前混杂在一起的队员重新按照队服颜色不同分开，沿着线站了个半圆，俯身撑着膝盖等待，全场的视线都聚焦在中央。
　　站在罚球线后的人和旁边的大学生看起来差不多，却带着他们所没有的、久经沙场般的稳重与自信。满是汗水的肌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停在原地眯起眼打量着脚下到篮框的距离，简略估算后向裁判点点头，接过抛来的篮球，起——投——空心球——进了！这一次喝彩声明显呈压倒性，大大盖过了另一方支持者的不满。

　　下半场终于结束，马上有人举着矿泉水和冰毛巾送给辛苦半天的队员们，可惜人气最高的那个微笑着客气但坚决地推拒了所有好意。叶修好不容易冲出重重包围圈，刚走到休息区想拆瓶水，冷不丁被高高大大的包容兴一把勾住脖子：“可以啊老大！秒全场，简直太帅了。”
　　“哎你过去一点，别黏着我，热死了。”叶修推开他弯下腰捡了瓶矿泉水一把拧开，毫不客气灌下半瓶，直达胃底的冰凉总算是缓解一丝酷暑，“这大热天的还激烈户外运动，亏你们能想得出来。”
　　“大神宝刀未老嘛。你知道你罚球的时候多少妹子盯着你看？”
　　有人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你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宝刀未老？叶神明明就很年轻，是吧是吧？”
　　“不行了不行了，老了老了，真的，才打一下午就累了。”叶修笑得直喘气，“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
　　“你哪里老了，就比他们大一点点好不好？”
　　“你看，一帆不是大一生嘛，才……唔，18，对吧，根本还是小孩子——我？我都是奔三的老人家了。以前没觉得象牙塔有什么好，今天才发现在学校里的人，怎么看都是年轻的。”叶修晃晃手中差不多要空了的瓶子，“谢谢你们的邀请赛，不过既然我已经归隐山林，以后请你们就别再折腾这把老骨头。”

　　男孩在浪潮边缘一直安安静静地呆着，抬眼看看聚焦全场目光的叶修，或者身旁来去的行人，从头到尾竟然没生出一丝想参与进去的念头。倒不是对运动没有兴趣，只不过眼下他的注意力实在被别的东西分散了——这种温度下冰淇淋化得比吃得还快，红莓果酱顺着小山峰滴落下来淌进指缝里，黏黏的很不好受。小孩没有纸也不愿往衣服上蹭，皱起眉盯着还剩半个的甜筒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没注意到监护人的比赛已经结束了。
　　但有人注意到了他。一直默不作声递水递毛巾搞后勤的唐柔忽然戳了戳叶修：“哎，那边那个……是不是你家的小朋友？”
　　叶修正拿毛巾捋着汗津津的头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满操场的成年人中坐着个明显稚嫩的未成年人实在扎眼。男孩正对着融化大半的甜筒出神，对周围形形色色打量目光熟视无睹，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从他头顶飘落，看上去有些孤单。

　　叶修后知后觉，眼皮一跳，用冰毛巾捂住脸：“……坏了，把小家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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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修是个……嗯，矛盾的综合体。周泽楷垂眼看着监护人蹲下来用水和纸巾清理自己手上的糖浆，淡淡的红色水流挟着若有似无的奶香淌进脚下的泥土，，忽然记起苏沐橙这句话。他认识叶修不到两年，算不上多么熟稔，但已经熟悉对方生活中的大多习惯，非常赞同苏沐橙的评价。明明平常能多宅就多宅怎么也不肯出门，但是居然对篮球这样的户外运动得心应手；明明被很多人崇拜着，但把自己搞成个隐居者，若不是还和个别人往来，周泽楷都要怀疑他厌世了。明明对所有人都态度温和挂着笑，但和几乎所有人都保持着礼貌而客气的疏离，哪怕是黄少天那几个老友也不能窥见他的全部，就好像——像是谁也不能真正走进他的心。
　　和他最亲近的，倒是自己了，小孩儿想。不过他同叶修的距离远不是身高差就可以概括的，男孩有些泄气，也许以后等自己长大了，和他一般高、比他还高了——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稍微更懂得他一点了吧？

　　“好了。”叶修大功告成把纸巾揉成一团，三两口喝掉剩下的水，一齐抛物线划落精准丢进垃圾桶里，“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上出去吃东西吧。”
　　男孩点点头，没有异议。
　　超过学生年纪上下限的一大一小走在校园里很是显眼，惹得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尤其是女孩子——频频侧目，视线落在这个看起来很乖的小孩儿身上，再看向旁边那个过于年轻的……奶爸？
　　“哎，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来着？”叶修当然注意到四面八方的视线，不过好像只意识到了单面指向。他促狭道，低头看着小孩窘迫的样子心情大好。“都讲我家这个小不点啊，以后怕是要长成个安静的美男子。”
　　周泽楷反应不慢，当即明白过来这是句揶揄，可惜他的措辞向来跟不上尴尬，支支吾吾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我不是小不点。”
　　“行，小周说不是就不是。”叶修笑眯眯捏捏他的脸蛋，“赶紧长大，长得比他们都高，看谁不爽直接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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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刚到停车场，叶修甚至还没掏出车钥匙解锁，有一辆呼啸的摩托在他们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下来。扬起的小片尘土呛得小孩儿忍不住咳嗽起来，叶修的手掌在他后背拍了几下，等到他再直起腰才发现横冲直撞的车主取下头盔，散下一头漂亮的长鬈发。苏沐橙跨在于她身型而言有些高大的摩托上，气势倒不弱分毫，把什么抛给叶修：“出门也不知道带手机，要不是问了唐姑娘我上哪儿找你去？”
　　叶修伸手接住手机，看见屏幕上一排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大部分来自苏沐橙，但还有些别的。他解锁手机：“什么事？”
　　姑娘表情紧绷：“自己看吧。弟弟给我，车给你——还是你自己开了车？”

　　都已经关乎到小朋友的交接问题了，不会是小事。叶修不想把这些灰色的东西在周泽楷面前展现，打算上了车再看消息，把男孩往前推了推：“我自己开了车来，你带他回去吧。还没吃饭呢，你先带他去吃点东西，买瓶牛奶。”
　　苏沐橙点点头，把小一点的头盔递给小孩儿，然后自己戴上另一个：“少天会在……那边接应你，万事小心。”虽然这样的突发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小家伙仍然看起来有些无措，像只被丢弃的小狗狗，哪怕那种情绪被他努力压下去了，女孩子还是有点不忍心看。
　　叶修无奈地叹了口气：“晚饭又泡汤了，怎么回事啊，我明明已经退休了……”

　　虽然口气随意，但周泽楷又一次在叶修平日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上看到了那种机锋似的冷硬线条。他当然不会像其他小孩儿一样闹人，乖乖戴上头盔有些费劲地跨上摩托，从后面抱着苏沐橙的腰，看着大人们告别，看着叶修上了车升上玻璃窗在他们面前绝尘而去，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去往他所无法参透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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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里只亮了一盏琉璃落地灯，老式的留声机吱吱呀呀转着，喇叭花瓣放着一首很老的歌，旋律缓慢，声线温婉，韵味悠长。爸爸妈妈就着夕阳在客厅里跳舞，你来我往，牵手拥抱，间杂几个亲吻，一圈又一圈。妈妈跟着轻轻哼唱，爸爸看着她满眼笑意，穿戴整齐的小男孩坐在沙发上撑着下巴看他们，想着待会儿去他们庆祝结婚十周年的餐厅吃点什么好。黄昏投下的浅金光线在他们身周蔓延开来，宛若宁静的梦。
　　刺耳的电话铃打碎了一室的温馨，爸爸去接电话，神情逐渐凝重起来。明明两人之间没有进行任何言语交流，可先前神采飞扬的妈妈忽然变得面色苍白，三两步上前关掉了留声机，在戛然而止的乐声里一把抱起孩子匆匆进了客房，拉开衣橱把孩子抱进去，一串钥匙塞到他的手心，焦急无比：“泽泽，待在这儿，过会有人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妈妈……？”男孩下意识拽住她的袖子，眨眨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欲转身离开的女人受到阻力，“……对不起，宝贝。”女人摸摸他的小脸蛋，目光哀戚，“记住，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小孩愣住了，他在那个总是笑靥如花的女人眼睛里居然看见了泪水，素来淡然的面孔此刻如此惶恐绝望。她颤抖着、极力维持着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字，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后锁上衣橱的转身离开，然后是从客房开始一道又一道落锁声。

　　光在眼前……消失了。

　　周泽楷跪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被褥上发怔，完全没办法消化这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黑暗虽不至伸手不见五指，但依旧带着与生俱来对未知的畏惧吞噬了他。他拍了拍衣橱的门却拉不开，听见慌乱的脚步声与父母低低的交谈，有什么人忽然破门而入发出巨响，接着，枪声、搏斗和受伤之后凄厉的惨叫，被强行带离拖走的挣扎，这些原本只能在电视中听见的声音在短短几分钟内充斥耳膜，等到小孩反应过来的时候，爸爸妈妈的声音已经很远了。
　　家主被迫离开了家，但不速之客还在。他们搜查每一间屋子，把能带走的东西全部装了起来，带不走的砸掉。
　　有人在靠近，踢踢客房的门，似乎在衡量这扇门需要用几分力气踹开。男孩像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心悬在了嗓子眼儿，大气不敢出，钥匙在手心里硌出分明的形状，他感觉不到疼，睁着眼睛望着黑暗里唯一一丝亮度，非密闭式的衣橱开合着一道缝隙，窗外的霞光一直顺着那里流淌进来，停在脚边。
　　忽然有另一道声音响起：“人已经抓到了，别瞎转悠耽误时间，再搜也搜不出有用的东西。刚才……来了消息，让我们立刻返回。好了好了，走吧。”
　　这道指令在最后关头给孩子捡回一条命。陌生人放弃了这间屋子，骂骂咧咧走了。

　　这一次，声音也消失了。

　　男孩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全然安静下来，才拾起钥匙打开了橱柜，失了全部力气，腿脚发软，爬出来的时候被垫在身下的衣服勾住摔了一跤。他顾不上膝盖的疼痛撑着走出客房，从窗户透进来的霞光半明半暗，满地血污和弹孔的客厅已是一片狼藉。
　　周泽楷低头望着，大脑麻木找不到应有的反应，甚至忘记了孩子本能的哭泣。
　　上个星期才换的新家具，妈妈精心挑选的装饰品砸得七零八落。早上他们一起商量着晚餐的地点，下午爸爸妈妈还在这儿跳舞……漂亮的黄铜色留声机被摔成了几半，凄凄惨惨躺在地板上，指针已经断掉了，再也不能唱出悠远的歌。小孩子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在顷刻坍塌化为乌有的世界里，慢慢蹲下来。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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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
　　男孩从一片虚无和血色中挣扎着猛地回到现实。梦魇还牢牢攫着他的意识，他大口大口喘气浑身冷汗，好一会儿才平复呼吸。他翻身下床，头疼欲裂，脑海里只回荡着一个想法——

　　叶修被吵醒之后看见的，就是小孩光着脚抱着个枕头站在自己床边的场景。他摁亮床头灯，见男孩满头是汗脸色惨白，估摸出七八：“做噩梦了？”他嗓音温和，带着令人镇定的魔力。周泽楷盯着自己的脚趾，点点头。
　　“……好了，别怕了，只是个梦。”从男孩接回来到现在一年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往他起夜时经过周泽楷的房间也看得见小孩儿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但严重到有勇气打破陌生屏障前来向他求助，倒是头一回。叶修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然后拍拍自己身旁，“今晚就在这睡吧。”
　　小孩儿把枕头放上去，手脚并用爬到他床边，小心翼翼躺下，好像他身下不是柔软的床而是可怖的泥潭沼泽，动静大一点儿就会永远地陷进去。
　　叶修瞅他那个惊魂未定的样子，逐渐生出一些感同身受来，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梦见故人、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再失去他们的痛楚。他把床头灯调成最暗，被子给男孩盖好，手掌在那团鼓起来的小山丘上轻轻拍了拍——如果没记错的话，人们应该是如此哄睡不着的年幼孩子。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很有效，小孩的颤抖愈来愈微小，最后完全安定下来。周泽楷翻了个身，从背对叶修改为面对，虽和这位新监护人说不上多么相熟，但这是他可以依赖的全部，他知道的。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叶修勾起嘴角，“睡吧。”
　　男孩依言乖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偷偷睁开，确定他依旧在身边才安心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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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下了场雨，他弯下腰把一束满天星搁在前头，拂掉照片上的水渍，双手插在兜里：“今天带着孩子呢，就不陪你喝酒了。这花也是小朋友选的，偶尔走点低调文艺路子也不错，是吧？唔……再过段时间又要放假，我就不赶着人多的时间来看你，大概等到中旬吧。那时候天也凉快了，你觉得桔梗怎么样？啊，对了。”他想起什么，转过头向着身后拘谨望向这边的小孩儿招招手，“过来。”
　　周泽楷蹬了蹬鞋底的泥屑走过去，叶修把他揽到身前：“我觉得你该见一下，这是周老师家的儿子。去年老师他们也……现在小朋友就跟着我了。很听话，沐橙也挺喜欢的，对了，上次她又哭了，你啊……还有比你更不合格的兄长吗？”

　　男孩听着监护人怀念感慨兼有之的语气，低下头看着墓碑，镶着一张和苏沐橙几分相似的年轻面孔。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脸了，以前在叶修的书房也见过合照，三个少年人肩并肩，笑容没有阴霾。男孩隐约知道不仅是叶修，这个人似乎也是和爸爸妈妈认识的，然而更多的细枝末节他无从探求。

　　“沐橙的哥哥，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叶修是这么介绍苏沐秋的，“他啊，这辈子活得快活又肆意，懒的照顾小妹拍拍屁股走人了，烂摊子都交给我来收拾。”叶修笑笑，不是悲伤，也非自嘲。他拍了拍墓碑，像拍着老友的肩膀，转头问周泽楷，“先走的人都很自私，对吧。”
　　男孩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难度实在超纲。
　　不过叶修也不是真的询问。他头一回带小孩儿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伤春悲秋。清早的公墓没什么人，今天天气很好，站在斑斓树影下还有丝丝凉意。他伸了个懒腰：“离开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们才要好好活着啊，不然不是很亏？可千万别被他们看扁了，别让他们失望啊。”
　　小孩儿这次没吭声，于是叶修他话锋一转，“你总是要长大的，虽然听起来很漫长，不过也挺快的，一眨眼，你就从一个小不点变成大人了。所以啊，”成年人最后做总结陈述，“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长身体，人要向前看。”

　　“行了，小朋友一天到晚心思太重容易长不高的。再不走过会万一赶上上班早高峰要堵车的，回去吧。”叶修下了台阶往前走了几步，见身后没动静，又转过来，“喂，小周？”
　　落在后面的小孩儿撅起嘴把掉落在鼻尖上的叶子吹走，踩着逐渐上升的日光投下的影子跑向他。
　　“发什么呆呢，掉的一身树叶。”叶修用食指和中指把另一片从他衣领里拈出来，“中午想吃什么？”
　　周泽楷勾住叶修伸出的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都行。”

　　缱绻的气流追逐着落叶从他们身后温柔绕行，他们慢悠悠向家的方向走去，有风从山谷缓慢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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