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2、二

　　理科五班今天来了一个奇怪的转学生的事在第三节课后的短短十分钟在高三年级的学生中迅速传开。很快便跑来不少看热闹的学生趴在教室窗户外，用逛动物园一般好奇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

　　议论纷纷。
　　“感觉像农村人。”
　　“高三补课开始才转来的农村学生——她成绩一定很好！”
　　“可三班的说Cindy老师的英语课她一句都听不懂。中式英语，发音都不会。”
　　“那肯定理科成绩很好很好很好。”

　　“她属于我们学校的扶贫项目吗？”
　　“老师说社会有贫富差距，不能因为贫穷而歧视他人。”
　　“这句话是今年的考点吗？”
　　“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为什么这么热的天她不脱衣服呢？”
　　“她身体不好，怕冷吧？”

　　窗外喧喧嚷嚷。
　　被围观的水汐却始终埋着头。
　　有空调，可穿着毛衣的她还是觉得全身上下都在不断冒汗。她过去生活的地方在盛夏最热的那几天的正午才不过31、32℃，而今天的最高温度有40℃。
　　潮湿，闷热，还有好奇的同学们炙热的想要探寻真相的目光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水汐披散着发遮挡脖子上伤痕，头发黏成几条，紧紧粘着脖子。她的头发发黄而干枯，常年营养不良的证据。
　　在目光的围追堵截下，她几乎将头深深埋入腹中。
　　下一堂课是物理。她等待上课，每一秒都是一个世纪。

　　见她始终埋着头，费斐捂着鼻子，用不小的声音说自己又快要熏死在男人的香气中。
　　狄煜瞪了他一眼。
　　费斐偃旗息鼓不到一分钟，却又将声音提得更高：“‘My name is Hanmeimei。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Li Lei。’”
　　像是要给枯燥乏味的初中生活找寻一点儿乐趣，班上不少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一起大声吼了起来：“‘My name is Hanmeimei。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Li Lei。’”

　　水汐的头埋得更低了，手轻放在桌上陈旧的英语书的封面上，微微发抖。

　　“费斐。”狄煜喊了一声。
　　费斐再度偃旗息鼓，他不闹，别的男生见狄煜不太高兴，也不再闹。第四节课快要上课，大家意兴阑珊回座位，笑嘻嘻拿出书。

　　“谢谢。”

　　夹杂在喧闹中，轻轻的一声的道谢。
　　声音很细，像弱柳被春风微微撩起。不像刚才回答问题时，战战兢兢，慌乱不堪。

　　狄煜听见了，他微微侧头。
　　水汐未来得及收回目光，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蛋像是瞬间红透，目光慌乱不堪，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虽只有短短一瞬，他却是头一次看清水汐的相貌。那是一张黑瘦的脸，干枯而发黄的头发都是常年营养不良的证据，偏偏她有一双漂亮又明亮的眼睛，像撒上了碎裂的阳光。

　　上课。
　　在旁人看来狄煜一直目视前方，却只有他知道自己总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水汐，打量水汐桌上的英语书。狄煜母亲当年用的也是这个版本，韩梅梅与李雷，一代人的记忆，1993年起，除去上海在全国推行使用，2001年改版后不再使用。
　　而现在是202×年。
　　已经过了二十余年。

　　“她就是装！肯定想当网红！”同桌费斐又一次说。
　　狄煜的目光落在物理试卷上，拿着笔记录老师讲的重点。

　　他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装，是不是想要另辟蹊径当网红。
　　他只是好奇。

　　午饭时间。
　　费斐拽着狄煜率先跑出教室，费斐手拿太阳帽一个劲甩，口中不断吆喝“得儿——驾！”做出骑马的姿势。
　　狄煜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偶尔回头，三三两两快步奔向食堂的学生中找不到水汐的身影。

　　拿着徐文下课前给她的饭卡，水汐手足无措。她在教室里坐了很久，等所有人都离开教室，等道走廊上也几乎没了同学们打闹的声音后才弓着背走进食堂。
　　二十一中只有高三的学生，原本三层楼的食堂便只开了最下面的一层，却又足以同时容纳十二个班的学生。

　　水汐走进的瞬间食堂即刻安静，同年级的学生们望着她，三三两两侧头说话，或埋着头窃窃私语，有好奇，有嘲笑，也有人顺口聊了水汐几句便开始讨论今天的习题。
　　距离高考不到一年，他们中的许多将时间与精力放在人生中最重要的这次拼搏上。
　　没太多时间嘲弄水汐，也不会分出太多时间给与她一些理解。

　　老师们也在这里吃饭。他们都知道理科六班转学生的事，也从各处听说了徐文想要隐瞒的水汐身上有案底的事，徐文不说，他们不问，如果校长需要他们不知道，他们便什么也不知道。成人世界应有的觉悟。

　　打饭的阿姨嗅到水汐身上的味道，一脸嫌弃。

　　水汐一时间连耳根都滚烫。

　　前后五天，两千多公里，辗转多地，做笔录，采集证据，她见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波折，被他们决定命运来到这所学校。
　　村子里因为她的事闹得天翻地覆，负责村中妇女工作的周芸姐姐很忙，乡里别的哥哥姐姐也忙得不可开交。乡上的书记是男人，被闹得焦头烂额，没多想，只让派出所的卢勇和张明送她。卢勇和张唯都是男人——家乡的派出所里只有男人。
　　男人终究不如女人心细，为了赶时间，连睡觉都在车里。她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来了学校又忙着上课。

　　面对食堂阿姨好奇中有几分鄙夷的目光，她嗫嚅着唇，一动也不敢动。拿着薄薄的饭卡，在食堂大妈的尖利的声音中瑟瑟发抖。
　　“你怎么不打饭呢？”

　　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

　　手中的饭卡忽然被人抽走。
　　那只手手指细长，又白嫩，指甲修剪整齐，似乎泛着一丝柔光。那手拿着她的饭卡轻轻一刷，上面有八百块钱。这是学校给的她这个月的生活费。
　　水汐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
　　“想吃什么？”温柔的男声。

　　水汐小心抬头，是之前在教室帮她的那个男生。她当时道了谢，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等得不耐烦，男生帮她要了一份番茄鸡蛋，一份青椒肉丝，食堂阿姨动作娴熟，一顿饭，加上米饭十一块钱。

　　水汐手指颤了颤。
　　第一次，一顿饭吃这么多钱。
　　十一块，比她过去一个月的零花钱还多一块。

　　饭卡被那个男生塞回她手中。
　　男生个头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

　　水汐不敢看他，但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长得很好看。上课时她偷偷看了那个男生一眼，瞄见完美的侧脸，还有那双温柔却又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眼睛。

　　男生已经走了。
　　水汐听见别人喊他的名字。
　　他叫狄煜。

　　晚自习结束已经十点。
　　费斐对水汐没有兴趣，他缠着学霸班花张晴云“请教”自己早就会做的几何题，一米八三的大个子偏要托着腮帮子，蹲在地上手搁在班花桌上，蹙着眉，手托着腮，将自己凹可单手暴打鲁智深的林黛玉。

　　狄煜合上卷子。
　　伸了伸懒腰。
　　距离教学楼关灯还有半小时。他通校，以往下了课便回家，唯有今天熬到这个时间。
　　他睨了眼水汐。
　　水汐盯着试卷上的英语单词，依旧手足无措，韩梅梅和李雷放在桌角，书的封面皱皱巴巴，侧面满是黑色或是焦黄的污迹，磨得残破不堪。学校教学楼使用中央空调，盛夏时是恒定不变的26℃。因为穿得太厚，即便晚上凉快许多，她额上还是热得冒出细密的汗珠。

　　奇怪的女孩。
　　浑身上下都是秘密。

　　三两下收好书包，狄煜找门卫室大爷聊天，这个时间门卫室只有大爷一个人拿着手机守着电视机，有人找他聊天他自然求之不得。
　　狄煜一阵东拉西扯，与大爷说起班上的趣事，一不小心知道了几对地下恋情。
　　距离关门还差十分钟，教学楼的灯灭了，学生们三三两两讨论着今天的作业，鱼贯朝寝室楼走。水汐走在最后，背着过大的书包。

　　狄煜还没有开口，门卫大爷便指指点点，说这个女孩今天是坐警车来的，家里一定很有钱，很有地位，家中才会用警车送孩子上学。穿成这样肯定是为了掩盖自己官二代的身份。
　　狄煜笑笑，拐弯抹角提醒门卫大爷水汐既然是悄悄来的，身份如果很重要，四处说“警车”的事很危险。
　　“还是学生娃娃聪明啊。”门卫大爷一个劲感叹。

　　狄煜回家打了个电话，打给自己的初中语文老师欧阳腾。欧阳腾两年前辞职，许多人辞公职是为了下海做生意赚大钱，他当年辞职报告上写的却是：育人多年，渐无乐趣；犯罪者那么多，我想去抓抓。
　　接收辞职信的校长一度以为他要考警察。
　　结果他却当了侦探，开了家“钱来霉去侦探事务所”，沉迷于抓出轨、逮小三。

　　狄煜打电话：“老师，我想查个人。”
　　欧阳腾语重心长，尊尊善诱：“少年人，你家人脉那么好，我一个小侦探，不配。”

　　“老师，相信自己，你能行。”
　　“狄煜啊，少年人啊！你都上高中了，怎么语文阅读能力不见得提升？”

　　“？”
　　“你家那么好的人脉，想查什么查不到？却要找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侦探，足以证明这事情不能你家查，不能明着查——决不能报警。那么——得加钱。”

　　“你不认为你这样有悖职业道德？”
　　“谢谢，请叫我‘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狄煜听着电话，连声叹息有的人一离开教育系统，便彻底放飞了自我。欧阳腾开价六万，说先交一半，若产生别的花费另外算钱。狄煜想了想：“两万。”
　　“少年人，你不能因为为师不教你了便忘记‘尊师重道’啊！”
　　“曾经的老师，您应该很久没有生意了吧？才会有悖师德敲诈学生。”
　　“前老师，前学生。‘之前’的‘前’，注意用词准确。少年人，你还是像初中那样聪明。”欧阳腾辞职这几年基本没有生意，早年存的工资用了许多出去。世上没有那么多毛利小五郎，何况毛利小五郎能成功是因为有柯南。

　　“钱老师。人民币的‘钱’，查出来再说钱。”
　　“臭小子！”

　　狄煜挂了电话，记起水汐脖子上的勒痕。
　　门卫大爷说她是官二代，狄煜却猜想她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他卧室窗外正对的位置是学校砖红色、颇有几分古韵的教学楼，教学楼旁那幢白色的楼房是学生宿舍。
　　他叼着笔，望着宿舍发呆。

　　水汐，竟然被警车送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从哪里来？
　　那样慌乱的眼神，那勒痕，她过去曾经历过什么？
　　狄煜没有想到这经典的三问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在自己脑海中。